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
第92章往事(1)
冉彤听着夏炎的话,泪水无声滑落。
他的善良令她无比感动,无比心疼,像他这么好的人本该被珍惜善待,却偏偏遭遇了那样惨烈的迫害和苦痛。
这样的人物出现在虚构的故事里都足以赚她几大缸眼泪,如今在现实中遇见,她更是情难自抑,很想安慰他,抚平他内心的创伤,却不知从何做起,只能紧紧揪住他的衣衫,哭得浑身发抖。
九怨失去人质,反而能全力挣扎。缚魂锁球中赫然钻出几只可怖的手臂,这魔物已杀红眼,准备决一死战了。
梓楚飞到夏炎身边,热心道:夏爷,我来替您照顾冉姑娘吧。”他心心里装着小九九,想找机会验明冉彤的血统,又想趁机退出战斗,好一举两得。
夏炎客气地回绝了他:“不用,我会照看她。”他将冉彤变成小人,轻轻柔柔揣进衣襟,低声嘱咐:“好好待着,不会有事的。”
冉彤窝在他的衣领下乖乖点了点头,很感谢他这么做,眼下她只想呆在他身边,和他共进退。
猛听九怨发出一声裂空爆吼,缚魂锁全部断裂。只见她的八爪拿着几件形状奇特的乐器,手舞足蹈奏响一首摄人心魂的乐曲。曲调嘈杂刺耳,多听片刻便令人心烦意乱,难以忍受。
另外三魔惊呼:“九怨姐姐,别使这招啊!”它们没说完便相继呕吐,各自吐出一团团黏糊糊的血球。这些血球接触空气后当即开裂,从中钻出的怪物转眼长大了百倍,模样怪异至极。五官和四肢全长在错误的位置上,像被人捏烂后胡乱搓成的,魔气之强与八臂魔不相上下。
泷涛惊怪:“这是什么腌攒物?”
廖行之辨认道:“八臂魔以其他魔物为食,被吞吃的魔物在它们体内凝结成一种叫′怨煞′的怪物。这些怪物一旦跑出体外就会反噬宿主。法力极强,断不可大意!”
三魔共排出十二只怨煞,它们生怕被反噬,赶忙用特制的法器控制这些怪物,引导它们将疯狂的杀戮欲导向夏炎等人。战局变得更加严峻,敌人数量倍增,众人虽个个英勇无畏但也明显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廖行之和陆许看出九怨是贼首,当机立断,各派一个分身攻击她。九怨早有防备,指挥三头八臂魔结阵为她护法,让二妖空费了一番力气。廖行之传音夏炎:“夏爷,得先解决这毒妇,否则我们太被动了!”夏炎已有对策,让老蜘蛛配合他用神火点燃蛛网,从上而下罩住群魔。群魔疯狂喷吐魔气抵御火网。夏炎分出一缕神识在魔气掩护下巧妙突破九怨的防御,悄然潜入玉玲珑体内。
之前他发现玉玲珑元神未灭,若从内部帮助她赶走九怨便能花最小的力气赢得胜利。
他进入九怨的神识世界,这是一个由污血和秽物构成的炼狱,犹如动物糜烂的消化道,混乱、肮脏、恶臭浓烈,常人难以驻足。四处浮游着一些丑陋的小魔物,它们感官灵敏,一有动静便迅速集结,警惕地替九怨看守门户。
夏炎隐藏气息,尽量不惊动这些喽啰,抓紧时间搜寻玉玲珑的元神,有关这女人的回忆随之涌现。
他依稀记得是在十五六岁上认识她的,那时他的宗门太玄门经常与玉玲珑的家族合作除魔猎妖,他初次与玉玲珑见面就是在一次两派共同执行的任务中。除了美貌,她委实没给他留下其他深刻印象……在九怨神识深处的黑暗血池里,玉玲珑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她伤痕累累的灵体被一条条长满倒刺的魔藤缠绕揉搓,鲜血不断渗出,与血池中的污水混为一体。
长年多重的痛苦令她遗忘了时间、自我,但不久前那个男人的出现像曦辉破晓,让她获得了暂时的清明。
她想起他的名字叫夏炎。
二人并不熟稔,她只与他有过寥寥几次接触,没有任何羁绊,更谈不上相互了解,可正是他引动了她的心魔,让她陷入追悔莫及的劫数。她生于中州名门,家族乃是雪山神女的后裔,血脉里传承着玄冰之力,作为嫡系,她一出生便拥有绝对的血统优势,更兼具稀有的天灵根,修行前景一片光明。
家族对她寄予厚望,早早将其挑选出来修炼最接近成神的道法一-无情道。无情道,顾名思义要求修行者无欲无求,心如止水,斩断一切世俗之念,以纯粹的心境感悟天道。
她禀赋极高,且生性凉薄,正是修炼无情道的天选之人,在起步阶段顺风顺水,轻轻松松达到了同辈几十年都难以突破的境界,十岁时已是修真界备受瞩目的新秀。
然而那意想不到的关隘也在这时如崇山峻岭横亘在她面前。这难关竞源于她的容貌。
她自幼生得极美,随着年龄增长,美貌与日俱增。几岁时已有了绝代佳人的雏形,酷似高贵的雪山神女,面若冰霜依然倾倒众生。这样的姿容在寻常女子是幸运,对她而言却是灾难。她被自己的美貌迷惑了。每当独处时便忍不住对镜自怜,欣赏那完美无缺的脸,仿佛镜子里的自己是神女在世,令她崇拜,痴迷。无情道最忌动这类念想,一旦生发便是入魔的征兆。父亲很快察觉异常,多次严厉警告她。她羞愧惶恐,保证会克制自己,然而总是难敌诱惑,一次又一次沉醉在镜子前。父亲眼看她堕落,心中焦急。他不允许女儿走上歧途,辜负家族厚望。无奈之下决定采取极端但有效的措施一一毁掉她的脸。玉玲珑苦苦哀求,做尽可怜相才换得父亲心心软,以道心立誓此生再不看自己的容貌。
经历了此次惨痛教训,她彻底收心,将全部精力投入修行中,坚定不移地遵守誓约,就这样太太平平长到了十六岁。这期间她修为精进,内心日趋平静,偶有怀念自身美貌的冲动也能靠定力稳稳压制,自认为心魔已远离,往后会越来越顺利地感悟道法。二千七百六十五年前,日期是己巳年三月初五。那日她奉命随师兄师姐前往枫林州的森桦镇,协助太玄门的道友剿灭盘踞在当地的一伙魔修。
太玄门在那时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上千,高手众多。本次派出的几十名弟子修为大多在化境以上,其中混杂了几个来历练的小辈。修为最低的是和她年岁相仿,刚至得境中期的少年一-夏炎。她一到集合地便被他吸引了。在一众男女修士中他的容貌格外出众,似香花美玉,配得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
她已有好几年未照过镜子,时常想象自己如今有多美,看到夏炎心里大致有数了,不禁好奇他是否跟她一样,因这出类拔萃的美貌遭受心魔困扰。为此她对夏炎多了几分关注,留神接收关于他的信息。听说此子是太玄门掌门夏远舟的侄孙,因长期怠惰,接连几次月考拖了同期师兄弟的后腿,屡教不改被掌门指定发配来此打杂。她看他外表神态都像个聪明有慧根的人,可表现出的言行却与此不符。当天在前辈们布置作战计划时,所有人都听得认真。独独他心不在焉,一个劲儿走神,时不时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奋笔疾书,像在记录极为重要的信息。不久,一位太玄门的师兄上前没收了那小本子,当众呵斥他:“夏炎,你又开小差,这么重要的会议都不用心听,回头行动时出了差错,当心你小命不保!”
夏炎连忙道歉,嬉皮笑脸的,显然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那师兄气得将本子随手一扔,他惊叫着爬到地上去捡,仿佛那是无比重要的宝物。
本子恰好落在玉玲珑脚边,她忍不住用神识扫了一眼,上面竞是一段段戏文里的台词,内容都是凡人爱看的市井故事,琐碎又无聊。事后她听人议论夏炎,得知他的荒唐行径早已在太玄门内传得人尽皆知。据说这人从小被父母惯坏了,不学无术,调皮捣蛋,家里怕他学坏,将他交给夏远舟教养。可这不成器的小子依旧不负管束,修行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有小聪明但就是不肯用功。
更离谱的是从去年起他竞迷上了戏曲,立志开戏班做班主,成天心思不放在学业上,尽琢磨和唱戏有关的事,把夏远舟气得吹胡子瞪眼。整个太玄门都拿他当笑话,有人调侃说:“夏炎将来若有出息,后山的猴子都能飞升成仙。”
玉玲珑觉得这人确实可笑,断不能结交,于是接下来的相处中不再正眼看他,反正瞧不起他的人非止一个,这样做并不会显得没教养。夏炎似乎对冷眼和嘲笑习以为常,他的师兄师姐们动不动训斥他,他总是笑嘻嘻的,大概左耳进右耳出,一点不生气。她看了不禁疑惑:天啊,怎么会有人脸皮这么厚?长得好看的人不是应该高傲矜持,注意形象吗?否则怎对得起那张脸?可夏炎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美,有一次她看到他的师兄弟故意用沾满黑灰的手揪他的脸,那分明是嫉妒的表现,可夏炎却当成玩笑,和对方嘻哈打闹,瞧着活脱脱一个缺心眼,让一贯平和的她很窝火,发誓远离这傻小子。许是命该如此,在后续的行动中,夏炎救了她的命。她至今想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胆量敢替她抵挡那化境魔修的全力一击,又是哪路神明护佑让他侥幸存活。
当时场面混乱凶险,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些,拼尽全力带着重伤的少年逃离险境,躲在密林里等待同伴救援。
夏炎伤得很重,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紧咬牙关没喊疼。她一边为他疗伤一边责怪:“你真自不量力,谁让你救我了!”他勉强睁开双眼,苍白的脸挤出一抹笑意,虚弱地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呀。”
这句话带给她的冲击不啻一记重拳。
美貌之于她是绝对的禁忌,可夏炎却如此自然真诚地将这禁忌挑明了。她心跳骤然加速,脸颊发烫,胸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羞恼而慌乱的情绪,猛地站起身,带着怒意训斥:“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是个轻狂的野小子!她不等夏炎反应,转身狂奔,心里乱成一团,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生气,更不明白为何会因为一句话这般失态。
跑出不远她渐渐恢复理智,省悟丢下重伤的人出走太无道义,急忙转身赶回原地。
地上只余血迹,夏炎已不见踪影。
她愣了许久,随后在山林里慌张寻找,心乱如麻,五内灼烧,仿佛找不到夏炎自己就会面临无法弥补的损失,脑海中不断浮现他苍白微笑的神情,以及那句轻描淡写却令她方寸失守的话。
“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呀。”
她找了一天一夜,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不知道怎会这么在意一个陌生少年,怎会为他悬心不下。
无情道最忌起心动念,而此刻她脱兔般的心再难自控,终于在极度的紧张和困惑中猝然吐血虚脱。
后来同门们及时找到她,说夏炎已被太玄门的人平安带走了。她回家闭关静养了半年,内外伤势渐渐平复,偶尔想起夏炎也不再悸动,那段突发的错乱仿佛只是幻梦一场,被她搁置在心底。又过了一年,她奉命前往枫林州的昌宁成,参加正道门派联合举办的论道大会,在城中与夏炎偶遇。
他长高了,修为却没多大长进,倒是比过去更好看了,路人都忍不住张望偷瞄,好似欣赏奇珍异宝。
夏炎仍浑然不觉,如同无知的宝石,看不见自身光彩。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有增无减,见面竞称呼她“小仙女”。她十分不悦,责怪他无礼。他赔笑道歉,说他正在写一篇戏文,女主角是位仙女,觉得她很适合这个角色。
她当他胡说八道,不予理睬。长辈偏偏在这时传讯命她去坊市采购资材。她历来烦这些俗务,不由得面露难色。夏炎在一旁听见了,主动提出帮忙,说坊市里奸商众多,有他代为问价不会挨宰。她莫名其妙地没有拒绝,二人一同来到坊市。夏炎果然尽心尽力帮她完成了任务,多亏他一一识破那些商贩的花招伎俩,没让她劳神。他熟练地讨价还价,甄选货物的眼光也很精到,令她刮目相看,心心想,这人虽然修行无望,但至少能做个不错的买卖人,生计还是有保障的。可是夏炎的志向仍是成为戏班班主,他那动不动掏出小本子记录灵感的坏毛病比过去更严重了。
见路人吵架会兴致勃勃记录。见小孩子嬉戏也会记上几笔。甚至看到树叶飘落,鸟落屋檐,天灯飞过头顶,他都会掏出本子写写画画。他说这叫“采风”,认真细致地观察生活才能写出好作品。他的确很爱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男女老少都看得起劲,唯独不爱看她。两个人并肩走了老长的路,他只正眼瞧过她三回。她不禁疑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看了?为什么不能吸引他的目光?这种想法令她焦虑烦躁,很想立刻一走了之。
彼时二人正好来到一座拱桥上,当她想不告而别,夏炎忽然指着桥下的水面,像发现什么好玩意儿似的喜道:“快看那边!”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着一轮圆月。当天是十五,月盈无缺,橙黄的光晕柔和地流泻在波纹中,静谧安详,似乎轻轻一伸手就能将这动人的美景揽入怀抱。夏炎趴在桥栏上专注欣赏月影,眼神里满是孩童般的惬意,忽而自言自语:“人们都说天上的月亮不如水中月美,因为天上月遥不可及,而水里的月亮看来唾手可得。可天上月虽远,总是真实的,若有朝一日得道飞升,还能到月亮上去逛逛。但水中月却是虚幻的,永远看得见摸不着。这是不是说明在人们心目中,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她只当他又在说胡话,不想搭理,但离开的念头却淡了。月光下少年的侧脸比水中月更美,丝毫未因背景里那些辉煌的光影而逊色。她不敢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便看他,也能获得照镜子时的满足感。见他沉默,夏炎有些尴尬地自嘲:“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话很傻?其实我在琢磨戏文,突然想到一个应景的桥段就随口说出来了。”她比他更尴尬,可既然留下来总得说点什么,于是轻声问:“你为什么想当班主啊?”
他认真说:“因为戏剧可以创造不同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你看人世间有那么多悲欢离合,若一一去体验,定会受尽伤害。看戏就不一样了,既能感受爱恨情仇,又对自身无害,多有意思啊。”她皱着眉头反驳:“你是修仙世家的子弟,还生在大宗们,怎么跟凡人一样见识短浅?我们修行的目的是超脱生死,追求大道,凡人的情情爱爱就是浪费生命。”
夏炎不以为然地笑道:“修真的目的难道只是求长生吗?如果没有感情,始终保持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我夫人都是极境修士了,还跟我一样热爱戏剧,修行期间创作了很多精彩的剧本呢。”离奇言论惹她惊诧,质问:“你修为这么低,怎会和极境修士结道侣?”她认定他在胡谄,事实上他后面的话比胡谄更离谱。少年像是掩饰谎言似的赧然笑道:“我幻想的,以后定要娶一位这样的妻子,她现在还没出生呢。对了,我给她画了一幅画,今后你若看见和这画中人相似的女子,请务必通知我。”
他真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卷画轴向她展示。
画技生涩,但画中人颇有几分姿容。她仔细看了,心中没来由地恼怒起来,认为画上的人不及她十分之一好看,不明白他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女子。这想法令她迷惑不安,索性不吭声地扭头走人。夏炎追上来,因为修炼无情道,她能很好的控制表情,他压根没看出她在生气。
“你怎么了?”
“我该回去了。”
她态度冷淡,夏炎却不识相地说:“刚才那丹药铺的老板给了我二两银子的谢仪,我请你吃饭吧。”
她愣了一下,问:“他为何给你谢仪?”
他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他说多亏我帮他介绍了一个大顾客,给点酬金意思意思。我可没坑你啊,刚才买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你若介意,我把钱给你好了。”
见他得了好处居然承认,还要把到手的钱吐出来,她觉得他实在缺心眼到家了,心里有些不忍,再次稀里糊涂跟他来到那家号称昌宁最好的面馆。她好些年不沾烟火食了,落座后左思右想不对劲,埋怨:“我们吃凡人的食物会不利修行。”
夏炎却说:“偶尔吃一次没事,不然久而久之忘记食物的味道,就会变得没人情味的。”
她无奈妥协:“我只能吃素。”
他帮她点了一碗阳春面。
那碗面上桌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她犹豫一下,终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面条鲜美的滋味瞬间唤醒消沉多年的味蕾,连带着看周围的东西颜色也更鲜亮了。
“好吃吗?"他问。
她诚实点头,忽然捕捉到他笑容里的促狭,直觉这面有问题,忙严肃质问:“你在面里加了什么?”
他经不住逼问,老实承认:“刚才让老板在面底放了坨猪油,素面实在不好吃,你难得吃东西,我不想你扫兴。”
她气急了,悍然将整碗面扣到他脑门上,飞身离去。那晚夏炎托同门带话道歉,求她原谅。长辈们也劝她说为这点小事结仇太没肚量,还是别计较得好。
可她听不进去,气这坏小子捉弄她,气他不尊重自己。随着时间推移,她慢慢明白最让她气愤难平的竞是夏炎画中那个他臆想出来的妻子。一想到那女了根本没她美丽,却被夏炎心心念念喜欢着,她的心心就像落入针丛般刺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