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王令仪目光骤亮,一把扯住清音的衣袖,压着嗓子低呼:“快瞧!那不是江家三爷么!”
清音指尖猛地一僵,悬在半空。刹那间,胸腔里那颗心陡然“砰砰”狂跳起来,好似屋檐下受惊的麻雀,慌乱地扑腾着羽翼,一下又一下,撞得心口生疼。
“三叔安好。”江映雪理了理披帛上的褶皱,端出江氏嫡女该有的仪态,“您不是要陪着殿下去……”
“雨急路滑。”江辞长身玉立,身姿在雨幕中更显清冷卓绝,犹如高岭雪松。他微微抬眸,目光扫过眼前人时,眼底的疏离淡了几分。
他抬手把另一把紫竹伞递过去,声如碎玉投壶,“你母亲不放心,让我顺路接你回去。”
雨丝飘进清音的素色交领里,激得她喉咙发痒。王令仪扯着她往后退了两步,嘴角扬起一抹明艳的笑:“三爷快带着映雪姐姐回去吧!”她晃了晃手,“改天我带着阿音去府上,讨杯君山银针尝尝!”
清音垂下眼睫,盯着青砖缝里打转的落花,却感觉头顶那道目光,像檐角一闪而过的雨燕,在她发间的素银簪子上停了一瞬。再抬头时,就看见江辞虚扶着江映雪上车的侧影,玉冠上垂下的缨穗在风中飘起来又落下,那模样,恍若惊鸿照影。
哗哗的雨声似要将整个回廊吞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喧嚣的水幕。
清音静静地伫立在廊下,望着江辞被雨雾模糊的背影,昨夜被暴雨打折的那株西府海棠,蓦地闯入心间。那海棠树下零落一地的花瓣,就像她此刻纷飞的心绪。
怔忡间,对面的两辆玄漆平头车辘辘驶过,车辕上挂着的青铜铃铛在雨中晃荡,发出空蒙的回响。
待王府的马车慢慢驶近,王令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清音冰凉的指尖:“刚才江三爷是不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狡黠的一笑,“算了,改天一定得找他讨杯好茶尝尝!”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上,溅起寸许高的银珠子。街上行人匆匆,商铺也都纷纷落下铜锁。丹蔻小心翼翼地搀着清音往廊檐深处退,鹅黄的裙角还是沾上了几点泥印子。
“这杀千刀的雨!”
山栀从雨幕里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鬓边的绢花早被雨水冲歪,藕荷色的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背上。
“马老六人呢?”丹蔻一把拉过山栀护在身前,拿着素色手帕给她擦脸。
山栀喉咙一哽,泪珠混着雨水滚进领口:“沈家的马车说轴辋开裂,不能用了。大姑娘做主,让马老六送沈姑娘回府,还当着满大街人的面说……说咱们姑娘……”她攥着丹蔻衣袖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横竖不是正经主子,倒学起侯府千金的派头’,马老六那混账东西,还真就掉转车头往沈府去了!”
“好个见风使舵的狗东西,来之前还跟严嬷嬷打了包票,转头就对着大姑娘摇尾巴献媚!”丹蔻气得胸口发闷,牙齿把下唇咬得煞白,“你怎么就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山栀畏畏缩缩地摇着头,湿漉漉的睫毛低垂着,小声说:“我……我一时气糊涂了,忘了问……”
“他不会回来了。”
一道惊雷炸响,清音带着咳嗽的声音,比屋檐下的雨丝还要凉。
骤雨拍打芭蕉的声响里,两个丫鬟身子都是一僵。丹蔻手里的绢帕飘悠悠掉到地上,咬着牙吐出半句咒骂,山栀更是脸色发白,惶惶不安地望向雨幕深处。
丹蔻叉着腰恨恨道:“下三滥的腌臜货,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清音冷笑一声:“兰佩院里的洒扫婆子都能数落我两句,何况这上赶着给人当爪牙的?有嫡姐这尊大佛在后面压着,不正合了他作践人的心思。”寒气顺着湿透的裙子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蜷了蜷浸水的绣鞋,说话的尾音带着压抑的轻咳。
丹蔻望着她清瘦的侧影,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了骨。
“这雨越下越大,姑娘风寒才刚好……”
“他们不就是欺负姑娘是庶房生的!”山栀这话刚出口,丹蔻就扬起柳眉,作势要拧她耳朵。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鸦青短打的少年蹚着水洼大步走来,皂靴溅起的水珠在青砖上开出一朵朵墨梅似的水花。
他走到檐下收了伞,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眉间还挂着没擦干的雨珠。
“打扰诸位了。”少年声音清亮悦耳,双手捧着伞,深深作了一揖,“请问,这儿可是徐府二姑娘?”
普莲禅寺被青灰霭雾笼罩,静谧中透着几分清冷,白日的檀香与烟火气,皆被这场暴雨扑灭在经幢深处。
空巷里静静停着一辆黑漆马车。江辞抬手挑起车帷,雨丝裹挟着凉意瞬间钻了进来,他目光扫向巷尾,那抹素色身影却已没了踪迹。
江辞望着雨幕愣神,冷风灌进袖口,他才回过神,缓缓放下帘子,手指叩响车壁,低声道:“启程。”
车内,龙涎香与药香缱绻交织,狭窄空间里暗香浮动。赵殊靠在车壁,漫不经心地拨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悠悠开口:“孤还当少师有了别样心思,这般怜香惜玉,倒是少见。”
他玄色蟒袍领口下,喉结随着低笑轻轻颤动,瑞凤眸在烛火下碎金闪烁,矜贵之气仿若实质。
江辞垂眸,神色平静地抚平衣褶,淡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顺手帮扶,何足为奇。”
“哦?”赵殊倾身向前,凤眼微眯,眼底满是玩味,“孤还以为,少师是被那倾国之色迷了心窍。”
江辞抬眸,直视那道带着探究的目光。
年轻储君头戴金冠,东珠映雨熠熠生辉,本该犀利的凤眼,此刻却像蓄满江南春水,温润含情,病气缠绕的苍白肤色,被玄衣衬得如同冰雕,偏那唇角噙着的笑意,似能融霜化雪。
江辞迅速垂下眼帘,轻声告诫:“事关女子清誉,还望殿下慎言。”袖下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赵殊喉咙里溢出几声笑,继而又化作一串咳嗽,那咳声犹如闷雷,震得车壁嗡嗡作响,他屈指抵住嘴唇,手背上青筋暴起。
待那撕心裂肺的咳声渐歇,江辞将温着的药盏推过去:"殿下不宜情绪过激。"
雾气氤氲间,赵殊接过药盏,指尖冰凉:“孤这病躯,怕是熬不过今年寒露,怎不见少师有半分怜惜?”
江辞抬手拂过香炉,带起一缕残烟:“冯院使今晨于东宫诊脉,言殿下脉象平和,并无大碍。
“啪”,赵殊猛地将药盏摔回几案,额角一缕头发垂下,遮住了他眼中的锋芒。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有趣。”继而低笑不止,苍白手指扣住车壁棂格,“孤病了这么久,太医院十八位医正,竟都诊不出半分病症?还是说……江氏已经另择明主?”
车帘外雨声骤急,江辞抬眸,恰好撞进赵殊眼底翻涌的暗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江氏满门……”
“嘘。”赵殊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前,截断了他的话,“少师这般急着表忠心,倒让孤想起去年秋狩时,那些一见到虎豹就叼着幼崽逃窜的豺狼。”
江辞脊背挺直,面容清冷:“殿下,江氏满门忠骨,唯奉君令。”
“你瞧。”赵殊忽又低笑着跌回锦垫,掩唇咳了两声,眼中闪过自嘲之色,“少师与孤原是同病相怜。你为百年望族做提线傀儡,孤嘛……”他顿了顿,苦笑道,“不过是中宫那位豢养的蛊虫罢了。”
江辞低垂眼眸,声音平缓沉稳:“殿下是万民敬仰的皓月。”
“可皓月本该高悬九天之上。”赵殊仰头,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扯出阵阵轻笑,“偏有人要把它拽入尘泥,染作血月。”
细雨如丝,朦胧了天地。
四望车缓缓停在徐府大门前,车轼上的铜铃犹挂着晶莹雨露,在微光中闪烁。
“姑娘,地上湿滑,脚下可得留神。”山栀擎着油纸伞倾身向前,丹蔻掀起织锦车帘,扶着清音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阶。
“烦请转告贵主,”清音手指轻抚过伞柄上的竹节纹路,轻声说道,“待天晴之日……”
“三爷交代,这伞不必归还。”赶车少年手挽缰绳,朗笑着打断,“三爷说雨打芭蕉的景致别有一番韵味,这伞就留姑娘院里,添些意趣吧。”
马蹄哒哒,铃响清脆,转眼间,马车就消失在了巷口那蒸腾而起的雾气之中。
山栀踮起脚尖,眼巴巴地望着辚辚远去的车驾,杏眸亮晶晶的,满是好奇与遐想:“那小郎君说的三爷,会不会是话本里飞檐走壁、行侠仗义的游侠呀?前儿看的《青锋记》里,就有那样的英雄豪杰。”
丹蔻轻轻弹了下她的丫髻,嗔怪道:“让你少看点话本子。”
伞面上的青雀映着渐暗的天光,清音透过雨帘轻声呢喃:“是位雪中送炭的旧相识。”
踏入关雎院,暖融融的光透过碧纱窗洒出来,清音推开雕花门扇,只见八仙桌上,翡翠盏里盛着滴露莲蓬,旁边玛瑙似的红樱桃堆成了小山。
廊下小丫头脆生生地禀报:“严嬷嬷今早着人送来的,嬷嬷特意叮嘱奴婢,用井水湃了两个时辰呢,说姑娘最爱这口清甜。”
丹蔻指尖轻抚过莲房饱满的弧度,眼眶微微泛红:“往年送到咱们院的,不是空壳就是残次品……”
“快看,这樱桃梗上还带着嫩叶呢!”山栀兴致勃勃地拈起一颗,对着光细细端详,往日的果子总有虫眼,可眼前这颗却红得透亮、艳得欲滴。
见小丫头盯着樱桃直咽口水,丹蔻笑着掐了掐她的腮帮子:“馋猫儿,眼珠子都要掉进碗里了。还不快去小厨房盯着姜茶?小心炭火过了时辰,误了姑娘饮用。”
雨丝裹着凉意,悄然漫入室内,丹蔻转身,将茜纱窗合上半扇,这才伺候清音梳洗。铜镜里映出清音那单薄的双肩,月白素缎中衣裹着她伶仃的锁骨,任谁瞧了,都忍不住要叹一句薄胎瓷般的美人灯,娇弱易碎。
外头的人都在传,徐家二姑娘是株靠着药罐长大的病西施,一身素绫裙衫穿在她身上,总能透出三分羸弱、七分楚楚可怜的风姿。可又有谁能猜到,这病恹恹的美人皮下,藏着一双能在江南丝绸市价里翻云覆雨的巧手呢?
丹蔻拿起犀角梳,将那如瀑的青丝松松挽成堕马髻,再把白玉簪斜斜一插,镜中人瞬间便多了几分慵懒的风情。
“咳咳……”清音掩着唇,轻轻咳嗽几声,腕间的银镯顺势滑落半寸。
丹蔻望着镜中那张苍白的小脸,险些被那抹易碎感晃了眼。要不是亲眼见过姑娘在算盘珠子上拨出噼里啪啦的满室脆响,她怕是也要被这病骨支离的假象给糊弄住了。
她记得真切,正月里姑娘咳着血接下谢氏克扣的月例,可一转身,就在屏风后与王姑娘谈笑风生。那些装着银票的信封,可不就像春笋似的,在顶箱柜里层层叠起来了?
铜镜里,病美人蹙起罥烟眉的模样,与灯下打算盘、核账本时眸光雪亮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姑娘,趁热喝。”山栀端着托盘走进来,三盏瓷碗热气腾腾,姜香混着枣甜的味道,沁人心脾。
清音捧着茶碗暖手,忽见窗外零落的石榴花,轻声叹道:“眼瞧着要入秋了。”
“可不是嘛!”山栀数着案头黄历上的朱砂圈记,兴致勃勃地说道,“前儿见王嬷嬷捧着红绸往寿安堂去,听说老夫人六十大寿的灯笼都扎了百来盏呢。”
丹蔻正剥着莲蓬,闻言抬头,询问道:“姑娘,可要奴婢开库房瞧瞧?去年收的哪尊羊脂玉观音……”
“嘘。”清音纤细的手指抵在唇边,双眸微眯,仿若新月,“你们姑娘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闲钱置办寿礼?”
丹蔻剔莲心的手一顿,与山栀对视一眼,双双望向顶箱柜上的铜锁。方才那封鼓囊囊的洒金信笺,此刻正静静躺在木屉深处。
丹蔻低下头,掩住嘴角的笑意,无奈地摇头:“是了是了,咱们院连茶叶都要省着用。前儿山栀失手打碎的汝窑茶盏,姑娘可是心疼得连吃好几块枣泥糕才缓过劲来。”
山栀杏眼圆睁,目光在顶箱柜与主子间来回打转。清音懒懒地支着下巴,长睫在瓷白面容上投下淡淡阴影,倒真把“家徒四壁”的模样演得活灵活现。
窗外雨声渐歇,山栀正烘着衣裳,忽闻廊下门枢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