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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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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离开那日,给徐府每个孩子都备了礼。大公子得了套徽州墨锭,四姑娘收到对苏绣绢花,连庶出的三公子都得了他亲手批注的《论语》。唯独留给徐清滟的,只有两句偈语。

“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总成空。”

徐清滟起初不解其意,待明白这话是在讥人痴妄时,她喉头猛地涌上腥甜。她原以为……原以为至少能得他一句温言,却不想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肯给她。

那日她摔了满屋瓷器,却摔不碎刻进骨子里的屈辱。偏生清音那首咏荷诗,倒像烙铁般烫在她心尖上,两年都未褪去。

好在老天垂怜,赏荷宴上给了她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机遇如荷叶上的露珠,日头一晒便要消散,她哪敢犹豫?就连江辞那张清冷似雪的面容,都在攀龙附凤的狂喜里淡成了墨渍。

菱花镜前的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徐清滟倏地冷静下来。

时隔两个春秋,江辞成了东宫座上宾,而徐清音一个深闺庶女,怕是连江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摸不着,又如何攀得上金尊玉贵的太子少师?

“我说那蹄子怎的突然提起姓江的,原是扯了张虎皮做大旗。”

镜中徐清滟那张芙蓉面浸在阴影里,倒显出三分谢氏的狠厉。

更漏声未歇,她已踩着满地狼藉朝葳蕤轩走去。

翌日。

清音正用汤匙搅着莲子百合粥,忽见铜镜里映出山栀慌乱的影子。

“姑娘,葳蕤轩来人了。”

话音刚落,铜钩上悬着的香球晃了晃,漏出一缕沉水香,田嬷嬷裹着秋香色比甲的身影堵在帘外,鬓角梳得油光水滑,显出额间那道常年蹙眉留下的深纹。

“二姑娘安。”

田嬷嬷草草福了福身,三角眼已扫过桌上未动的饭菜,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山栀捧着铜盆的手紧了紧,溅出几滴水在青砖地上。

“夫人晨起用了参茶便惦记着二姑娘,原是说体恤姑娘病弱不必晨省,偏巧今儿有要事需同姑娘商量,未料到姑娘这个时辰才用饭。”

田嬷嬷抬起手,扶了扶鬓边新簪的绒花,腕间迦南木佛珠碰出细碎的响。这是谢氏上月去大相国寺供灯后赏的,阖府独一份的体面。她今日特意将佛珠捋到肘间,瞧着倒比主子还气派。

清音抚平袖口褶皱,指尖在暗绣的忍冬纹上顿了顿。

忍冬忍冬,终究是要熬过寒冬的。

她垂手放下汤匙,盈盈一笑:“嬷嬷说的是,倒是我惫懒,竟叫母亲久候。”

“夫人嘱咐,姑娘独自去便是。夫人有些日子没见姑娘了,有好些体己话要同姑娘说。”

田嬷嬷特意加重“独自”二字,眼角瞥见丹蔻攥紧的帕子,嘴角浮起一丝得意。

清音温顺应下。

廊下晨风卷着残叶扑来,清音忽然驻足:“嬷嬷且等等。”

她摘下鬓边微斜的银簪,却见田嬷嬷下意识后退半步。

年前这老货克扣炭例,曾被她“失手”泼过一盏滚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嬷嬷至今都还提防着她。

清音依旧笑得无害:“辛苦嬷嬷跑一趟。”

待看清她递过来的物件,田嬷嬷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嫌弃:到底是庶女,连件像样的赏赐都拿不出手,区区一根银簪子,莫不是打发叫花子?

她嘴角一撇,语气冷淡道:“姑娘快收起来吧,老奴可受不起这般厚礼。”说罢不等回应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行至抄手游廊第二折,清音忽地又停下。

“嬷嬷等等我……”

田嬷嬷转身时,正见清音扶着彩绘斑驳的廊柱喘气。

“二姑娘这是?”

“不妨事。”清音从荷包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褐色药丸,“老毛病了。”

田嬷嬷心底暗骂了句“病秧子”,不耐道:“姑娘当心些,莫要出了差池才好。”

“是,多谢嬷嬷提醒。”

行至荷花池畔,清音又扶住褪了漆的美人靠:“嬷嬷且慢些,头晕得厉害......”

田嬷嬷霍然转身,眸中闪过冷光:“姑娘若实在不适,老奴这就唤人抬春凳来?”

“许是晨风呛着了。”清音掩唇轻咳,声音细弱,“我这身子向来不争气,嬷嬷见谅。”

田嬷嬷脸色阴沉,总觉得二姑娘在故意戏耍她,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强忍怒气。

“姑娘快些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眼看转过月洞门就到谢氏院子,田嬷嬷刚松口气,忽听身后一声惊呼。

回头刹那,一个小厮捧着账册从影壁后冲出。清音踉跄着往左一歪,鹅黄裙摆如蝶翼扫过小厮膝弯。田嬷嬷只来得及抓住空中崩断的佛珠,便重重栽进菊花丛里。

前后脚不到两刻钟的功夫,清音又被婆子们背回了关雎院。

丹蔻红着眼眶打帘子,嘱咐道:“当心些,仔细磕着二姑娘。”两个粗使婆子将人安置在架子床上,动作却算不得轻柔。

清音陷在堆纱软枕间,鸦青鬓发散作一捧流云,玉雕似的面庞白得透光,菱唇褪成素绢色,素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眸紧闭着,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破碎的阴影。

山栀忙扑到床沿,泪珠子啪嗒砸在地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省人事了……姑娘快醒醒……”她攥着帐子的手直发颤,嗓子眼像堵着团浸水的棉絮。

丹蔻不由纳罕,这素日里锯嘴葫芦似的小丫鬟,此刻倒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连发间别着的木梳何时滑落都浑然不觉。

山栀望着榻上面色惨白的人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恍惚间,她想起半年前初见二姑娘那日。

那时春寒料峭,人牙子领着十几个丫头在徐府垂花门外跪成两排。她跪在最末,单薄春衫裹着嶙峋肩骨,发间沾着不知哪处蹭来的草屑,粗布鞋头破了个洞,冻得发紫的脚趾无意识抠着青砖缝。

当刘姨娘捏着鼻子说她“活脱脱难民窟里爬出来的”,她也只是将生满冻疮的手往袖里缩了缩。

旁人都抻着脖颈朝廊下张望,唯有她盯着泥土里新冒的荠菜芽,直到那双缀着海棠花纹的绣鞋停在她跟前。

“就她罢。”

清泠泠三个字惊得山栀抬头,正撞进一双淡如春雪的眸子里。二姑娘穿着天水碧的裙衫,襟前璎珞随着转身发出清脆响声,银耳坠在日头下晃出碎光,比戏文里的瑶池仙子还要晃眼。

可就是这般神仙人物,偏偏挑中了她这个蓬头垢面没人要的小丫头。

山栀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想起那些饥肠辘辘的夜晚,姑娘总会将碗里的肉拨到她跟前。二姑娘的份例本就不多,那些油汪汪的肉块,分明是姑娘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

府里下人们都说跟着二姑娘没前程,可对她来说,能守着这样的主子,就是天大的福分。

“姑娘您别吓奴婢……”山栀哭得抽抽噎噎,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清音晨起未用膳,空落落的胃袋本就绞着酸水,此刻被山栀用力一摇,顿感天旋地转,险些真就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正在近旁侍奉的丹蔻眼尖,察觉有异,赶忙摁住山栀那慌乱挥舞的手,轻声吩咐道:“你且去打盆清水来,给姑娘擦擦汗。”

待支开山栀,丹蔻立时换了副神情,她将帐钩轻轻放下,俯身凑近清音耳畔悄声道:“我的好姑娘。”她从攒盒里取出温热的参茶,青瓷盏沿碰了碰清音发白的唇,“再装下去,当心真伤了元气。”

清音徐徐睁眼,就着她的手啜饮半盏,琥珀色茶汤映得她眸中流光潋滟。

丹蔻又机警地朝门外扫视一眼,压低声线说道:“姑娘此番毫无征兆地佯装昏厥,可着实把奴婢们吓得不轻。”

清音抬手,葱白指尖挑起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若事先告知,你们又怎能演得这般逼真。”

丹蔻不解:“可姑娘为何突然使这出苦肉计?”

“昨儿晚上闹的那一出,你当兰佩院那位真会咽下这口气?”清音指尖绕着帐上流苏,唇边噙着冷笑,“她自知有把柄捏在我手里,虽不敢明目张胆地与我作对,却能借母亲的手来给我添堵,我又岂会送上门去任她们捏圆搓扁?”

丹蔻略一思索,觉得确是此理,不由朝清音看去。茜纱窗映着她单薄肩颈,像枝裹着素绡的白梅,分明透着寒意,偏生要在霜雪里绽出带刺的花来。

清音从枕下摸出个素笺递过去,火漆封印上赫然印着唐氏医馆的葫芦纹样。

“待会儿大夫问诊,你该知道怎么说。”

丹蔻即刻了然:“奴婢省的。”

此时的葳蕤轩静得吓人。

谢氏斜倚在铁梨木官帽椅上,牡丹纹宽袖下青筋隐现,掌心那串菩提串“咔嗒咔嗒”响个不停。

丫鬟上前战战兢兢地禀报:“大夫为二姑娘把过脉,忙让人端来热米汤喂下,二姑娘几口过后便醒了过来。”

众人皆惊,这平日里不起眼的米汤,怎就成了救命的神药?却听那丫鬟继续道:“大夫称,二姑娘是饥饿过度而致晕厥……”

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杨姨娘的哭嚎。谢氏眼前仿佛已经看见那个惯会做戏的贱人,正披头散发地扑在清音床前,哭天抢地的把胭脂泪抹得满脸都是,活像个唱大戏的。

正恼着,外头又传来消息:老夫人派严嬷嬷往关雎院送补品去了。

谢氏眼前一黑,这不明摆着打她的脸吗?

老夫人向来深居简出,今日竟也插了一脚。严嬷嬷捧着那些名贵补品招摇过府,分明是要全府上下都看看她这个主母是如何“苛待庶女”的!

外头杨姨娘的哭声断断续续飘进来,谢氏太阳穴突突直跳。

“砰!”

茶盏摔得粉碎,溅起的瓷片划伤了小丫鬟的手背。

谢氏冷冷扫了眼田嬷嬷,老嬷嬷顿时垂下头,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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