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珠帘被铜钩轻轻一挑,杨姨娘裹着蜜合色披帛,身姿轻盈地走了进来。
清音此时正站在花架前,手中银剪“咔嚓”一下,利落地剪掉凌霄花的枯枝。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杨姨娘扯着杏红手帕,迈着碎步凑近,身上那股浓郁的脂粉香直扑过来,“你竟舍得踏出这关雎院?莫不是去了李员外家的诗会,又或是赵翰林家的画舫,风光了一回?”
清音眼皮都没抬,银剪刃口擦过花茎,渗出些青色的汁液,她淡淡地回道:“宝龙街有庙会,我去凑个热闹。”
杨姨娘搓着手帕,没吭声,眼神却暗了下去。她心里明白,攀高枝这事儿急不得,可瞧见清音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就像被香炉灰烫了似的,又气又急。
丹蔻适时地端上茶盏,蒙顶石花在杯中缓缓舒展开,恰似绿袖轻盈起舞:“姨娘,尝尝这个,这是用去年收的梅花雪煎的呢。”
“你且退下。”杨姨娘接过茶盏,“我和二姑娘说些体己话。”
丹蔻退出屋外,正瞧见山栀蹲在廊下,逗弄着那只被雨淋湿的狸猫。
袅袅茶烟里,杨姨娘用手帕掩着嘴,轻轻笑了笑:“前儿我特意让钱婆子用浮光锦裁了两身新衣,过两天就给你送来。”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清音,撇撇嘴,摇着头说,“姑娘家老是穿这些素淡的颜色,看着倒像在守孝似的。听说老夫人寿宴那天,京中好多贵眷要来……”说着,她突然压低声音,“你可得好好拾掇拾掇,总得让那些世家公子们瞧瞧,咱徐府后宅藏着怎样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清音如玉的面颊:“那天若是你代大姑娘赴宴,沈三郎怕是要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哪还轮得到她张狂?”
窗棂外有雀儿扑棱棱地飞过去,清音“咔嗒”一声,把银剪收进珐琅套筒里。
“姨娘如今也是官家女眷了,怎么还改不了在章台柳巷里养成的那副腔调?旁人把我当成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也就罢了,可怎么连姨娘你也拿我的容貌当筹码。倒不如我拿银剪子划了这张脸,也省得您老惦记着用它当登天梯。”说着,她轻笑一声,“姨娘当年不还说色若春晓就能万事遂心吗?如今可遂心了?”
杨姨娘的耳朵尖一下子红了,喉咙里像哽了个热栗子,脸上却像被泼了冷水,白一阵红一阵。
她攥着手帕按在眼角,泪珠混着胭脂,在腮边晕开:“姑娘,你这话可太伤人了,简直是要挖我的心肝啊!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倒疑心亲娘要害你?等你凤冠霞帔那日,我这当娘的能在角门边讨碗酪浆喝,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哪敢奢望沾你的光?”
她瞥见清音还望着窗外,突然把手帕狠狠扔在填漆小几上。
“十六年来,咱们娘俩在这夹缝里求生存,我好心帮你谋划前程,倒落得你埋怨?”她泪汪汪的眼睛扫过女儿冷冰冰的侧脸,声音愈发凄楚,“都怪我没本事,要是我像夫人似的,有个镖局出身的爹,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她踉跄着扶住雕花椅背,望着窗外潇潇暮雨,惨笑道:“怪道说,娼门子女生来带着罪孽,早知如今,倒不如当年一碗红花下去……”
清音稳稳地坐在竹榻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案头书页。
等那秋雨打残荷似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才抬起眼睫,淡淡道:“女儿方才淋了雨,怕过了病气给姨娘。山栀,去取那瓶青花瓷装的枇杷膏来,给姨娘润润喉。”
丹蔻捧着锦盒,把杨姨娘送到垂花门下,杨姨娘忽然停下脚步,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个忠心的丫头,打量着挑拨我们娘俩呢?”
丹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茜纱窗上映出山栀探头探脑的影子,小丫头提着纸纱灯,凑过来咬耳朵:“姑娘在外头忙活的那些事,何苦连亲娘都要防着?”话还没说完,就被丹蔻拽进庑廊暗处。
“你当关雎院这些天添置的黄花梨家具、缂丝屏风是天上掉下来的?”丹蔻手指用力点在山栀眉心,“夫人算盘打得精,偏你脑子不转弯。靠色相攀附的婚事,那就是条镶金嵌宝的锁链!咱们姑娘宁可要青玉案头一支笔,也不愿做贵人手里的金丝雀。”
丹蔻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声音愈发冷硬:“如今前有狼后有虎,姑娘处境艰难。姨娘要是真疼姑娘,就该想法子多给姑娘添些嫁妆,别天天只想着拿姑娘的容貌去钓金龟婿。光知道拿手帕擦眼泪,有什么用!”
山栀倒吸一口凉气:“可到底是亲母女……”
“亲母女?”丹蔻冷笑一声,“咱们姑娘虽是庶出,可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杨姨娘倒好,打小把姑娘当扬州瘦马养!前儿还撺掇姑娘,去给兵部侍郎家的傻儿子献曲!”
屋里忽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丹蔻忙把话头打住:“去小厨房把煨着的川贝雪梨端来。”
清音悬腕握着的狼毫笔微微一顿,墨汁将落未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酉时三刻,关雎院的灯火亮了起来。
清音喝了小半碗燕窝粥就放下碗,青瓷渣斗里的水微微荡漾,映出她擦嘴的素手。
“待会儿要是有人来敲门,就说我犯了旧疾,服下安神汤睡下了。”她接过银匜漱口时,忽然叮嘱道。
山栀觑着廊下的灯笼,嘟囔道:“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没想到,戌时梆子刚敲响,垂花门的铜环就被人叩响了。山栀捧着药吊子,愣在庑廊下,看着丹蔻迎向那个不速之客。
雨打芭蕉声不知何时停了,徐清滟踩着地上明明灭灭的烛影,走进院子。
山栀猛地攥紧袖口,丹蔻已经挡在门前,屈膝行礼:“大姑娘安好,二姑娘今儿在雨里受了寒,这会儿正捂着艾绒枕发汗呢。”
柳红柳眉倒竖,手指直戳丹蔻眉心:“没规矩的小蹄子!见着大姑娘竟敢……”
尾音被徐清滟的一声嗤笑打断:“倒是我小瞧了二妹妹,连养的狗都会耍苦肉计了。”
檐下羊皮灯笼被夜风刮得忽明忽暗,丹蔻盯着徐清滟脖子前晃动的琉璃璎珞,笑道:“前儿老夫人还夸您最是怜惜妹妹,奴婢们正是念着大姑娘平日疼惜妹妹的情分,才斗胆拦着,要是让二姑娘强撑着病体起身,倒显得大姑娘不体恤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忠奴,倒比御史台的言官还会挡驾。”徐清滟冷笑,灯光在她眼角投下一片阴森的影子,“二妹妹晌午还和国公府嫡女有说有笑,这会儿倒装起病西施了?念在姐妹情分上,我好心提醒一句,镇国公府的门楣可比太庙的汉白玉台阶还高呢,就凭某些人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积攒的福分……”她突然凑近丹蔻耳边,嘲讽道,“怕是连当通房丫头都不够格呢。”
“大姑娘说的是。”丹蔻袖子底下的手一下攥紧,脸上却依旧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咱们姑娘最是牢记‘徐氏家训’,断不会像那些眼皮子浅的人,为了攀高枝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徐清滟耳边“嗡”的一声,那首剽窃诗瞬间涌上心头。她狠狠咬住下唇,脸颊涨得通红,手里的锦帕差点被绞碎。
“二妹妹既已睡下,就好生养着。”她强撑着冷笑,声音却微微颤抖,“等身体好了,也好亲眼看看姐姐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风光!”
说罢,她猛地甩开柳红的手,头上的步摇在烛光中乱晃,来时的那股嚣张气焰全没了。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山栀盯着地上的灯笼影子,低喃道:“大姑娘现在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丹蔻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左右只剩三五个月的时间,何必跟快要出嫁的人计较?咱们姑娘本来也不耐烦那些假模假式的姐妹情深。”
檐下铜铃被夜风吹响,山栀凑近一点,小声说:“沈三郎是不是被什么迷住了,竟然觉得大姑娘温柔贤淑……那天春宴我亲眼看见,大姑娘折海棠的时候故意踩脏三姑娘新裁的裙子,转过头对着沈家姑娘笑得跟菩萨似的。”
她突然打了个哆嗦,“上次春枝姐姐不过是奉茶慢了点,就被大姑娘狠狠踹了心窝一脚,养了半个月还咳血呢。真不敢想换了我能撑几天。”说着,她往丹蔻身边靠了靠,“还是咱们二姑娘好。”
丹蔻轻轻揉着她的脸蛋:“二姑娘的菩萨心肠,本就是留给懂的人看的。”
立秋刚过,暑气却依旧缠人,热意弥漫在街巷。
初六这日,沈家下聘队伍浩浩荡荡,仿若一条赤色蛟龙游弋而来,朱漆描金的箱笼映着红绸,将长街都染成了胭脂色。
巷陌间百姓熙熙攘攘,货郎顾不上叫卖冰镇酸梅汤,抻长脖子数那望不到头的箱笼。姑娘们脸颊绯红,偷偷踮脚瞧那策马走在队首的沈璋。他一袭华服,金丝云纹随风轻拂,唇畔噙着浅笑,手中玉骨扇开合间风流尽显,引得绣楼上锦帕纷飞。
屋外蝉鸣阵阵,徐清滟对镜轻点朱唇,镜中人面容娇俏,满是待嫁的喜悦。她脆声吩咐丫鬟:“取新裁的烟罗纱披帛来。”
珠帘忽然哗啦一响,柳红捧着冰盏,碎步走进来。
“姑娘,先用盏冰酪润润嗓子吧。”柳红鬓角挂汗,凑近低语,“姑爷说这会儿太阳正毒呢,西角门那块青石地,热得都能烙饼了,怕姑娘穿着软缎绣鞋,脚底下受不了热。”说着,她眼珠一转,故意拖长了音调,“等到申时三刻,荼蘼架下……姑、爷、等、着您呢。”
徐清滟瞬间脸红,心底涌起丝丝甜蜜。
而此时被迎进东花厅的沈璋,满心期许落了空。环顾四周,不见徐臻与嫡子身影,接待他的徐承安仿若霜打的茄子,垂首盯着靛青袍角,汗水洇湿后背,那狼狈模样与沈璋的精致华贵格格不入。
这庶子向来沉默寡言,此刻更是像老君座下炼丹炉前闭口不言的铜鹤,哪怕沈璋把玉骨扇甩得哗啦响,他也只闷声憋出句“请用茶”。
“沈某叨扰了。”
沈璋看着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眸,好似热脸贴上了冷灶台,心里那股子热忱瞬间就凉了半截。不过喝了两盏茶的工夫,他便借口更衣,甩袖而去。
“暑气重,徐公子留步。”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身后小厮阿福小声嘀咕:“这二公子,冷得跟冰块似的。”
沈璋怒喝:“闭嘴!”
他把玉骨扇在掌心转了一圈,心里窝火,向来都是旁人奉承他沈三郎,何时受过这般冷遇?他本想着,徐家怎么也得张灯结彩地迎接他这位贵婿,没想到,竟被个闷葫芦似的庶子敷衍了事。
“徐家微门寒族,倒是会摆谱。”
他烦躁地扯开衣领,靴底无意碾碎几朵紫薇,惊得假山后打盹的花猫“喵”一声蹿上树。
阿福见状,小心翼翼凑上前:“公子,前头就是内院了,咱要不回去?”
沈璋刚要转身,假山后突然转出个捧香烛的粗使丫头,他慌乱后退,一脚踩进泥坑,低头看着满是黄泥的锦靴,火气“噌”地蹿上脑门。
恰在此时,垂花门内传来一阵清越环佩声,仿若清泉淌过心间,刹那间,蝉鸣止息。竹影斑驳处,一道素白倩影款步而来,广袖轻扬间露出皓腕,腰间银铃在日光下碎金闪烁,玉蟾耳坠随着莲步轻晃,仿若仙子误入凡尘。
沈璋看直了眼,那日在漱玉斋,惊鸿一瞥看到的侧影,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一瞬间,徐清滟精心描画的远山黛、点染的樱桃唇,在这天然去雕饰的冰肌玉骨前,竟成了俗不可耐的匠气之作。
待那抹素影隐入月洞门后,沈璋只觉喉间火燎火燎的疼,他一把揪住阿福的衣领,急切道:“半柱香内,给我查出来这是哪家的姑娘。”
阿福面露难色:“公子,您和徐大姑娘婚约已定……”
沈璋怒从心头起,一脚踹向他膝弯:“再啰嗦就把你配给浆洗房的麻脸婆子!”
阿福连滚带爬地钻进藤萝架时,瞧见主子玉冠下渗出的汗珠,在阳光下泛着一股贪婪的光。
青石小径上,竹影婆娑摇曳,沈璋扇着扇子,在原地不停踱步,心间燥热难平,那抹月白襦裙仿若在眼前生了根,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多时,阿福喘着粗气跑回来:“公子,打听清楚了,是徐家二姑娘。”他压着嗓子,声音里透着点惋惜,“生母是西偏院那位杨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