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待那行人走过九曲桥,清音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她回头望去,就见江映雪斜靠着雕花栏杆,披帛被晚风吹拂,在暮色中轻轻摇曳。
“这衔云奴,可比朝堂上那帮老顽固有趣多了。”江映雪拿起泥金纨扇,半掩着红唇,眼底满是真切的笑意,就好像瞧见自己精心呵护的海棠初次绽放一般,“刚才兄长那脸色,你是没瞧见,沉的能拧出水来,偏生太子殿下还来了句‘季渊的猫倒比主人更懂怜香惜玉’……”
她故意拖长尾音,用扇骨点了点清音绯红的脸颊,笑着打趣:“咱们阿音可真是个娇俏如玉的美人儿,连猫儿见了都舍不得挪开眼。”
清音脸颊瞬间红透,连耳后都泛起了红晕,手指不自觉地揪着帕子:“姐姐可别再逗我了,方才江公子瞧我的眼神,活脱脱是要把我和那猫儿一块儿丢进莲池喂鱼……”
话未说完,手腕就被对方一把握住,江映雪拉着她步履轻快地往水榭走去。
“怕什么?我那兄长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唬人罢了。”江映雪提起錾花银壶,滚烫的开水冲入碧绿茶芽,瞬间氤氲起一团雾气,模糊了她含笑的眉眼,“他这人啊,就跟这松萝茶似的,表面浮着霜雪,底下却藏着春意,外冷内热。”
清音垂眸,手指绕着流苏穗子打转,眼角余光瞥向远处的游廊,轻声说道:“原是我冲撞了江公子的爱宠,早知道就该学那庙里的菩萨,低眉顺眼不惹凡尘才是。”
江映雪噗嗤一笑,指尖轻点在她的眉心:“你呀你,我果然没看错人。”
“姐姐这话……”清音抬眸,正撞上对方明亮的眸子。
江映雪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俏皮劲儿:“都说三叔是昆山美玉,太子是云中白鹤,可依我看,他俩倒像佛前供着的两尊金身菩萨,外表宝相庄严,实则内里灌满了寒冰。”她指尖轻抚过茶宠上斑驳的纹路,忽而轻轻一笑,“偏生你这尾从江南游来的小鱼儿,竟敢在冰面上漾起水花。”
清音捧着茶盏,缓缓转动,天青色的釉面映出她微垂的眼角,她谦逊一笑:“姐姐谬赞,我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哪敢跟松柏争高低?”
江映雪用锦帕擦拭指尖,接着说道:“清音,方才衔云奴蹭你裙角的时候,就连三叔都忍不住多看了你两眼呢。”
这话一出,惊得袅袅茶烟都晃了几晃。
“你或许不知道,这府里的人,见了三叔就跟雀儿见了老鹰似的,连父亲跟他说话都得焚香净手。外人都道他是玉面郎君,可我打小瞧他下棋的手势就知道,那白子落定时,看着轻如鸿毛,实则重若千钧,压得棋盘都似承载不住。他和东宫那位,骨子里透着同样的气韵,看似春山含笑,实则是檐下冰凌,美则美矣,触手生寒。”
她把茶盏轻轻推到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清音,“可你方才往后退那半步,倒像是见惯了庙堂风雨般,处变不惊。”
暮色一点点漫过回廊,将两个少女的身影拉长,映在窗棂之上。清音望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半晌才轻声道:“姐姐说笑了,家父时常教诲,贵人眼中容不得沙,我这般出身,自是应当处处谨言慎行。
江映雪轻抿一口茶,显然对这话并未尽信。她愈发觉得,眼前的姑娘,仿若迷雾中的幽花,叫人难以捉摸。诚如王令仪所言,如此聪颖貌美的佳人,倘若生于显赫世家,只怕是……
窗外疏影摇曳,恰好落在她眉心,映出一抹淡淡的忧色。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原该配个知冷知热的解语花,不像我……”她忽然抬眸,春水般的眼眸里泛起细碎的涟漪,“阿音,说来荒唐,其实我对太子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只是,镇国公府传承百年,总得有枝凤凰花落入东宫,以全家族荣耀。”
她伸手去接窗棂间漏下的光斑,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千金,此刻却如同一只被困在锦绣牢笼里的山雀,就连尾羽上都沾着不甘心的露水。
“上元节那晚,我偷偷换上马装,在朱雀大街策马狂奔三个来回。”话说到这儿,突然哽住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和满心的委屈、不甘,一起在嗓子眼儿里直打转,“我的心愿……从来就不在那琼楼玉宇之间。”
她手中银匙在渐凉的茶汤里轻轻搅动,水波晃出一些模糊的轮廓:玄甲、红缨,还有半截折断的雁翎箭。
远处传来云板敲响的声音,她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禁步。玛瑙珠串下,隐约可见一枚尺寸偏大的玄铁扳指,显然不是女儿家的物件。
清音垂眸,望着茶沫聚散,曾几何时,杨氏攥着她的手说的那句“笼中鸟最知自由价”在耳畔回荡。
她又怎会瞧不出,这位国公府千金,藏在华服下的叛逆反骨?越是平静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能吞没舟船的暗流。此刻,江映雪泛红的眼尾,就像一把染了胭脂的利刃,稍有不慎,就能划破这锦绣堆砌的表象。
犹记得上元夜那晚,她撞见这人提着兔儿灯溜出府门,石榴红的斗篷在朱雀大街上一闪而过,发间的金步摇,晃得比漫天烟火还耀眼。那样鲜活明媚的姑娘,本就该纵马驰骋,看尽长安繁花,而非被困在九重宫阙里,数着更漏,虚度年华。
“姐姐的茶凉了。”清音不动声色,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假装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江映雪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今日这番心里话,便是对着令仪,我也未曾吐露过……”又颓然松开手,满脸落寞,“是我糊涂了,这金丝楠木打造的牢笼,又岂是烧两炷香就能挣脱开的?”
“姐姐可知道,岭南的焦尾琴?越是经烈火焚烧,音色越是清越。”清音将凉茶泼进铜盆,重新舀起滚水,水雾瞬间模糊了她的眉眼,“姐姐,这世间的缘分,从来不在于命数,而在两颗相知相惜的心。”
江映雪苦笑着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有些圆满,注定求而不得。”
“姐姐可知,我最羡慕什么?”清音捻着袖口的海棠纹,轻声低语,“是府檐上蹲着的嘲风兽,生来就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江映雪一怔,她凝视着清音眉宇间的神色,忽而展颜笑了起来,连日来压在胸口的沉郁,仿若春冰乍裂,缓缓消融。
“妹妹这般坦诚,倒与我有几分相似。”
清音却微微转过头,望向窗外渐暗的云霞:“我与姐姐到底不一样。我从来不会跪在佛龛前讨香灰,更不会把自己的命数交给卦签。我不信神明,只信这双手,能握住的东西。”
闻言,江映雪眼底骤然一亮,比佛前的长明灯还灼人:“阿音,我果然没看错你。”
说罢,她击掌三声,贴身侍女立刻捧着一个朱漆螺钿匣快步走来。
铜锁“咔哒”一声轻响,满匣的珠光宝气瞬间照亮整个屋子。最上层的沉香木匣里,静静躺着一只金镶白玉钏,在暮色中流转着月华般的清辉,白玉中间用金丝绞成的并蒂莲,恰好与江映雪腕上常年戴着的那只凑成一对。
“这物件在库房锁两年多了。”江映雪指尖抚过玉钏内侧“皎若云间月”的篆刻,突然捉住清音的手腕,“这原是一对双生镯,祖母当年特意请灵隐寺的高僧开过光,说戴着它能替主人挡一次死劫。”
清音被玉石的凉意激得一颤,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话还没说完,江映雪已利落地扣上了莲花银扣。玉钏严丝合缝地套在清音纤细的手腕上,就好像天生就该戴在那儿。
“当年祖母赠镯时说过,并蒂莲只有开在两处,才算得上圆满。”
“姐姐就不怕所托非人?”清音低头,望着玉钏内侧篆刻的“月”字,恰好与江映月腕间那个“雪”字拼成完整的吉谶。
“好妹妹,”江映雪忽然贴近她耳畔,金步摇的流苏扫过她颈侧,“这深宅大院,岂能困住浴火重生的凤凰?”
“姐姐厚爱,清音愧不敢当。”清音屈膝就要下拜,却被江映雪抬手稳稳扶住。
“见镯如晤,往后可要常来常往才好。”
清音终究没再推辞,只是把披帛又裹紧了些,任由秋风把“来日方长”四个字,吹散在渐浓的暮色里。
暮鼓声声传来,侍女双手捧着个填漆食盒,迈着碎步款款走来。食盒盖子一打开,香甜的糖霜味儿瞬间四溢飘散。
廊下候着的小丫鬟山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盏金丝燕窝酥,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这也怪不得她,这道名为“玲珑玉屑”的点心,原是宫廷秘制良方。只因国公爷曾在御宴上对其青睐有加,多尝了两口,龙颜大悦之下,皇上便将那位身负“调鼎手”金字招牌的老御厨,赏赐给了镇国公府,寻常人家哪有这口福。
“等会儿回程要路过燕子矶,那几十里官道孤寂清冷得很呢。”江映雪倾身向前,眼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打趣道,“要是路上饿着这小丫鬟,可得小心她把车帘穗子都揪秃喽。”
清音抬手轻扶着额头,忍不住笑出了声,手腕上新戴的白玉钏在霞光映照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让姐姐见笑了,这丫头一瞧见甜食,整个人就走不动道了,今晚怕是连做梦都得念叨着姐姐府上的糖缠呢。”
江映雪正要接话,目光却被山栀吸引,顿了一下才开口:“这丫头……瞧着竟像我一位故人。”
清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山栀双手捧着食盒,笑得眉眼弯弯。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江映雪手里的茶盏猛地一倾,几滴茶水溅落在案几上。
“好个玉雪可爱的丫头。”江映雪的声音变得很轻,目光却紧紧盯着山栀的脸,像是要从上头找出些什么痕迹,“好孩子,走近些,让姐姐好好瞧瞧。”
那语气,明明温柔得就像在哄那只调皮的衔云奴,山栀却像是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把绣鞋往裙底缩了缩。
清音见状,轻轻招手,温和道:“别怕,过来吧。”
山栀这才慢慢挪动脚步,脑袋低垂着,手指头不安地揪着衣角。她能感觉到江映雪灼热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盯得她后颈都冒出了细汗。
江映雪瞧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目光在她鼻尖那颗浅褐色的小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记忆深处,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喊“映雪姐姐”的裴家小妹,鼻尖上也有这么一颗小痣。
“把头抬起来,让我仔细看看。”江映雪声音更加轻柔,手指却把帕子攥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