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远
三指宽的白瓷三秋杯,通体如玉,绘了宁静疏远的山石花卉纹。
赵明宜的目光却看向了拿着酒杯的主人的手。
兄长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拇指上套了一个青色的玉扳指,随手捏着酒杯,朝她看过来。
“蓁蓁。”他又唤了她一声。
赵明宜分明瞧见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分外显眼的伤疤。她一时愣住了,未曾听见,身边站了许久的五哥却是按耐不住,瞅准时机,端了杯子先行上前,平日里少有言语的人这会儿也是壮起了胆子,举着酒杯道:“兄长,我是五弟承翎,先敬您一杯!”
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兄长,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们还在埋头读书,还在为科考入仕而愤苦,而他已经坐到了上首,与伯父叔父们坐在了一起,……这已经足以让他们仰望了。
他的目光炯然发亮,坐在原位的赵枢看了他一眼,点头举了杯子示意。
承翎仿佛得到了鼓舞,一饮而尽。
有人带了头,身后的四哥六哥也有样学样,承宣纵使喝不了酒,也硬灌了一口,呛得脸都白了。
三叔父跟五哥在一旁笑他。
终于轮到她了。
赵明宜早酒回过神,只是还是有点恍惚。
她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她最不懂事,最懵懂的年纪。也回到了她只要待在原处,便可以看到所有待她好的人的时候。
“大哥,蓁蓁也敬您……”她端了杯子上前,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微微抬头看他。
赵枢却是温和地碰了她的杯子,点点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方才屏后有些喧闹,林氏怕女儿出什么事,便也跟着过来看了一下。不看还好,看了她心下忽然咯噔一下,暗道方才忘了教女儿要记得规矩。
刚才女儿站着,杯子拿得直挺挺的,与她大哥碰杯的时候高了半个杯沿。
大爷也仿佛不在意似的,或者是根本没想在意……
林氏长叹了口气。
二老爷的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场面有些僵,他们显然还在争执什么,他们不好再待。承翎很快拉着弟弟与妹妹走了。
赵明宜匆忙离开了小厅。
方才厨房的婆子过来,似乎有些什么事要林氏定夺,她站在廊下等母亲,微微叹了一息。梨月跟在她身边,也察觉出了小姐的情绪,有些垂头丧气的,便问道:“小姐您怎么了,见到大爷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
赵明宜回头看她,问道:“大哥待我是不是疏远了……”
“您为何会这般想?”梨月道。
“我不知道……我方才只觉着,我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道,说罢还微微抬头看了看梨月:“大哥待我,好像跟四兄六兄是一样的。”她低了低头。
梨月思衬了一下,正待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林氏回来了。
赵明宜只能停了话头,跟在母亲身后。
路上,林氏看了看女儿,见她乖乖地跟着自己,便柔声跟她说了方才的事。也不过多苛责,只道:“大爷他如今不同往日,平日里你得恭敬些……方才敬酒就算了,我未曾叮嘱你,下次可就要注意了。”
赵明宜方才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只是母亲的提醒,忽然让她想起一件往事。
她记得她前世也是甚少喝酒的。唯有的一次敬这位兄长,还是在她大婚的时候。
他送她到孟家,参加完婚宴本该很快离开的,只是后面忽然又折了回来,给了她一枚私印。
赵明宜送他离开的时候,敬了他一杯酒。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喝。
“蓁蓁,我还是要跟你说,莫跟你大哥走太近。”林氏见女儿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继续道:“他昨日回来,我听说抓了你伯父一个幕僚,有人说是探子。”
“家里那么多人,好像只看到了他赵家带来的荣光。可是他那样身居高位,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恐怕经历了不知多少险境。不久前我还听你祖父身边的人说,大爷回来前遇到了杀手……”
“你是我身边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不要出什么差池。”林氏摸了摸她的头。
赵明宜忽然想起兄长手上那道疤。
她胡乱地应了母亲,心里却不赞同。
他待她那样好,她至少也要像他对她那样,对哥哥好才行啊。
午间林氏休息的时候,她想去看看兄长,看看他手上的伤。只是到了阆山苑,遇见了冯先生,她才知道大哥不在府里。
便只能换个时候了。
晌午歇了会儿觉,起来的时候发现天阴阴的,梨月赶忙去关了窗户,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赵明宜想让梨月把棋盘拿出来,她想下一会儿,还未等她开口,云珠先进来了。她拧着眉头,低声道:“老太太那头,似乎是病了,说头疼心口疼,嬷嬷来了二院,说是那边请您过去看顾着。明湘小姐也去了。”
她只好起来披衣裳:“大夫可有来瞧过,怎么样了?”
云珠说知晓的不是很清楚:“兴许是昨儿的事,您让三夫人没了脸,老太太心情郁结,今天就不舒坦了。”
“别乱说。”赵明宜戳了戳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她跟老太太之间,也算是闹开了吧,她看自己这个孙女,应该更不顺眼了。
起身收拾好后,她便往荣安堂去。去之前她又招了云珠来问:“祖母给的那个婢女最近如何?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倒是不曾。”云珠摇摇头:“不过她常去夫人那儿,有时候陪夫人喝茶,还给夫人念书,夫人让人给承玉少爷裁衣赏的时候,也一并让人给她做了两身。”
这怎么好。
她额头忽然痛了起来。可能是晨起太早,吹了风,走之前还喝了一碗姜茶。
到荣安堂后,她先见到的是明湘,她陪侍在老太太跟前,祖母一直抓着她的手,两个人说说笑笑。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
等说了小半会儿话,让她站够了,才恍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孙女,便让她去给自己看着药炉。
梨月陪在她身边,盯着那小炉子,嘟囔道:“明明厨房有人,为何偏要您来,分明是找借口支使人。外头都说老太太治家严明,府里的小姐都温柔贤淑,谁知道私底下还磋磨孙女呢。”
“明湘才是老太太的孙女,我不是。”赵明宜坐在杌子上,说道:“也没什么,她想支使我便支使吧,只要她不为难我母亲。”
在赵家,做媳妇的也并不轻松。她忍忍就过去了,母亲却是要长久地待在这的。
药熬好后,明湘先来了。她亲自盛了碗药汤,倾身时腕上那枚透亮的如意镯露了出来,明宜看了一眼,她便好似达到了目的,用炫耀的口吻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只有你娘,你娘再富裕,到底出身商户之家,王家看不上你的。”
“祖母说,过些时日王家老太太办春日宴,我跟王家三少爷的亲事,便能定下了。”
赵明宜不明白她对她收了王夫人镯子的事如此耿耿于怀。
其实那日王夫人看上的确是明湘,只是她不够自信,反而没看出来。
给明宜的这只镯子用意如何,就需要她们自己去猜了。
“既如此,妹妹便恭喜姐姐了。”她不愿与明湘过于争执。前世的时候王家三少爷娶得便是明湘,他们婚后也有孩子,过得如何自己也不慎清楚。坏人姻缘的事她不想做。
赵明宜没想到的事,明湘似乎更气了,甚至当着老太太的面支使她去捧痰盂。
她当然不会去做。哪有体面的人家让孙女去做这等事的,这与折辱人有何异。
祖母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去……就连口头训斥明湘都不曾。
从荣安堂出来,赵明宜已然精疲力尽。走在园子里她便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有点委屈。回桐花阁的时候情绪也有些低落。
等到二院的时候,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再进去。正想叮嘱梨月不要让母亲知道了她在荣安堂的事,却见云珠正好出了月门,匆忙迎上来,笑道:“小姐,大爷回来了,正派人来请您过去呢。您午时去的时候也没碰上,这会儿刚巧,您正好回来。”
赵明宜微微抬了抬头,这才瞧见开阔的院落中,周述真朝她遥遥见了一礼。
她顿时高兴起来,方才在荣安堂的郁闷一扫而光,立时转头朝阆山苑的书房走去。
这里她小时候常来,已经很熟悉了。进门正对的便是一张紫菱木画几,后置一朱漆圈椅,侧边摆着博古书架跟木施等物。不过赵枢一般不在这里,明宜径直绕过画几,往最里头的隔间去。
里间不算很大,走进去便闻见淡淡的梨香味,那人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暮色昏暗柔煦的光打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仿佛都是很温和的。
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觉得。他这般年轻,便已经掌政一方,手握生杀大权。觉得他温和的人大抵比较单纯,或者说不谙世事,比如前世的赵明宜。
她该想到的。她表达了喜爱的人,会有人用权势帮她得到,哪怕那个人不愿意,也不喜欢她。
“哥哥……”
明宜小声地唤他。
窗边的人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让人上了茶来。
“你找我有事?”他抬眼瞧她。
赵明宜不知怎么的忽然紧张:“没……也没有,我只是听说您回来,想来看看您。”
确实是生疏了。
这或许是因为,她不再是真正的十四岁的赵蓁蓁,他们在那六年里,几乎已经很少见面了。小时候的她发现哪里都躲不住姐姐,她不想见到明湘,也不喜欢去荣安堂,便想尽一切办法躲着。后来发现在哪儿都没用,祖母会让人把她揪出来,狠狠地罚她。
终于有一次她偷偷跑进了阆山苑,在大哥书房屏风后藏了半天。
后来……她就成为了这里的常客。
气氛有些尴尬,反而是赵枢看出了她的拘谨,抬手让她坐在一旁,又让人上了梨子水进来。
他面前的是一盏清茶。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忽然想起来晨间母亲跟她说的话,便小声地问有没有酒。
为了缓解尴尬,便促狭地告诉他:“娘说大哥今时不同往日,让我要恭敬些……那我便重新敬您一杯吧。”
她眼睛亮亮的,站起了身来,端起了那盏梨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