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秦院判原是打算按照曹桑实所说,将那平安福交给孙嬷嬷后随意说上几句,但想着那孩子也就与自己孙儿差不多大的年纪,到底还是心软了软。
他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大好,五六岁的孩子就像刚冒头的秧苗,雨一打风一吹就倒下呢。”
“先前你们家六爷病了一场,连个大夫都没请,生生是靠他自己熬过来的,怕是会留下病根……”
说话时,他已步入萱瑞堂里间。
孙老夫人正由着两个丫鬟侍奉着喝燕窝粥,纵然近日雨雪延绵不断,但因这里间的窗户用的是紫禁城中常用的高丽纸糊的,洁白净透,且又因屋内宽敞,青天白日各角各处都燃着紫檀掐丝珐琅灯……是半点不显阴沉逼仄。
紫檀鎏金宝象罗汉床上躺着的正是孙老夫人。
她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狠狠病了一场,脸色憔悴且苍白,直虚弱道:“秦院判,这府中可又是谁病了?”
如今她一听到“病”这个字,就吓得不行,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老夫人,还是先叫秦院判给您先看看吧。”孙嬷嬷上前,轻声道,“方才您咳嗽的厉害呢。”
秦院判上前,细细号脉后方道:“老夫人并无大碍,今日所换的药方子照着喝着,等我明日一早再来给您看看……”
孙嬷嬷皱眉道:“既是如此,为何方才老夫人会咳嗽不止?”
秦院判指了指墙角的两个錾刻鎏金如意纹的炭盆,这两个炭盆里烧的皆是上等银霜炭,许是里头还加了松枝的缘故,隐隐还带着几分清香。
“屋内不仅烧着地笼,还放了两个炭盆,过于燥热,这才导致老夫人咳嗽不止。”
“将炭盆拿走,老夫人再多喝些温水即可。”
因屋内摆着两硕大的炭盆,简直称得上温暖如春,他刚进来没多久,额上就出了层薄汗。
“原来如此,那就多谢秦院判。”孙老夫人微微颔首,嘴角含笑,“这几日雨雪延绵,我向来畏寒,这才叫下头的人多添了两个炭盆。”
她老人家面上是难掩疲色,却仍不忘追问:“方才秦院判说谁又病了?”
秦院判如实告知。
在秦院判口中,曹桑实是爹不疼娘不爱,很是可怜。
他倒也没说错,孙老夫人屋内是温暖如春,曹桑实屋内那摆着的炭盆……也就是聊胜于无。
说到最后,他更是掏出一个平安福来:“……方才我未与他说起他已落下了病根,只宽慰他好好养着就会无大碍,我临走时,他给了我这个平安福。”
“他说这是他姨娘孕时为他在鸡鸣寺所求,得高僧开过光,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他。”
“他听说您病了,请我将这平安符转交给孙嬷嬷,让孙嬷嬷转交给您,以保您能够平安顺遂。”
孙老夫人伸手接过这平安符,见上头的绣线都有些脱落,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向来寡言,没想到却有一片孝心。”
想起曹桑实,她并无多少印象。
当年因姜姨娘那一推,常二夫人腹中的孩子未能保住,她对姜姨娘印象很不好。
虽说祸不及孩子,但时人皆信奉歹竹难出好笋,她对曹桑实到底不如旁的孙儿疼爱,更不必提这孩子怯懦寡言,每每与她请安时总是缩在姜姨娘身后,久而久之,她对曹桑实的关注就更少了。
秦院判下去后,孙老夫人就吩咐孙嬷嬷道:“……你差人送些补品过去,常氏从前就不喜欢那孩子,如今府中乱成一团,指不定常氏怎么作贱他。”
“姜姨娘纵有千般过错,但他身上却也流着老二的血脉。”
手中摩挲着略有些破旧的平安符,她又道:“罢了,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
“是。”孙嬷嬷应道。
***
曹桑实手中捧着绣像,守株待兔。
虽知此事有秦院判的帮忙十有八九能成功,但就他们母子俩如今这境地,可是一点纰漏都不能有的。
曹桑实等啊等,终于听到外头传来小丫鬟的惊呼声。
“孙嬷嬷,您,您怎么来了?”
“外头冷,您快进来!”
“六爷呀,他正在屋子里养病呢!”
……
一阵兵荒马乱后,就有小丫鬟替孙嬷嬷高高挑起门口的毡毛帘,请她进来。
孙嬷嬷不仅是孙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更是孙老夫人远房堂妹,当年她死了丈夫,被人赶出婆家,是孙老夫人伸出援手。
故而孙嬷嬷一直很感激孙老夫人,照顾起孙老夫人来也是尽心尽力,如今她在曹家东西两府很有些威望,就连故去大老爷曹寅见到她时也是客客气气。
已酝酿好的曹桑实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开口道:“孙嬷嬷。”
孙嬷嬷一进来,眼神就落在那炭盆上。
炭盆子里没多少炭也就罢了,用的还是价钱只有银霜炭三分之一的红箩炭。
“六爷身子可好些了?老夫人听说你病了,特差我给你送些补品过来。”
“今年冬天比起往年来冷上许多,你可要注意身子。”
曹桑实深知话多必露馅的道理,不管孙嬷嬷怎么问怎么说,他是连连点头,惜字如金地回答问题。
孙嬷嬷交代几句,则转身离开。
张乳母甚少与孙嬷嬷这等大人物打交道,送孙嬷嬷出门时是战战兢兢。
孙嬷嬷跟在孙老夫人身边多年,为人处世之道与孙老夫人如出一辙,看着是和和气气,但问出来的问题却叫张乳母无法招架。
“这样冷的天,为何六爷屋里用的是红箩炭而非银霜炭?我记得打从老太爷在世起,曹家主子皆用的是银霜炭。”
“六爷既病着,为何不见黄妈妈的人影?她可是有什么事儿?”
“姜姨娘近来身子可还好?我记得她向来是个体弱的。”
……
一个接一个问题,问的张乳母是浑身直冒冷汗。
等着孙嬷嬷回去萱瑞堂后,将今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都道了出来。
孙老夫人听闻此话,是长长叹了口气。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这么多年,常氏还是一如当年。”
“她这是生生要将曹家的孩子逼死啊!”
“您莫要生气,二夫人的确是糊涂了些,她向来是这般性子,您何苦因她气坏了自己身子?”孙嬷嬷忙替她顺气,皱皱眉,轻声道,“不过,我不明白,我都过去了,为何六爷是绝不口不提姜姨娘?”
主仆两人讨论来讨论去,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曹桑实与姜姨娘一样,只有一副好皮囊,实则却是个不会告状的小傻子。
此时此刻。
玉树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六爷,方才孙嬷嬷过来,您怎么不说姜姨娘病了,无人医治一事?”
曹桑实低下头,道:“母亲那性子,旁人不知道,玉树姐姐你还不知道吗?”
“若叫她知道我在孙嬷嬷跟前告了她的状,她定会将这笔帐记在心里。”
“今日之事一出,祖母定会派人护着我一二,可姨娘……却不会有人护着,她定会将这笔帐算在姨娘头上的。”
大户人家最看重什么?
自然“面子”二字。
他在孙老夫人处给常二夫人留□□面,只要常二夫人不蠢,自会去萱瑞堂负荆请罪,将此事推到黄妈妈等人头上,事情就能轻轻揭过。
若他在孙嬷嬷面前告状,则将常二夫人所行之事摆在明面上,是逼着孙老夫人惩治常二夫人。
会如何惩治?
不过是禁足再加罚月钱罢了,对常二夫人而言是不痛不痒,但常二夫人转过头来,却多的是法子叫姜姨娘生不如死。
如今他们母子对上常二夫人,就像鸡蛋碰到石头,何不避其锋芒,隐忍而发?
玉树一愣,继而笑道:“您说的极是。”
她又道:“您病了一场,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呢。”
“只是奴婢有件事不明白,您为何会将这件事说与奴婢听?”
曹桑实是甜甜一笑,道:“因为偌大个兰畹,我信得过的除了姨娘就只有玉树姐姐你。”
“乳母虽将我从小奶大,但她还有一双儿女要养,向来不敢得罪黄妈妈,兰畹剩下人,就更不必说了,更是唯黄妈妈马首是瞻。”
“从前姨娘就与我说过,玉树姐姐你是兰畹中难得的心地良善之人……”
谁不喜欢听好话?
特别是一好看的小娃娃一口一个“玉树姐姐”,听的玉树心都快化了。
甚至曹桑实还承诺等着他长大后还要提拔玉树当一等丫鬟呢,玉树顿时是一腔衷心喷涌而出,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
当天傍晚,常二夫人就去萱瑞堂哭上了一场。
到了孙老夫人面前,她将自己摘得是一干二净,将屎盆子扣在了黄妈妈头上。
至于她,她则是因为大伯去世、婆母病重,伤心欲绝,连西府的杂事都顾不上。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孙老夫人也不可能深究,就算深究,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孙老夫人便下了死命令,不仅要严惩黄妈妈,更是要为姜姨娘请大夫看看,到了最后,她更是道:“……老大去了,颙儿又只有十四岁,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我们曹家的笑话。”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曹家上下越是要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
“这次姜姨娘之事便算了,若再有下次,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常二夫人强撑着笑应是,回去西府正院后先是将屋内的茶盅瓷器乱砸一通,紧接着便吩咐人替姜姨娘请大夫。
曹桑实终于如愿见到了姜姨娘。
先前他们母子见面皆是黑灯瞎火,宛如做贼似的。
待屋内亮堂起来,曹桑实这才发现姜姨娘的脸色比他想象中还要差上许多。
姜姨娘脸色灰白,但眼里却透出几分欢喜来:“……莽儿你可真厉害,没想到还真叫你想出法子来。”
“只是可惜了你的好法子,老夫人的性子我大概也知道些的,顶天了也就训上二夫人几句,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到了孙老夫人这般年纪,最喜欢的就是儿孙环绕,家宅和睦。
更别说对孙老夫人这等当家主母来说,姨娘侍妾不过是个玩意儿,死了都不算什么大事,况且这人还没死呢!
曹桑实也跟着笑了起来:“姨娘,您别担心,尚未到最后,事情还不能盖棺定论。”
“您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就是了。”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守在门口的丫鬟说贺大夫来了。
曹家养着三位大夫,分别姓贺、白、孙,贺大夫医术最佳,平日里都是由他替孙老夫人等主子看病。
随着丫鬟的话音落下,贺大夫就走了进来。
比起要亲自背药箱的白大夫,贺大夫明显待遇不一样,身后还跟了两个替他背药箱的小药童。
贺大夫寒暄几句后,就上前替姜姨娘号脉起来。
可渐渐的,他却是眉头微皱。
曹桑实见状,不安道:“贺大夫,我姨娘的病……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