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
第27章重阳
秋霜渐染了上京城,叫玄月初的夜色入了肺腑便作凉意,往人四肢百骸里钻去。
兴许是这凉,兴许是入京以来的忍耐到了极致,戚白商在宋氏与她擦肩过去的刹那微微仰头,清叹了笑音。
“当真奇怪。”
她回过身,朝向宋氏,“我归府那年尚是九岁稚童,不知夫人与那时的我结了怎样的仇怨,才会如此为难、步步相逼?”夜色里,那分无意却撩拨的笑如青雾飘来,其中那点若有似无的嘲弄叫宋氏像只被踩了脚的狸奴,尖声回身:“你自己不检点,还咬我为难?”“我一身文士衣袍装束,怎可能与人私会?夫人不问不察,上来便给我扣一顶帽子,这不是为难,还是什么?”
宋氏怒指巷尾:“那送你回来的难道不是你在外面的奸夫?”“我今日去西市,是为开设医馆选个铺子,请托了一位贵人,劳他引荐。”戚白商丝毫不将宋氏的张牙舞爪放在眼里,她淡声驳过:“我拦夫人,也不为自己。只是那位贵人在上京清誉极佳,若是损了他的名声,只怕夫人担待不起。”
宋氏差点咬碎了牙:“你敢威胁我??”
“夫人若觉着是,那便是。”
“你一一好啊,我倒要过去看一眼,究竞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连我宋家与戚家都得罪不起!”
宋氏怒极转身。
她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女子清音徐徐曳上。“兄长,你听到了,既然夫人如此说,那我也无法。等夫人扣下这顶奸夫淫'妇的帽子来,只好委屈你屈就这桩姻缘了。”宋氏僵在了中间。
戚白商声色疏懒慵怠,心里却紧张得很。
她一怕谢清晏弃她不顾,转身离开;再怕就算谢清晏不走,宋氏当真冲上去,届时两家名誉考量,会被牺牲掉的必然还是她这个无亲无怙的庶女。然而在她话声落地后,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一一“好。”
巷尾那人站在马车旁,宽肩窄腰,利落的束袖轻抬,他疏慵散淡地捋着马鬃,像是逗弄一般:“兄长听你的。”
声线清沉,又叫夜色浸润出几分听之任之的温柔缱绻。戚白商陡然抬眼,面色上的不可置信都难遮盖一一谢清晏、他怎么敢?!
宋氏显然也未想到这位“奸夫″竞真敢出声,也不怕被她认出来。听起来还那般从容,气定神闲。
她虽善妒而短见,但身为戚家主母多少是见过几分世面,对方究竟是强撑还是岿然如山,她分辨得出一一
更何况,那声音听着还有几分似曾相识,定是在何处见过。几息死寂后。
宋氏眼底惊惧终于占到了上风,她猛地转身,一边走回来,一边痛斥戚白商:“想我成全你?不可能!你不知廉耻,戚家还要脸呢。”见宋氏似乎没认出来,又是知难而退,戚白商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她垂了眸,懒得再辩驳。
宋氏停在她面前,将吃瘪的怒意尽数宣泄于口:“婉儿待嫁在即,又是谢清晏那样整个大胤寻不出第二位的郎婿,我怎么可能让她被你这样一个狐媚货色累及了名声一一”
“一一恢!”
烈马嘶鸣之音自巷尾而来,如雷贯穹,骤然盖过了宋氏的话声。宋氏猛地受惊,吓得摁着胸脯惊回过头。
夜色里,车驾前的那匹马正愤怒地高扬起前蹄。而平静站在烈马旁,那道身影渊淳岳峙,似无声而沉寂地望着此处。只是一道影子,却如千军万马埋于身后寂灭中。莫大的惊悸笼上宋氏的心头,她仿佛在冰凉夜色里嗅到腥铁般浓重的杀意。“来…来人啊……”
她颤声抬手,直等到管事嬷嬷扶住了她,才勉强撑着转身,“扶我回,回府休息。”
戚白商停在原地,垂首站着。
直等到跟着宋氏的一众家仆全都归府,连翘也被放了自由,快步跑来她身旁。
戚白商这才缓抬眸,回身望向了夜色深处。那道身影不知何时进了马车,被驯服得温吞的烈马也乖乖拉着车,整座车驾没入巷子外的黑暗里。
“姑娘,今晚送您回来的,是谢…吗?"连翘知趣地把声音放到最低。戚白商轻应过:“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就我倒霉,紫苏溜得可快了--大夫人一带着人冲进院子,我扭头工夫,她人就不见了!"连翘刚准备再多说两句。“吁。”
一声低冷的口哨。
连翘回头一看,紫苏挂在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连翘连忙正色转回:“不说这个了,姑娘你没事吧?”“嗯,回吧。”
戚白商同连翘入了府,在回院子的无人廊下,她轻声问:“医馆选地可定了?”
连翘摇头:“还没呢,葛老说要带着几个丫头来了京中之后再看。”“我看中了一块地。”
“嗯?″连翘惊讶回望。
妙春堂是从老师那儿传到戚白商手里的,她如今算少东家,葛老是掌柜。戚白商向来不管铺子里除了坐诊出诊之外的闲事,这还是头一回,她要出个什么主意。
“上京有座戏楼,叫湛云楼。医馆便选它在的那条街,离它越近越好。“湛云楼?"连翘茫然记着,“好。”
等回了屋内,连翘替戚白商解去外披的薄氅,自己也猛地打了个哆嗦。“受寒了?"戚白商停住,作势要去拿药箱。“不,不是,"连翘搓了搓胳膊,“是吓得还差不多。”“怕什么?”
“当然是谢清宴啊。”
“″
此刻在房内,连翘也不怕被听到了,边叠氅衣,边幽幽叹气:“入京那会,姑娘说定北侯绝非善类,我还不信-一今晚他在巷子里,站那么远,都不须开口,只消捋着烈马望夫人那一眼,我都觉着我要魂断角门了!”戚白商一顿,无奈失笑。
不过连翘向来夸张,她也习惯了。
却未曾想,连紫苏都抱臂应了声:“确实凶煞。手中人命,不计其数。“嗯嗯嗯!“连翘用力点头,“以后可得离远点!”戚白商恍惚了下。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北墙外,那人站在光影间低声说与她的那句。.…我若慈悲,早作白骨了。】
心弦叫什么拨得一颤。
戚白商情不自禁张口,替他辩解了句:“白骨戍边关,是为国为民,并非为恶。”
“话虽如此,还是叫人觉着可怖嘛……咦?不对啊姑娘,你怎么反倒开始替谢清晏说起话来了?”
戚白商停顿住。
一两息后,她徐缓地眨了眨眼,轻抬皓腕,遮了樱桃口,慢悠悠打了个呵欠:“困了,睡觉。”
“‖″
九月初八,重阳前夕。
戚白商近些日子都未曾离府,日日翻看连翘去租赁地契的庄子探查回来的、湛云楼附近合适的商铺消息。
地契和草图看得她头疼,却还未能决断。
更头疼的是安家一-尽管从绯衣楼买到了不少消息,但想化虚为实却是最难的一步。
任她们如何尝试,安家都像铁桶一只,寻不出半点缝隙可钻。…哎。”
院内,戚白商忧愁又慢慢吞吞地,将自己在太阳底下换了个面儿,继续打坐。
连翘见怪不怪地路过一一
她们姑娘管这叫“吸取天地精华",说延年益寿,跟她的太极和药茶一样,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也不知十九岁的姑娘,哪那么怕死。
“连翘?”
……哎!”
刚腹诽完自家姑娘的连翘心虚得一激灵,连忙应声:“怎么了姑娘?”“兄长今日还是未来信么?”
“那个呀,"连翘松了口气,“我看过了,没有。”戚白商眼皮跳了跳,有些不安地睁开眼。
戚世隐自离京后,每两三日都会寄回来一封信,报平安,也讲他沿途见识。戚白商很喜欢,不间断给他回信。
只是今日距离上回书信,已有五日未曾收到新的了。“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戚白商蹙眉。
“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连翘摆手,“上回长公子不是说他到了蕲州,事务繁忙,怕很难常给你写信了吗?定是那边案子太忙了吧。”…但愿如此。”
戚白商正欲垂眸,继续打坐。
倚在墙边的紫苏忽起身:“婉儿姑娘来了。”“?〃
戚白商意外抬眼。
圣旨赐婚后,婉儿便成了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闺阁姑娘一一整日不知多少诗会琴会,拜帖和请帖都跟流水一样往府中淌。宋氏从前没少受传闻里她不得庆国公半点怜爱的奚落,如今恨不得在上京贵门的夫人间把女儿展示一圈,腰杆快挺到天上去了。故而今日婉儿能来,也是殊为不易了。
只是…
“重阳…什么宴?“戚白商目露茫然。
“流觞曲水重阳宴,"戚婉儿轻声笑道,“这也是上京一桩约定成俗的宴会,别开生面,很是有趣。”
戚白商对所有宴会不感兴趣,但又不想驳了婉儿的意:“何处有趣?”“嗯,比如这是上京高门宴中,唯一一个不讲男女大防的。女子可遮面,也可戴帷帽前去赴宴,还可与男子邻席。”戚婉儿眼睛亮晶晶的,少有地神采飞扬。
“此宴会每年都在重阳日举办,因而也仿重阳插茱萸的习俗,只不过在流觞曲水宴中,是男女互赠兰竹。”
戚白商眼神微动:“你前些日子还很烦这些邀约,怎么今日如此有兴致?”“阿.…??”
婉儿脸颊微红,眼神躲闪开。
“我没有啊,只是上京各府都会出席,难能不设男女坐席之别。女子佩兰赠竹、男子佩竹赠兰,这习俗我也觉着有趣,阿姐不觉着吗?”阿姐不觉着。
但阿姐不能直说。
戚白商沉吟两息,终于遗憾道:“我初来上京,怕是不能入席。”“不会呀,这次重阳宴邀请了戚家所有晚辈,除了二房的世安弟弟未满十六,他不能去。”
戚白商:…夫人应当也不会让我一一”
“母亲也同意了!还说定要我带阿姐你一起去见见呢!"戚婉儿少有地眉开眼笑。
戚白商却一顿:“夫人,同意了?”
“是啊。”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侧眸,对上了一旁连翘和紫苏。紫苏神色沉凛,连翘则忙不迭地朝她摇头。显然她俩也都觉着宋氏来意不善。
戚白商眼神转回:“可惜我明.……
“只是有一点叫我迟疑,“戚婉儿忽忧道,“今年的流觞曲水重阳宴,听说是征阳公主召集的,在安家的挽风苑中举办。”“一一安家?”
戚白商兀地凝住了神色。
戚婉儿一怔:“是。”
挽风苑,是安家那座由圣上特批扩制、同王府一般大小的宅林的后院。安家一众亲眷,包括那位养病多年的安家嫡次子安仲雍,皆在挽风苑四旁居住。换句话说,那也是戚白商最近绞尽脑汁都不得入的“铁桶”。戚白商抬眸,明灿若星辰:“婉儿,你当真是我的福星。”“?“戚婉儿有些不解,“阿姐肯去了吗?”“去!”
“不去。”
琅园,海河楼。
二楼书房,凭栏处,云侵月闻言啧啧回过头:“别啊,你的征阳表妹都如此盛情邀请一_”
“清宴哥哥,你当真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楼外园中,带着哭腔的女声再次飘上来,打断了云侵月的话。“你听听,"云侵月十分虚情假意地扼腕叹息,“征阳公主多矜傲的脾气啊,为了你,这都哭成泪人儿了。”
“心疼?“兵书后,谢清晏疏淡地垂着眸,温柔体贴,“你去哄。”“不是,说正经的。”
云侵月走过来,趴到长案上。见谢清晏还是眼都不抬,毫不搭理他,他折扇扣住谢清晏手里兵书,往下一压。
“啪嗒。"书卷被压在长案上。
谢清晏也不见恼,终于纡尊降贵地撩起眼:“说。”“这个流觞曲水宴,戚婉儿定是要去的。征阳隔开你俩还巴不得,为何会主动邀请你去?”
“为何。"谢清晏漫不经心地接话。
“很显然,有阴谋啊!”
云侵月得意地转过身,背靠在谢清晏的长案前,懒屈着长腿,一展折扇,“她肯定筹划了什么,就等着报琅园受冤之仇呢!”“嗯。”
“别只"嗯′啊,戚婉儿怎么也是被你无辜殃及的,你见死不救?”谢清晏提起笔,在兵书旁誉记着,声线清缓得透出冷淡:“从戚家卷入党争,涉足争储,故意放出我与戚婉儿种种谣言时,她和无辜这二字便没了关系。云侵月摸了摸鼻子:“那也不是她愿意的。”“她不愿担反抗的险,却将罪责栽于我一人,这是何道理。”望着这个从始至终连眼角温柔含笑的弧度都没变过一丝的人,云侵月嘶了两声,嫌弃起身:“铁石心肠!”
“有你心肠柔软,自不需我。近些日子京中举宴,几次明枪暗箭你都替她挡下了,不是将人照顾得很好么。”
“??”
云侵月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惊怒回眸,折扇直点谢清晏,“谢琰之你可不要胡说!我可不是那种撬朋友妻的败类!”谢清晏眼尾微扬。
他懒怠抬眸,似笑非笑:“我何时说过。”云侵月正气得捏紧了扇子的工夫。
楼外,征阳公主像是被逼到了极处,带着哭腔恼道:“戚家三位姑娘都智应了邀约,难道你也不去见见她吗?!”
楼内一寂。
谢清晏笑容淡下,轻皱了眉。
他手里兵书第一次放下来:“戚白商,她怎可能应允?”“怎么,你不知道啊?“云侵月反应过来,幸灾乐祸道,“哎哟,难不成,是你家夭夭姑娘春心初动,看上上京哪家公子了?”谢清晏指骨间竖抵着的笔尖微颤了下,墨汁滴落。啪嗒。
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了一滴浓重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