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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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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栀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

“这眉眼……”江映雪指尖悬在她鼻梁上方,恍若在细细描摹故人画像,声音微微发颤,透着一丝紧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山栀绞着衣角的手指泛白,汗珠顺着后颈滑入领口,声若蚊呐:“奴婢名叫山栀,虚岁十一,老家是莱阳的。”松花绿的衣领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去年跟着乡亲逃难到了盛京。”

“莱阳……”江映雪反复咀嚼着这个地名,声音紧绷,“是挨着滁河的青州莱阳吗?”

山栀轻轻点头。

江映雪掐算生辰的指尖猛地顿住,眉头微微蹙起:“当真是十一岁?”

“奴婢生辰在腊月,”山栀不安地蹭了蹭脚尖,“年前刚满十岁。”

“你双亲可还安好?”

此言一出,山栀的泪珠“啪嗒”一下滚落,瞬间洇湿了衣角,她带着乡音的讲述,如同一把钝刀,缓缓划开旧伤:“去年莱阳大旱……”她哽咽着说起兄长死于匪患,母亲病重无药,还有为给她找口吃的被毒蛇咬死的爹爹,一字一句,都似在撕扯着结痂的伤口,听得旁人心里直发酸。

江映雪望着小丫鬟哭得通红的眼睛,恍惚间,像是看到北疆黄沙中半截染血的银枪缨,透着无尽的凄凉。

待说完最后一个字,山栀瘦小的肩膀抖得如同风中的柳叶,泪水湿透了前襟,帕子早被绞成一团。暮青别过头去擦眼角的泪花,连廊下捧着铜盆的小丫鬟都红了眼眶。

江映雪伸出手,轻轻托起山栀泪痕斑驳的下颌,温柔地刮去她鼻尖的泪珠,却在听到一声呜咽时,一把将小丫头揽进怀抱:“傻孩子……”她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你瞧窗外那株西府海棠,去年被虫蛀得只剩枯枝,今年春天不照样开得明艳动人?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待暮青领着抽泣的山栀去梳洗,清音看着江映雪不住发颤的手指,轻声问道:“姐姐方才说的故人……”

“只是……”江映雪抬手理了理鬓发,发簪的流苏晃动,恰好遮住她骤然泛红的眼尾,“眉眼间有几分相像罢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我看错了。”

马车缓缓驶过朱雀桥,夜色愈发深沉。

山栀蜷缩在软垫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只描金食盒,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夜风撩起车帘一角,透进来的月光洒在她脸上,照见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随着马车的颠簸,一颗颗滚落。

清音见状,伸手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却听到小丫头在睡梦中呜咽着:“娘亲……荠菜团子留给你……”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青布帘子被晃开一条缝隙,外面酒肆传来的折柳曲悠悠飘进,咿咿呀呀唱着“长条折尽减春风”,那曲调婉转,却透着几分惆怅。

“姑娘可还记得宝龙街庙会那日?江三爷他……”丹蔻犹豫着开了口。

清音正靠着引枕打哈欠,听到这话,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怎么,你何时学得吞吞吐吐的了?”

丹蔻绞着帕子,纠结良久,才把憋了多日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当年老爷在泾河畔救起江三爷,江家可是连夜从京城运来十车谢礼呢。光是那些百年山参、南海珊瑚就装满一辆马车,更别说那些锦缎,都够府里上下做两年的衣裳了。”

山栀在梦中抽搭一声,丹蔻赶忙把声音压低了些:“那时江三爷住在西厢养伤,还手把手教姑娘您临帖。后来他回京述职,每月初八,雷打不动派人送信笺来,可如今怎么……”话说到这,戛然而止,手中的绢帕已被她拧成了麻花,“如今倒像被孟婆汤灌过似的,见着姑娘您好似见着陌路人,真让人捉摸不透。”

清音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年暴雨夜,父亲背着一个血人匆匆进府的情景。记忆中那人月白中衣被血水浸透,狼狈不堪,与今日游廊里那个清冷如玉的贵公子,分明判若两人。

“你倒是比账房先生记得还清楚。”清音轻声道。

丹蔻却蓦地红了眼眶,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奴婢是替姑娘您委屈!”她望着清音雾蒙蒙的眸子,喉间像是哽着一场三更冷雨,难受得紧。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冬天,江辞怀里揣着个紫檀木匣,身姿挺拔地站在月洞门下。外面大雪纷飞,他身上的云锦大氅,边角都被雪水浸成了深色,可怀里的木匣却用素绸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雪沾湿分毫。

车辕声缓缓,丹蔻思绪纷飞,眼前又浮现出那截沾了冬寒的衣袖。

江辞指尖冻得发青,却将木匣捧得极稳,声音沉稳而坚定:“原该生辰那日,亲自为你家姑娘簪上……”话尾随着雪花飘散在风里,只剩下匣子上的海棠锁扣,轻轻磕在檀木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那时的江辞,眉梢凝着霜雪,可眼中的笑意,却比熏笼里的银丝炭还要暖。如今,那支步摇被藏在樟木箱最深处,裹着八重苏绣软缎,金丝海棠瓣上的纹路依旧如新,仿佛岁月未曾在它上面留下痕迹。

可前阵子开箱取秋衫时,丹蔻无意间瞥见,包裹步摇的软缎边角,已微微泛起鹅黄,像是把两载春秋都酿成了琥珀,将那句“来年上巳节共赏秦淮灯”的许诺,一起封存在海棠花蕊之中。

车帘外的灯笼忽明忽暗,映得清音眉目恍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腕间的玉钏,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禁想起江辞执笔时,那修长如玉竹般的指节。

“旧年雨水泡过的陈茶,谁还会守着炭炉,等它慢慢回甘?倒不如新焙的龙团胜雪,好歹喝到嘴里是热乎的。”说着,她伸手轻轻拨开山栀梦里攥着的裙角,“至于国公府那位……我与他云泥之别,又怎敢不自量力地效仿那扑火的流萤?”

丹蔻听到“云泥”两个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去年在江宁老宅的时候,姑娘明明对着满池枯荷说过“纵是淤泥里也能开出重瓣莲”,怎么现在倒把自己比作尘土了?

她望着清音鬓边晃动的珍珠流苏,想起那支本该簪在此处的海棠步摇。

原来有些话不提,亦如钝刀割肉。

丹蔻喉咙里像哽着滚烫的杏酪,心里暗恨自己挑了最锋利的银剪子,直直往人心窝里戳。

也是此刻她才恍然惊觉,那位清冷如月的谪仙人物,原来早在权势滔天的江氏门庭里,将江宁府那场萍水相逢的往事,当作沾了尘的旧棋谱,随手合上。

马车驶进琼林巷时,丹蔻用绢帕轻轻掩住山栀的耳畔,压低声音道:“姑娘,您有没有注意到,江姑娘瞧山栀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她凑近雕花隔板,声音又低了几分,“从莱阳到盛京,足有八百里旱路,一个从难民堆里捡来的丫头,能像哪位贵女的故交?这事透着古怪,还有山栀的那个玉坠……”

清音揉着太阳穴打断她:“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多嘴,难不成今天在江府听了什么戏本子,想学那判官断案?”

丹蔻瞧着清音皱起的眉头,赶忙把引枕往她腰后塞了塞,陪着笑说:“都怪江府那盏凤凰单丛,茶气太足,冲得奴婢舌根发痒。”

清音伸手拨开被夜露打湿的帘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怕是连茶船胡同的说书先生,都要对你甘拜下风。”

丹蔻揪着耳后碎发,讪讪地笑了笑。忽然,身侧传来窸窣响声,山栀揉了揉被压出红痕的脸颊,迷迷糊糊支起身子。

“方才梦里还在国公府闻桂花香呢……”

车顶挂着的琉璃灯晃出一圈光晕,正照着山栀睡眼惺忪的模样。

清音瞧着她鼻尖睡出来的薄红,笑意刚染上眼角,就被夜风卷起的车帘吹散了。暗青帘角翻飞的瞬间,江映雪失态的模样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回到关雎院时,值夜的小丫鬟正拿着铜剪子,在那挑灯芯。

“夫人请姑娘去葳蕤轩用膳。”小丫鬟屈了屈膝,禀报道。

清音摘下珍珠耳坠,往铜镜里一看,西窗外升起的月轮,正斜斜地挂在院里那棵老梧桐的叶尖上。

“这么晚了,母亲可说有何要紧事?”

“夫人不曾交代别的。”

“父亲回来了吗?”

“老爷申时三刻就回府了,官靴上还沾着河泥呢。”

清音鬓边的步摇还没来得及拆卸,就听见廊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葳蕤轩的大丫鬟翡翠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说道:“夫人催姑娘快些,说新蒸的蟹酿橙要是凉了,可就有腥气了。”

清音理了理袖口,抬手换了支素银钗,应道:“回母亲,我这就来。”

葳蕤轩里,茶香缭绕。

徐臻闭着眼睛,靠在黄花梨圈椅上,官服都还没换,衣摆上沾着宜江堤岸上的赭色泥沙。烛火照映下,他古铜色的脸庞透着疲惫,眼尾新添的几道细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可是今春圣上亲赐的治水嘉奖。

“老爷您瞧瞧,”谢氏伸出手指点了点案几,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沈家的聘礼单子,足有十页纸呢!光是红珊瑚摆件就有三对,还有一整块和田玉雕的送子观音。晌午沈三郎临走的时候说,明天还要再送两方太湖石来!”她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到底是世家公子,咱们姑爷那模样,比画上描的还俊三分。咱们滟姐儿可真是好福气,将来一过门就是当家主母。”

徐臻略掀起眼皮,漏壶声和谢氏喋喋不休的絮语交织在一起,让他眉心那道川字纹皱得更深了。

他盯着谢氏喜气洋洋的面容,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二十四年前,洞房花烛夜里,那个羞怯地低着头的新娘。只是如今,那双柳叶眉早就被岁月磨砺得十分凌厉。

“偏生承安那个榆木疙瘩!”谢氏话音一转,指甲戳得算盘珠子噼啪直响,“跟个鹌鹑似的,光会缩着脖子闷头喝茶,硬生生把姑爷给气走了……”

“啪”的一声,徐臻重重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谢氏的话猛地卡在嗓眼里。

“你大晚上唤我过来,就为说这个?”

谢氏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是妾身糊涂了。老爷如今公务繁忙,哪耐烦听这些家常琐事。”

“既知我连日督修堤堰……”

“可不是耽误了老爷的好时辰?”谢氏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目光如刀子般,在他衣领上刮过,那儿隐约能看见一抹胭脂痕。她想起方才丫鬟红着脸回禀的情形,鸳鸯帐都没来得及放下,官靴已经胡乱踢在脚踏旁。

“申时三刻进府门,官靴上的泥还没干呢,就火急火燎地往西跨院赶。老爷这么着急,难不成是怪我坏了您和小彭氏的好事?”谢氏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烛光在她眼底一跳,映出两点冷飕飕的光,她顿了顿,接着又伶牙俐齿地挖苦道,“哟,妾身都差点忘了,老爷您这官袍上还沾着兰香苑的香粉印子呢!也不知道彭姨娘新做的那件大红肚兜,配不配得上您腰间刚换的羊脂玉带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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