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茶房里的曹桑实隐约也察觉到不对劲。
接连有石榴、木槿等人来到茶房。
石榴是前来看看小丫鬟将的药熬得如何,木槿却是过来躲懒喝茶的……曹桑实眼见着老夫人身边已避出来两个大丫鬟,心知里屋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比起为人和善的石榴,木槿的老子娘皆是曹家家生子,还是很得脸的那种,故而与曹桑实请安后就自顾自喝起茶来。
石榴凑过去低声道:“六爷,您怎么过来了?可是过来给老夫人道谢的?”
“老夫人这些日子正病着,怕是不会见您,您不如过些日子再来……”
“不是。”曹桑实脆生生道,“我是过来找秦院判的。”
木槿听到这话,不由心底嗤笑一声。
呵。
只怕是这不得宠的小主子想找老夫人撑腰呢。
就像大老爷身边那几个姨娘,她们知道李大夫人心性高洁、出身尊贵,一日日的有事没事就来陪老夫人说话!
但这话她也就是在心里想想,曹家规矩森严,有些话可是不能乱说的。
石榴正欲差小丫鬟去小厨房捡几样刚出锅的糕点,就见着秦院判脸色沉沉走了进来。
曹桑实站起身,扬声道:“秦院判。”
秦院判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今日过来给您道谢的。”曹桑实面上仍满是笑容。
他很想开口说请秦院判救救姜姨娘,但此处人太多,他知道就算他开口秦院判也绝不会答应。
他胡言乱语闲扯了几句,这才离开。
如今秦院判眼里心里只有孙老夫人的病情,想着今日开始,孙老夫人的病情定会加重,正思量着如何更改药方时,就有小药童过来道:“院判大人,这是实六爷要小的交给您的。”
“他为何不亲自给我?”秦院判很是好奇。
他打开荷包一看,只觉有些熟悉。
这不是当日曹桑实准备收买他的碎银角子和银票子吗?
秦院判是多聪明的人呐,略一思量,就知道曹桑实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是毫不犹豫道:“将这荷包还回去吧。”
那小药童刚转身要走,他又道:“等等,你与实六爷说一声,就说我刚至江宁时,颙三爷已派人送来黄金千两。”
好端端的,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小药童不懂。
当小药童将这话原封不动转述给曹桑实时,曹桑实身边的玉树同样不解。
曹桑实低头看着原封不动送回来的荷包,笑了笑。
“秦院判的意思很明白,他不缺钱,更不缺我这点小钱。”
“他叫我死了请他为姨娘看诊的心。”
“那,那……该怎么办?”玉树皱眉,低声道,“今早上姜姨娘也就吃了半碗粥,是一日比一日吃得少,若这样下去,姜姨娘哪里受得住?”
曹桑实认真道:“秦院判拒绝归拒绝,但我却不能知难而退。”
“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也唯有这一条路。”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兴许秦院判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会松口呢?”
前世他十岁那年被查出有心脏病,托他那暴发户老爸的福,他并没有被放弃。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暴发户老爸很快有了小三、小四、小五,就算病床上的他知道了这些事,他那暴发户老爸却是振振有词道——你活不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老曹家绝了后吧?
所以他挣扎辛苦活到十八岁,明白了三个道理。
一,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二,该绿茶时要绿茶,该厚脸皮时要脸皮厚。
三,身体好才是最紧要的事。
正因他前世的顽强不屈,临终之前为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母亲争到了一半的股份,够他母亲一辈子锦衣玉食。
重来一世,曹桑实也不会轻言放弃。
接下来几日里,他闲来无事就往萱瑞堂跑。
今日,他给秦院判送两碟子糕点。
明日,他给秦院判送一小筐福橘。
后日,他给秦院判送一坛金谷酒。
……
这一日,秦院判看了看一脸憨笑,听不懂他言外之意的曹桑实,又看了看桌上那坛金谷酒,只觉头痛。
曹桑实更是喋喋不休道:“……我听人说您夜宵时喜欢小酌几杯,这金谷酒碎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得唐朝诗仙李白喜欢,想来应该是不错的。”
秦院判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来。”
曹桑实很快跟在他身后去了空置的穿山游廊厢房,这里养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还养着很多名贵花木。
“六爷,我以为我当日已与你说的很清楚了。”秦院判看着眼前半人高的孩子,语气冷冽,“此次我前来江宁,是奉皇上旨意给孙老夫人治病,等着孙老夫人痊愈之后,我就会回京。”
他对上曹桑实那双单蠢澄澈的眸子,决心把话说得更清楚点:“我虽来曹家时间不长,却也知道曹家与所有高门大户一样,内里多是龌龊嫌隙,我不愿沾染其中。”
“你的孝心可贵,若想为姜姨娘治病,还是寻别人去吧。”
曹桑实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他想。
若他能寻到比秦院判医术还高明的大夫,哪里会在这里死缠烂打?
如今气氛带着几分尴尬与决绝,他正欲说上几句缓和的话时,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就有孙老夫人那熟悉的训斥声传来过来:“……你心疼颙儿,难道我不心疼他吗?”
“颙儿自满月后就养在我身边,若是刻意,我恨不得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
“可是,这等事根本不是你我二人能够决定的!”
“先人已故,剩下的人还得好好活着,难道,难道——你要置这曹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于不顾吗?”
曹桑实这才想起穿山游廊厢房乃萱瑞堂的正房不远。
想来是秦院判打算与他长话短说,很快就将他打发走,所以才选了这地方——毕竟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为担心有什么闪失,若无要紧事,秦院判不好走远的。
秦院判面上也浮现些许尴尬之色,低声道:“六爷,该说的话我已经走了,你就回去吧。”
这话说完,他转身就走。
曹桑实只能跟上。
***
萱瑞堂。
里屋。
曹寅亡妻李大夫人哭的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是一抖一抖,真真是伤心欲绝。
默默流泪的孙老夫人虽不如长媳情绪外放,但从她眼下的乌黑就能看出她已多日未睡好。
李大夫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清瘦,模样端秀,出身大族,其伯父李士楨为正白旗佐领李西泉义子。
她虽为李士楨弟弟之女,但因从小双亲亡故,所以养在大伯身边,又因大伯膝下多年无女,是当成嫡亲姑娘一样看待。
当年她是作为续弦嫁给曹寅的,可夫妻成亲当年就生下长子曹颙,但再曹颙之后,不管如何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再未有所出。
纵然如此,但她与曹寅夫妻多年,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七月,曹寅去世对她来说已是重重一击,如今听说唯一的儿子活不长,怎会不伤心难过?
孙老夫人见她这般,眼泪掉的是愈发厉害:“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既然颙儿一事无力回天,就更得强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
“颙儿向来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若知道你因为他伤心难受,也会跟着难过。”
“如今当务之急是选出个孩子来,等着颙儿……没了之后,曹家也能有人能站出来,咱们日后也不至于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李大夫人仍眼泪不止,却未像方才那样出言反对。
孙老夫人擦干净眼泪,强忍悲痛道:“老二膝下有四个儿子,叫我说,顺儿是最合适的。”
故去二老爷曹荃膝下有四子两女,除去遗腹子曹桑实,还有大爷曹顺,二爷曹颀,五爷曹頫。
其中曹顺曾过继到曹寅名下。
此事若细细说来,可就说来话长。
当年先帝正值盛年驾崩,皇上继承大统,孝庄太皇太后念及皇上年幼,打算为皇上择选几位保母侍奉其左右。
家世清白,为人敦厚睿智的孙老夫人正是其中之一。
后又因孙老夫人的关系,曹寅进宫成为皇上伴读,后来擢升为御前一等侍卫,苏州织造,两年后又荣升江宁织造。
比起曹寅来,他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曹荃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刚出生,孙老夫人就进了宫,他交由祖母和乳母等人抚养,一年半载的才能见到亲娘一面不说,他祖母因不喜孙老夫人,没少在他跟前排揎孙老夫人。
多年下来,他成了个敏感、易怒的少年郎,觉得全天下都亏欠了自己,索性放任自流,每日寄情于书画。
待曹寅擢升为江宁织造,成为天子近臣后,他心中的不喜更是到达顶峰。
每每醉酒之后,他就会到孙老夫人跟前大闹一场,问为何他与曹寅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中。
曹寅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
再后来,曹寅娶了亡妻顾氏,顾氏多年无所出,得大夫诊脉说终身难有身孕,曹寅便主动提起将曹荃与常二夫人的长子曹顺过继到自己名下,但前提是他膝下无嫡子出生。
虽说彼时曹荃膝下唯有曹顺这个嫡子,但曹荃夫妇两人却是连忙答应。
毕竟他们虽舍出去了儿子,却是儿子挣了泼天的富贵与权势。
可惜曹顺在东府养至九岁,顾氏有了身孕。
十个月后,顾氏难产,生下女儿曹婵后撒撒手人寰。
正值盛年的曹寅得皇上赐婚,又娶了李氏进门,李氏既能得皇上赐婚,足可见李家显赫。
李大夫人伯父李士楨在赐婚圣旨下来后,亲自来了曹家一趟,他乃成了精的狐狸,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终于得孙老夫人与曹寅松口,若有朝一日李大夫人生下儿子,则将曹顺还宗,重新送回西府。
此事已过去多年,孰是孰非已不好再论。
但自李大夫人进门之后,这妯娌两人就不大对付。
“母亲。”李大夫人想着曹寅死后弟妹眼里的幸灾乐祸,想也不想就道,“您说要过继个儿子到老爷名下以防万一,我并没有意见。”
“只是,曹顺不行。”
她看向炕上的孙老夫人,哑着嗓子道:“且不说曹顺已年逾三十,就说他这些年见到我这个伯母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更不会答应。”
“我是想多个儿子,可不是多个祖宗,来日不说指望他给我尽孝养老,不给我甩脸子看就不错呢。”
“更别提曹顺身后还有个常氏在,您若在,常氏还能给我一两分面子。”
“待您百年之后,指不定常氏如何作贱我呢。”
孙老夫人一点不意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东西两府嫌隙已深。
她没打算且也没精力在此时多说什么:“那关于过继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李大夫人想了想,认真道:“曹家枝繁叶茂,纵然您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但旁支却是孩子不少,从其中挑个合适的出来应该不难。”
何为合适?
年纪最好是七八岁,太大了养不熟。
若太小,曹颙去世后,怕是难以撑起整个曹家。
孙老夫人颔首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便差人去打听看看。”
“毕竟那孩子以后可能还要唤你一声母亲,总是要以你的意见为主。”
李大夫人很快就走了。
待她一走,孙老夫人就直叹气。
一旁的孙嬷嬷心疼道:“当真要将这泼天富贵让给旁支吗?这么些年下来,他们背地里做过些什么,大夫人也是清楚的。”
“纵然大夫人不喜二爷和二夫人,但西府的几个孩子身上都流着您的血脉。”
“就算大爷不行,不是还有二爷和五爷吗?”
其实孙老夫人最满意的是曹頫,方才提起曹顺只是试一试儿媳的态度。
曹頫虽是庶子,但今年八岁的他乖觉上进,懂事孝顺,性子不似曹荃,更像他姨娘卫氏些。
她一向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子,卫姨娘性子绵软善良,教出来的儿子自不会坏到哪里去。
至于曹桑实。
他压根不在孙老夫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罢了,我年纪大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愿再多管这些事。”
“等着旁支选出几个孩子后,我再在李氏跟前提提頫儿,若她实在不愿意,也只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