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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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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二剑。

浮空的无数条牵灵之线在凝辛夷的话音落下时骤而收缩。

这一刻,妖瘴的坍塌,红莲业火与离火的焚烧,这世间的所有噼啪与喧嚣都像是暂时离凝辛夷而去,她长发飞舞,衣袂更是被不知从何而起的风翻卷而起,那风丝毫不缱绻,裹挟着无尽的肃杀和威严,惹得所有的魂灵都忍不住地战栗俯首。

但那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是轻柔的。

魂灵聚集在凝辛夷身周,几乎要模糊她的身姿和脸上的面具,在一个顿挫后,蓦地有无数白纸蝴蝶振翅。

那些蝴蝶比洗心耳召唤出来的忘忧蝴蝶看起来要更虚幻一些,每一只周身都像是带了一抹幽秘的灵火,于是那些蝴蝶便也可以停落在魂魄之上,将那些魂魄中的苦难灾厄都洗涤一空。

从燃着纯白的灵火,到变成斑斓的漆黑,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

很快,那些蝴蝶重新振翅,它们落在凝辛夷的衣袖肩头,也有几只栖息在了她的面具上,然后慢慢消融。

凝辛夷倏而合掌,起手印。

那十二神鬼的虚影交叠错综,如她身后升腾而起的法相,让人不敢直视。

而此刻,所有这些法相,都随她的手印指引驱使,便如凝辛夷才是那个真正能够策神之人。

片刻,她身后的那些法相逐渐开始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只眼乃是竖目金瞳,似蛇目,只让人觉得冰冷诡谲,心头战栗,但那只眼瞳的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之时,那种慑人心魄的冷厉之色竟然一扫而空,反而仿佛带了几分臣服之姿,任凭凝辛夷的手印驱使下,牵灵之线将那无数的魂灵递送而来,直至没入那只眼瞳之中。

很快,那金瞳与眼白都变得迷蒙,有一层隐约的画卷浮现出来。

那是宁静祥和的双楠村。

村民们日出而劳,日落而栖,雁门郡火辣的日光照射下来,将农人们的肌肤晒得黝黑发红。

刑春花站在田头,将手在嘴边比成一个喇叭样子,显然在喊尕云哥回家吃饭,但不等尕云哥来,刑泥巴却先第一个从田里跳了出来,笑吟吟说了句什么,惹得刑春花嗔怒地打了自己弟弟的胳膊一巴掌。

游家二娘倚靠在窗边,手上正在一针一针地钩织着婴儿用的小肚兜,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经有孕多时,她钩一会儿,便要看一会儿远处,一手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是再恬然不过的温柔笑容。

……

那些或熟悉,或只是一面之缘的面容一一如走马灯般在眼瞳之中闪过,魂魄慢慢消融在那只金瞳之中,直至那只眼瞳慢慢合闭,重新隐没于无尽的虚空之中。

那是以程祈年的命换来的、真正的一梦华胥。

他们将活在这个梦境之中,直至寿终正寝。

凝辛夷编织的最后一个梦,是程祈年的。

蝴蝶落于她的身上,所以她在这样的须臾顷刻之间,其实已经看尽了百般人生,但她唯独不愿意看程祈年的。幸而程祈年的魂魄乃是全须全尾,那么究竟想要一场什么样的梦,总可以由他自己选择。

金瞳合拢之前的刹那,所有人却也还是窥见了程祈年的梦境一隅。

——那是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流民也没有妖祟的世界。百姓安居乐业,达观知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纵一人也敢独行于天地之间,窥江山之壮阔,而他也可以放下所有担子,盘腿坐在山崖边,唇角含笑地听一整夜的落雪。

他本闲云野鹤,所喜所好,不过是摆弄些手中的木头玩意儿,然而山河倾圮,妖祟遍野,百姓有需,所以他从永嘉郡的乡下提起自己的木匣子,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神都的平妖监,再从平妖监踏出来,一脚一脚,走回人间。

而今,他也安息在了他心中所愿的太平盛世。

所有的一切都散尽,凝辛夷周身晦涩的气息慢慢敛去,她静立许久,终于抬手,将脸上的十二龙吞傩面揭开来。

然后,她的身形蓦地踉跄摇晃,竟是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饶是借了谢晏兮的三清之气,又有程祈年相助,一次召唤十二神鬼,对她来说,依然负担过重。

她一口血后,只觉得胸腔似是被撕裂开来,残余不多的三清之气都在倒涌,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前倒下。

然而就在她矮下身的这一瞬,蓦地有凄厉至极的风声自她的头顶掠过!

几缕发丝被斩断,飘扬在风中。

若非她的这一倒,怕是绝难躲开这一击!

凝辛夷悚然一惊,萎靡不振的精神瞬间集中,然而精神是打起来了,但她的四肢却因为脱力而变得软绵绵不听使唤,如沉了水的海绵般拖曳着她坠地。

但她到底强撑着让自己没有彻底倒下,扇面横斜过来,堪堪挡住了对方下来的一击!

只是她的心很快就更沉了下去。

因为金石交错声不仅从她手中响起,不远处,谢玄衣和谢晏兮手中的剑都已经出鞘,元勘发出了吱哩哇啦的乱叫声,依稀是在说“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来此杀我们!”一类的话语。

一直以来的那个担忧终于化作了现实。

混迹在那些妖化的村民中想要杀她之人,果然在周遭伺机中!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能够在妖瘴之中来去自如,经由红莲业火和离火的灼烧后依然能保命的,但显然,他们都是有备而来,这一场分明应该是针对她的杀局,却还是波及到了在场的其他人!

这一刹那,她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想要杀她这件事,眼前已经蓦地一花。

那是一柄她已经绝对无法躲开了的剑!

面前之人黑巾蒙面,周身三清之气震出嗡嗡的响,显然这一剑也是用了全力,银色的剑尖甚至淬了一抹幽绿,毫无疑问,乃见之封喉的剧毒!

生死存亡之际,她的脑中却蓦然在想,若是她体内真的没有妖尊封印,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死了以后,谢晏兮他们还要面对一次被释放出来的妖尊,此时大家都是强弩之末,遇见妖尊,恐怕凶多吉少。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道身影手中掌剑,但人却比剑更快,先一步将凝辛夷护在了身前!

淬毒银剑却悄然变招,晃开了谢晏兮的反手剑,与他的剑身擦过一道刺耳的金鸣之声,然后没入了他的肌肤之中。

鲜血崩裂。

谢晏兮死死抱着怀中的凝辛夷,却也被这样力道的一剑击得身形一颤,旋即吐出一口血来。

“阿渊!”凝辛夷惊呼出声。

凝辛夷的衣襟都被他的血染湿,但她却反手接住了谢晏兮向她倒下来的身躯,顺势接住了他手中的剑!

许是此前她曾执掌过他的剑阵,所以此刻曳影入手,竟然并不觉得陌生,她体内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可她给了谢晏兮的三千婆娑铃里,却存着一铃铛的气!

那杀手眼中有了明显的惊愕之色,显然在他所有的情报里,都未有凝辛夷竟然会剑的这一条。

凝辛夷的手指擦过三千婆娑铃,婆娑密纹从两人的腕间同时浮凸,顺着凝辛夷的起剑,向着前方的杀手而去!

“嗡”。

婆娑密纹与剑身相撞出无数铮然,扰得人头晕目眩,那杀手却竟然就此弃了手中被曳影和婆娑密纹撞得歪斜缺口的剑,竟是就这样顺势后撤两步,再起身时,已从腰间取了一柄软剑,手腕一翻,剑尖再度向着谢晏兮和凝辛夷而来!

“师兄——!”

元勘和满庭的怒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但这一刻,那道声音却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谢晏兮的身躯压在凝辛夷身上,他的头搭在她的肩头,血流淌在她的衣襟,凝辛夷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微却足够坚定。

“阿橘,快走。”

她是可以走,只要此刻将他向前一推,他便是完美的人肉护盾,而她只要以鬼咒术匿踪,只需片刻,就可以逃离开来。

但凝辛夷却一动不动,将他反抱住的那只手落在他的剑伤周围,已经飞快地封了他几处大穴止血,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偏执:“我不走。”

就像那一年在三清观中,善渊抖去剑尖上落的梨花,面具遮去了他的所有神色,只能露出一双瞳色浅淡的眼。那双眼不辨喜怒地看着坐在一边,捧腮看他起剑的少女,声音也是泠泠:“走。”

说是走,那时的凝辛夷觉得,这字或许在他口中,应该被翻译成“滚”。

但她当时就笑了起来,说:“我不走。”

两道声音像是在此刻重叠,谢晏兮唇边浮现了一个短暂的微笑,总不可能真的看着凝辛夷就这样拖着他的病躯螳臂当车。他虽然重伤至此,三清之气也已经消耗一空,就连离火都烧得七七八八。

但他还有这一身血可以再燃一次。

只是不等他的满身的血重新沸腾,却已经先有别的东西如同煮沸的粥冒起的咕噜泡泡般,翻涌而出。

那柄软剑竟是就这样停滞在了半空,不得再寸进分毫!

杀手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自己的软剑仿佛陷入了一滩泥沼,入不得,也抽身不能,他的眼瞳剧烈收缩一瞬,沙哑喝问道:“何人阻我!”

没有人回应他。

因为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看到了,那些将他和剑和周身缠绕的东西,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像是无色无声也无息的藤蔓,也像是一只只、一双双手。

一只凡人的手,或许无力。

可倘若攀附在那柄剑上的,是千百双手呢?

这片土地之孕育了不知多少代的双楠村人,他们生于此,长于此,眠于此,长久地注视着这片黄土地。

他们既然看到了凝辛夷和谢晏兮宁可燃烧自己,吐血在地,也要送他们的子孙后代们入一场十全十美的大梦,听到谢晏兮说要为他们寻得一方公道的承诺,也看到了程祈年为了成全这一场梦不破碎,不惜以身祭神。

那么至少,至少他们也不能让这些对双楠村有恩之人殁于这片土地上。

魂灵可以轻盈地飞去云朵之上,化作落雨回到人间,也可以踏入轮回转世,等待再世为人,亦或者落入被钩织的一场美梦,休憩其中。

但意志不会。

苍生的意志,会永远地烙印在孕育他们的土地上。

而现在,双楠村这方土地上,苍生的意志不允许有人杀凝辛夷和谢晏兮,便没有人能再寸进半步。

那许多苍生之手映入谢晏兮的眼中,他虽然虚弱至极,却也已然看到了这一幕。

当他为这苍生哪怕抬起一只手,那么苍生便会看到,会记得,也会回应。

苍生竟然,是会回应的。

谢晏兮的脑中甚至有些怔然地回响过这句话,旋即响起的,却竟然是在那九重杀阵之中的那些问题们。

他分明没怎么仔细听,那些话语却也还是落入过他的耳中。

剑伤与毒一并腐蚀着他的血肉,他常年忍受离火灼烧,对于一般的伤口虽然厌烦其久伤不愈,却对疼痛本身并不敏感,但此刻,也不知是他三清之气与离火都消耗太过,又刚刚经历过一次燃血为火,还是此时此刻……凝辛夷这样反手抱着他,宁愿死在一起,也不愿意松开他抑或他的剑,她素来冰冷的体温竟然也好似柔软了下来,让他的背后的疼痛如钻心般难忍。

一如那九重杀阵中的苍生九问。

“有朝一日,若是你命悬一线,面前却是苍生,你可愿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也要放手一试吗?”

“你愿意为苍生付出什么?”

“你觉得苍生值得你低眉吗?”

……

“你看见过苍生吗?”

他看见过苍生吗?

谢晏兮看着面前这一只只手,心道,他见过了。

……

杀手脑中被面前从未见过的这一幕占据,那些虚幻的、透明的手将他的剑层叠缠绕,甚至拖住了他的脚,眼看就要继续向上攀爬而来,像是要将他就这样拽入这片被离火烧得焦黑的地底。在这一个顿挫之间,他甚至忘记了来之前被叮嘱了许多次的话语。

——不要看凝辛夷的眼睛。

他抬眼之时,已经落入了一双洞渊之瞳。

凝辛夷已然力竭,此刻不过是拼最后一丝力量,哑声道:“何人让你来杀我的?”

“凝……”

他就要说出那个名字,是凝玉娆,还是凝茂宏,可他的下一个发音似是触及了什么禁忌,让他周身的血脉刹那间倒涌,竟是让这杀手顷刻间就七窍流血,倒地而死!

他重重落在地上的片刻,那几个上一刻还在持刀剑攻击谢玄衣和元勘满庭的杀手,竟也与此人一模一样作态,七窍流血,坠地时便已经死透。

而当他们倒下时,凝辛夷才看到,他们的背后竟然都贴着一张黄符。

她下意识想要再多看一眼那符的笔迹,可灵火蓦地一闪,黄符被点燃的同时,这些杀手的身躯也在这样的灵火之中被吞噬消融,直至不留一丝痕迹。

四野蓦然俱寂。

那些虚幻的苍生之手也消失不见,仿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从极喧嚣到极静时,便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凝辛夷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还要极近的另外一道。

谢晏兮的心跳很慢,比她过去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慢,甚至带着一种灯枯油尽的颓然。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来。

她收回那只压在他背后的手,才发现,那只手上竟然已经染满了他的血。

“谢晏兮。”她一只手垫在他的颈后,将他努力带向自己怀里,压低身子,一只手捏着他的下颚,喊他的名字:“善渊师兄……善渊!阿渊!”

怀中的人脸色苍白如冰雪,紧闭的双眼投下一圈鸦黑浓密的睫毛,他的唇色却是浓烈的,染着血渍,像是天地之间触目惊心的唯一色彩。

他似是听到了凝辛夷的呼唤,有些艰难地向上举了举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了她捏着他的手腕上,却难有下一步的力量,那样的动作不像是在阻止她,更像是在让她不要为他担心。

那一条连接在两人手腕之间的红线咫尺可见,却无比暗淡,仿佛昭示着红线另一头那人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

凝辛夷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她印象里的他,无论是带着面具的善渊师兄,是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睥睨肆意的闻真道君首徒,还是后来以谢晏兮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他都像是永远都不会倒下一般,只要她向他伸出手,他就会冷哼一声,却到底会伸出手来,给她想要的三清之气。

从无例外。

包括今天。

凝辛夷甚至在想,他在给她三清之气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力竭至此吗?

满庭已经越过火色的废墟踏将过来,他飞快地将谢晏兮支起身子,查看他身后的那一处剑伤,手下不停,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

元勘急得不得了:“你干嘛摆着这种脸?师兄这伤怎么了?很严重吗?”

满庭先是看了一眼凝辛夷,才道:“师兄没有三清之气护体,所以这剑伤……格外深。”

若非格外深,几乎透体而过,血又怎么会渗到她身上。

满庭继续道:“伤倒也罢了,只是这毒……”

元勘语速极快道:“师兄百毒不侵,毒能奈他何?”

满庭沉默片刻:“准确来说,这不是毒,而是登仙。”

凝辛夷蓦地抬眼。

能够让凡人平白无故生出三清之气的登仙药,用在捉妖师身上,则会反过来抑制此人体内的三清之气,让其三清之气运行不畅,气息凝滞,功法错乱,就算一剑不至于致命,若是不知这药的来头,胡乱用三清之气,下场最终也难逃一个死字!

更关键的是,王典洲彼时之所以能用登仙获得如此巨大的利益,是因为登仙此药成瘾性极强,凡沾染上,若非极巨大的抑制力,否则终身难逃此药的控制!

那杀手何其歹毒,竟然在剑尖上抹了这种药!

刹那间,凝辛夷只觉得自己的血都仿佛凝固了。

她的手指悄然握紧,却又觉得掌心涩滑,低头去看,她的手上全是他的血。

若非他来挡这一剑,这些血,本该是她的。

登仙这一味药,也本该落于她身。

满庭声音很轻:“就算师兄的血可以解登仙的毒,但不能保证他不会上瘾……”

凝辛夷垂眸,静静地看着悬于两人腕间越来越黯淡的红线,倏而道:“我来保证。”

满庭和元勘一起看向她,元勘愣了愣:“你怎么保证?”

不远处刚刚收了剑的谢玄衣也看了过来。

之前与凝辛夷不欢而散到现在,他还没有正式地和她说过一句话,此刻他只是这样看着她,心头却有了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怯懦。

可听到凝辛夷的话,他的心却越跳越快。

因为他也已经想到,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办法可以保证谢晏兮不会成瘾。

那是他心底最不希望的事情。

然而下一瞬,凝辛夷已经道:“你们可知道,凡世家子结亲,都要缔结婚契,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元勘和满庭当然知道,也知道谢晏兮与她并未结婚契之事。

他们知晓谢晏兮最初的打算,闻言正要说什么,便见面前的少女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骗了自己就骗了吧,他是善渊又怎么样,是谢晏兮又如何,自己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为他驻足。

因为他始终是他,将真心藏在无数冷漠和谎言之下,让分明无比珍贵的那颗心显得吊儿郎当难觅真迹的他。

再相信他一次,又如何呢?

她垂眸,看向怀中人,轻轻笑了起来,然后俯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谢晏兮的额头上。

“枯荣转轮,至死不渝。”

第152章 吾等愿以血为证,七魂……

结契的光,是金色的。

凝辛夷闭上眼,也能感到金色的光从两人额头相接的地方溢散出来,那样强烈的光却并不刺眼,只是柔和地将两人笼罩,然后再如星光溢散般沉入衣料之下,肌肤之中。

元勘和满庭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愕色。

这等从此便要荣辱与共,命连一体之事,凝辛夷竟然说结契,就真的这样结了。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早已落在所有人眼中,饶是迟钝如元勘,也早就意识到了什么。

只是……

元勘不敢继续往下想。

结契法阵膨胀扩散一瞬,又收缩成了额间的一点星芒,最后连同所有的光都收敛。

契成的刹那,谢晏兮虽然还昏迷未醒,原本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而凝辛夷则蓦地捂住胸口,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登仙的药性彻底地转到了她的身上,谢晏兮背后剑伤的痛也转移了一半到她这里,这样剧烈的、贯穿撕裂般的痛苦让她忍不住想要蜷缩身体,却到底硬生生忍住。

谢玄衣担忧地向前一步:“阿橘!”

凝辛夷抬起一只手,将他的所有动作止住,然后将自己唇角的血渍随意抹去,唇色红艳如鬼,抬眼道:“为程祈年敛骨灰。”

谢玄衣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然后才俯身,一捧一捧地将散落在地上,尚未被重新扬起的浩荡风沙吹散的那些白灰收敛在了一个经历了离火和红莲业火的灼烧后依然存在的黑瓦罐里。

这样重复的动作,反而让他原本浮动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直到这一捧捧的骨灰在手,谢玄衣像是才蓦地反应过来,他的这位已经与他搭档了几年的同僚,是真的已经舍生而去了。

谢玄衣的心底有了某种迟来的钝疼。

这种钝疼像是极糙的石头一下一下地磨着最柔软的心底,辗转反侧,逐渐痛入骨髓,让他的手指都连带着有些颤抖了起来。

满庭注意到了他的样子,俯身帮他,低声道:“节哀。”

谢玄衣不语。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这种痛并不纯粹,他甚至为自己感到悲哀和不齿。

——为程祈年的死而感到的痛极是真的。可这些痛和颤抖中,又分明隐藏着他难以宣泄的、对凝辛夷和谢晏兮结契的惊惧。

是的,既惊且惧。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若是凝辛夷知晓了背后全部的这一切后,会发生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值得原谅,他想要复仇、想要知道谢家灭门的真相并没有错,可设计了这一切的他,却到底将凝辛夷卷了进来。

……而今,卷进来的,甚至还有凝辛夷的真心和命。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凝辛夷真心错付,看着她所托非人,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凝辛夷却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她擦了血后,再抽出了一张手帕,将手指上的血都擦拭干净,然后才打开了她方才一直紧紧攥着的东西。

那是程祈年最后塞给她的包裹。

那包裹上有陈旧的、层叠的血渍,包布粗糙,色彩黯淡,甚至有一股岁月的气息。

正是高大柱临终前给程祈年的那个包裹。

而程祈年将这个盛满了脚下这片土地最后希望的包裹,交付到了凝辛夷的手中。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这个包裹递到了她的手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将这件事完全彻底地托付给了她。

包裹不过一指薄厚,并不沉,可凝辛夷握着它,却重若千斤。

因为对她来说,这包裹里的证据不仅仅是平北将军何呈宣通敌叛国的证据。

倘若她真的选择公开这些,则不亟于当众忤逆她的父亲凝茂宏,甚至于与她的父亲真正对立。

她……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比凝辛夷更先给出答案的,却是包裹里的东西。

布包裹的皮翻转打开后,内里那一面上,鲜血淋漓。而那些血,竟是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每一个血手印下,都歪斜地书写了这一个又一个的姓名。

“宣威左军,什长高大柱,什长许狗农,以旗下百人之血为证,何呈宣与北满里应外合,通敌叛国,陷我宣威左军于陷阱之中,致五万左军全歼于澜庭江边!

何狗不死,五万军魂冤魂难散,死不瞑目!吾等愿以血为证,七魂不宁、不散、不灭,请君招魂,为我左军沉怨昭雪!”

血书之中,还包着几封信件,有的用词简短却清晰地写着一目了然的军机信息,落款处虽然没有姓名,却有一方私印,上书凤弘二字。也有几封信上为相询和催促,落款的私印赫然是北满那位如今声势浩大如日中天的太子的小字!

凝辛夷一封一封看完,然后将那些信件认真叠好,再将包裹重新包了回去,收进了三千婆娑铃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的面色看似平静至极,但下一瞬,她身子前倾,竟是又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什么味道?”她倏而道。

元勘正要伸手去扶她,闻言不由得侧头看去。

却见不远处,原本生长着安乐与无忧两棵菩提树的地方,如今树根焦黑,已经彻底成了一片真正的焦土。然而焦土之上,却有离火都没有燃尽的一点油脂。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小刀轻轻划了划。

焦黑的表层被扒开,露出了酥白的内里,那股所有人如今都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味道比之前更浓烈地飘散了出来。

“引魂香。”元勘低低道。

凝辛夷怔然看着面前,某一个瞬间,她的脑海中似是蓦地浮现了一个画面,与面前的一切重叠。

这一切……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好似熟悉又陌生,仿佛这一幕幕都曾经在她的生命的某个片段里曾经上演,再与面前不断交错。

她的心跳声开始放大,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闪回交叠的画面,一帧帧画面的间歇时,却竟是闪黑,她的身躯似是不受控制般向前跌去,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撑住地面,也做好了撞击坚硬的准备。

但在彻底陷入意识的混沌之前,撞击却久久没有来到,有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捞了过去,囚在了怀中。

呼唤她的声音变得遥远。

“阿橘?你怎么了阿橘?”

……

凝辛夷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忆起了什么,还是回到了某段自己早已遗忘的过去。

“阿橘,你又怎么了?”极遥远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那声音带着点百无聊赖,她并不陌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凝辛夷有些浑浑噩噩地醒来,下意识想要抬手舒展四肢,却发觉自己的手好似正环抱着自己的双膝,头也埋在膝盖之中。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了,却竟然并不觉得四肢麻木僵硬,只觉得温暖又舒适。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因为她的手腕和腿都极细,仿若不过七八岁的稚童,而她此刻的这个姿势,也正是婴儿在母亲腹中时的姿态,所以才会格外有安全感。

这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的声音又是谁发出来的?

怀着这样的疑问,凝辛夷又试着张开四肢,想要抬起头来,却蓦地感觉到了什么。

……水?

她这是在水里?

她怎么会在水里?!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挣扎,那道声音再度在水面上响起,穿透重重水深,不太真切地落入她的耳中:“阿橘,你是醒来了吗?”

她想不起来这是谁,可声音却分明耳熟,会这样呼唤她的男性理应只有凝茂宏一人,可这道声音却并不属于凝茂宏。

那又是谁?

她想要抬头,想要看清楚,想要挣脱自己此刻的束缚,更不想要这样莫名其妙地待在水下。

所以她开始挣扎。

一些身影和记忆开始在她的脑海中闪回般交错。

玄天塔,火海,垂眸看她的银发国师,盘根错节的巨大菩提树,树下点燃的白烛引魂招灵,怒吼着问着为什么的谢玄衣,双楠村枉死的将士们与挑生蛊下舍生的程祈年,挡剑燃血的谢晏兮,报国寺插着何日归的地藏王菩萨像,定陶镇宁院中归榣倒下的身影,白沙堤草花婆婆的大笑……

所有的一切,像是被压缩成了一个瞬息的交叠画面,在凝辛夷的脑中闪回,再消失,再闪回。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她,虽然有着孩童的身躯,这小小的身躯之中,却容纳了一片历经千帆的灵魂。

而她的灵魂烙印让她的身躯在醒来的刹那通灵见祟,引了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入体,搅得这片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上浮冰全碎,寒风呼啸。

一声长叹从湖面上响了起来。

那束缚住她的存在突然明显了起来,她越是挣扎,束缚就越是明显,她的心跳声开始变大,一声一声,仿佛要与那些闪回的画面形成某种奇妙的韵律,她无意识中转动手腕,却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脆响铃音。

叮铃——

刹那间,灵台清明。

凝辛夷想到了什么,手指摸索腕间,触碰到了熟悉的铃铛,她心念一动,九点烟已经被她捏在了掌心之中,再极艰难地被搓开一节,再一节。

青烟燃起在扇骨的刹那,整个长湖的湖水都开始沸腾,水面上有碗口大的泡泡咕噜作响,天地都被搅动,似是在见证和记载这一刻,湖中沉睡了许久的那方存在的苏醒。

岸边,那道垂眸看向湖中的道服身影脸色骤变,蓦地一甩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开始结印,试图加固长湖封印。

更远处,有身影飞奔而来,面上俨然写满了不安:“菩虚子道君,我正在后山与人论道,听闻长湖有异动……”

他的话语才说了一半,眼睛已经看到了如今长湖的模样,他的脚步骤然一停,脸色已经变得极是可怕。

赫然正是比起如今看起来年轻许多的凝茂宏。

他眉头紧皱,口中已经高呼道:“菩虚子道君,此子断断不能醒来,方相血绝不可重现于世,她万万不能想起发生了什么!否则两仪菩提大阵——”

菩虚子眉头皱得更紧,须发乱飞,口中念念有词的速度更快。

水面上的一切,凝辛夷一概不知。

她点燃九点烟,张口欲言,却有水倒灌入嘴,但她一字一句,已经在心中口中一并默念。

“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这一刻,偷偷趴在冬日长湖外小山上的谢玄衣倏而驻足,小心地遥遥望来一眼,然后见到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长湖水被辟开倒流,小小的孩童悬于长湖之水中央,无数的封印法阵悬浮烙印在湖中,滔天的水幻化成怒吼的狰狞神像怒面,如长风般肆虐,将那些封印肆虐般破坏开来,岸边的菩虚子道君道袍迎风,胡须乱飞,却也已经无力回天——

湖中八岁的少女,承载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记忆和灵魂,解开了三千婆娑铃的封印,以九点烟撕开了冬日长湖。

菩虚子道君无法再将她如从前那般重新葬入湖底。

但他却能将不应该出现的那些记忆和灵魂,如封印妖尊般,封印在苏醒过来的少女心底。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重重画下一道一道繁复晦涩的阵线,那些线条在半空浮现,再一条条落在少女的身躯上,逐渐爬满她的整个身躯,然而在画到最后一笔时,菩虚子起笔再落,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他试了又试,蓦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像是瞬息间老了十岁般萎靡下去。

于是封印法阵阵成,却又留了一线天机。

凝茂宏神色凝重,问:“菩虚子道君,如今是怎般情况?”

菩虚子神色灰败,慢慢摇头,道:“我只能封印住不应该存在于她脑中的记忆,却不能阻止她的苏醒。只是此后,每每朔月之时,封印便会动荡,这会让她痛苦无比,却又无计可施。”

凝茂宏似是在沉吟:“此事当真无药可救?”

菩虚子沉默片刻,道:“……倒也并非无药可救,倘若这世间真的存在那传说中的并蒂何日归,倘若那并蒂何日归成妖,那妖丹,倒是能让她免受这朔月之苦。”

“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凝茂宏似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谬之事:“若是世间真的存在此物救她的命,她也不会今日遭此劫难了。”

他长叹一声,已在这瞬息间做出了决断,神色复杂道:“既然如此,长湖便也无用,从今日起,她便跟着我姓凝吧。”

菩虚子沉默无语,只是一甩拂尘,向侧让开了一步,低眉摇头,只以余光看到凝茂宏的身影越过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从此,龙溪凝家多了一个凝三小姐,名辛夷。

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中少了一处封印,解开了所有的禁忌,并且对过去此处的禁忌绝口不提。

因为菩虚子知道,有朝一日,那个曾经被封印在这里、并且失去了记忆的女孩子,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

凝辛夷猛地睁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翻身而起,却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谢晏兮抬手,用手中绢帕擦去她额头的汗,脸色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苍白,但他却对着她弯了弯唇,露出了一个笑,轻声道:“做噩梦了吗?”

第153章 “阿渊,你不能自医,……

凝辛夷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谢晏兮脸上,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梦里的水声似乎还在耳边涌动,她的掌心似乎还捏着九点烟,但她回过神的刹那,却看清了谢晏兮注视她时的神色。

他的眼瞳比平时要黑一些,肤色苍白,平时总是束起的发披散下来了一些,唇畔也没什么血色,神色恹恹,唯有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才带了温度。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触摸他不知为何过分苍白的脸,有些恍惚地心道自己不是已经与他结契,枯荣转轮,登仙的药性和大半痛楚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为何他看起来却并没有好转许多。

然而她指尖才动,脑中却倏而刺痛。

她蓦地按住自己的眉心,等到痛意褪去,这才重新抬头,旋即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已经不在双楠村,而是正在一处不知位于何方的破庙之中。

元勘和满庭坐在燃起的火堆旁,谢玄衣在稍远处,他微妙地侧着身,显然不想要触碰到任何人,高高束起的马尾被破庙门外倒灌进来的风吹起,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被麻布包裹的瓦罐,紧紧抿着唇,下颌的弧线凌厉却莫名哀伤。

凝辛夷却只觉得有些奇怪。

她与谢晏兮为何在破庙的佛像背后,像是与他们硬生生隔开了一处旁的空间,身前也没有燃火,任凭破庙破屋顶的风雪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生疼。

但她转瞬便已经知晓了缘由。

因为她看到了破庙墙壁和那残破佛像背后留下的,纵横散乱的剑气。

“……我是不是又……”她有些艰难地开口,然后下意识看向窗外:“可今夜并非朔月,我……”

她的话语又顿住,所有的话语在她的余光看到放在她身后的那只再熟悉不过的剑匣时,戛然而止。

那只雕刻繁复的乌木剑匣本是被装在黑釉瓷枕之中的,可此刻,剑匣周围散落着黑瓷碎片和不太细密的瓷粉,分明是被那震荡的剑匣中的剑气碾了个粉碎!

这是此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过去的无数个朔月里,无论她醒来时的场面多么狼藉,黑釉瓷枕从未碎裂过哪怕一道裂痕。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到黑釉碎屑,再从她的指腹流淌在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

某个瞬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过去的无数个朔月里 ,她的梦境中也并非没有过自己旧时的回忆 ,但却从未梦见过东序书院的长湖。

为什么她想起了长湖中所发生的事情时,剑气便会震荡至此?

长湖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倘若如谢晏兮所说,她身上的封印并不完全,她的体内也并无所谓的妖尊封印,那么她坠湖后被妖尊入体的事情,又算什么?究竟是凝茂宏在骗她,还是菩虚子道君在骗凝茂宏?

又或者说,她的梦境……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这一次的梦境为真,那么过去的那些妖鬼森林和有关她母亲的片段呢?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她梦中妖鬼森林这样的地方吗?

一切如浮光掠影般在她心头重现,凝辛夷的手指慢慢探到剑匣上,指腹触摸过上面精致古朴的纂刻,却突然碰到了一点濡湿。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抹殷红的血。

她愣了一瞬,下一刻,她已经一把扣住了谢晏兮的手腕,然而她想要翻转他的手看一眼,却竟然没有拗过他的力气。

“阿渊。”她抬眼看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你是不是碰剑匣了?”

是碰了。

又或者说,不仅仅是碰了,是他长时间按在剑匣上,以离火压制对抗,才让那匣子中掀起的剑气不至于将这一方天地都彻底搅乱,直至失控。而那只剑匣也果然如凝辛夷所说,除了她之外,触之便会被剑气横扫,饶是他离火凶戾,他那只按上去的手也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她晕过去的那一刻,他恰好醒来,将她接住之时,便已经感受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滚烫。她体温素来极低,唯有朔月失控之时才会如此,他几乎是顷刻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杀手虽然暂且被逼退了,但被灼烧成了一片倾圮废墟的双楠村实在太过开阔,他们此刻各个都是强弩之末,心神动荡,实在不适合再战一场。然而双楠村又不在官道,他们的马车大约也随着离火一并被烧了个干净,谢晏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喊出了一个名字。

“公羊春,我知道你在。”

听到这个名字,谢玄衣蓦地抬起头,饶是他年少时不学无术,也知道,这分明是前朝大邺那位权倾朝野的左相的名讳!

随着他的声音,公羊春的偃影从不远处废墟的石头上浮现,他桀桀笑了一声:“微臣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三皇子殿下需要了,看来微臣随时侍奉左右,果然终有用武之地。”

谢晏兮冷冷看着他:“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公羊春非常轻柔地笑了一声,让开身体,却见他们来时的马车与马匹竟然不知何时被转移出了妖瘴,被保存得完好,甚至那拉车的马也已经被喂饱喝足,一派随时都可以继续奔袭千里的样子。

“微臣存在的意义,就是想殿下之所想,急殿下之所急。只是不知道殿下何时才能理解微臣的用心良苦。”公羊春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不懂事的孩子。

谢晏兮眉眼之间难掩厌恶,但凝辛夷的体温越来越高,周身的三清之气也开始变得紊乱,他于是掩下所有情绪,将她横抱在怀中,向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凝家小姐对殿下真是情深义重,不惜结契,也不愿让殿下沾染半分登仙之瘾,这一身鬼咒之术,也当真世间罕见。”与公羊春擦身而过的刹那,公羊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大邺旧部会从雁门郡开始起势,以殿下的名义。”

谢晏兮的手指骤而缩紧,但他表面上却仿佛没有听到般,只是将凝辛夷的身子向着自己怀中再压了压,遮住公羊春窥探的视线,径直上了马车。

他当然知道,公羊春的这句话,便是与他的交换。

但所有这些,他都不必说给她听,所以谢晏兮只是弯了弯唇,垂眸看着她,轻描淡写道:“一点小伤罢了。”

凝辛夷不信,执意扯动他的手臂,却听谢晏兮道:“你既与我结契,若是伤重,自然枯荣转轮,你也会感受到那样的痛。你且活动一下五指,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凝辛夷一愣。

她的手骨肉均匀,并没有任何痛感,只有后背还残留着结契分离来的谢晏兮为她挡的那一剑的痛,她心中有些疑惑,却到底稍微放下心来,目光慢慢落在谢晏兮脸上:“你都知道了。”

“阿橘,你为双楠村人起鬼咒术时,我说了有我,自然要护你周全。”谢晏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中带了几分叹息:“为你挡剑乃是我自愿,你不必……”

然而凝辛夷却抬起了一根手指,点在他的上唇,止住了他所有的剩下的话语,轻轻摇了摇头。

“阿渊,你不能自医,我来医你。”她抬眉一笑,她的容颜本就极盛,像是永不熄灭的璀阳,这样笑开时,仿若能照亮这一室风雪破庙,落入他的眼底:“结契的那一刻,我已经想好了。你是善渊也好,是谢晏兮也罢,无论你的名字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与我朝夕相伴的人,而不是一个名字。所以,阿渊,与你结契也是我自愿,我不会后悔。”

谢晏兮心底大动,他怔然看着她,眼底晦涩难明,难以抑制地向前附身,他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刹那蓦地停下。

凝辛夷抬眸,这样近的距离,她眼瞳中的每一丝光里都是他的身影,她不说话时微微张开的唇也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垂落在他手臂上的青丝冰凉却痒,那种痒像是要顺着他的手臂,丝丝缕缕渗入他的心底。

他又向前了一寸,鼻尖擦到她的,那般细腻的交错像是太过喑哑的耳鬓厮磨,却也让他几乎沉沦的眼瞳蓦地苏醒过来。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上有剧痛传来,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谢晏兮在心底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就要抽身而退。

然而一只手却先于这一切攀上了他的脖颈,带起一片难以形容的战栗,五指没入了他的发中,再将他太过轻巧地向前一带。

于是呼吸和唇畔终于一并交叠。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唇,小巧的舌,微微急促的呼吸,比平时更加柔如无骨的身躯。

她全身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下颌高高抬起的弧度如天鹅,他的一只手将她环住,垂落的发与她的交织,渐不可分彼此,几乎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这个吻看似是他居高临下,可按在他后颈的是她,让他失控和情难自禁的是她,主导这一切的,也是她。

而他甘之若饴,愉悦难言。

唇齿之间的触碰和试探让他战栗,她落在他后脑命门的手指轻轻的扣紧也让他战栗,她洒落在他肌肤的鼻息也让他战栗。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手指的痛,后背那一剑之伤的痛,满身逆流乱涌的三清之气乖顺如从未存在过,离火的灼烧也变得轻微,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他怀中的一个她。

“阿橘……”

稍微分开的片刻,他想要说什么,她却已经闭着眼重新吻了上来,将他的话堵住,只留下一句唇齿之间的呢喃。

“阿渊,去神都之前,我要去一趟三清观,你可愿与我同去?”

第154章 “婚契都结了,不喊师……

神都,铜雀三台。

偏殿的门推开后,是层叠的帷幕,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大门,纵使帷幕都是轻纱,如此重重复重重,也将其中的人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丝毫。

这一处从徽元帝定都神都后便一直空置的偏殿里偷偷住了人的事情,整个铜雀三台都已经知晓。但自从有一位陛下宠爱的才人恃宠而骄,心生妒意,着人硬闯宫门反被斩杀当场,不久后这才人也香消玉殒,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未在这朱门之中存在过后,所有窥伺的目光便也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铜雀三台中的人,从来都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一把鱼食被随手撒入偏殿的湖中,那湖中养了许多金灿灿的锦鲤,见食心喜,争相蜂拥而来,不多时就占了湖边一个偏隅,像是要将湖水也染金。

一截碧落纱袖从栏杆上垂落下来,雪白皓腕上有一串翡翠叮当镯环佩作响。凝玉娆一把一把向下扔着鱼食,看着鱼儿争抢,唇边是笑,眼底却是冷的。

“失败了?”她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跪在她身后的人正是凝二十九,他将头埋得很低:“双楠村中,两次失手,此后再无机会近身。”

“我却不知,杀人也有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凝玉娆再洒出一把鱼食:“我听闻第一次失手乃是我阿妹有灵宝傍身,第二次乃是我那便宜妹夫舍身挡剑,怎么就没有第三次了?”

凝二十九道:“理应是有的,但那马车周围剑气缠绕,三清之气逆转紊乱,看起来凶险叵测不说,马车周遭还有不少偃影相护,那偃影的主人虽不知身份,却至少也有合道化元的修为。属下身死事小,但倘若暴露了您……”

“偃影?偃术?这不是我朝明令的禁术吗?”凝玉娆拧眉:“可有看清施术者?与永嘉江氏可有关系?”

“只能看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更多的便不知晓了。”凝二十九道:“属下已经着人去永嘉江氏查了,不日便将有结果。”

顿了顿,他又俯身道:“如今他们调转马头,往另外的方向去了,属下瞧着,倒像是三清观的方向。”

凝玉娆洒鱼食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湖面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倏而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近日可是朔月?”

随侍的侍女轻声道:“回大小姐的话,朔月尚在五日之后。”

“不是朔月?不是朔月,怎会三清之气紊乱倒转?”她扬眉,眼中有些不解,又自言自语般道:“她倒是长大了,学会了谨慎,我送她的符,她转手贴去了紫葵屋里,出行之时,家里给她的护卫,她也是一个也不带,应声虫也是数日才回一次……”

她说了几句,却又旋即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话头,将最后一点鱼食洒尽,拿起侍女递来的绢巾将手指擦干净:“既然杀不死,就别杀了。父亲那边,我来回话。”

凝二十九羞愧垂首道:“是。属下甘愿领罚。”

“该受罚的也不是你。”凝玉娆的目光落向另外一边:“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随着她的话语,一道清瘦近乎嶙峋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那人着一身靛青道袍,看起来年过四旬,面上虽然皱纹深如雕刻,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之中,已经灰白枯败,然而饶是如此,这人却竟然并不多显老态,腰背挺直,那张脸便是再枯槁,也鹤骨松姿,不难想象此人年轻时风华多盛,姿容多绝。

那人行至阶下,撩袍屈膝,膝盖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哑声道:“见过凝大小姐。”

凝玉娆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看过去,蓦地一笑:“我虽身居铜雀三台,却未入后宫,更何况,要论起来,我本要唤谢大人一声公爹,于情于理,谢大人都不必如此跪我。”

能被她这样称呼,又姓谢之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位。

扶风谢氏的那位本应在三年前已经死去的家主,谢尽崖。

地上那人笑了一声,那笑却不入眼底,只浮于皮肉:“凝大小姐说笑了,谢某乃是不该存在于这世间的已死之人,世俗的那些虚名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谢某心中,唯有一愿,若是此愿心了,便是即刻去死,也是理所应当,血债血偿。”

“好一个理所应当,血债血偿。”凝玉娆弯了弯唇,蓦地唤出了地上那人的全名:“只是要杀的人没死,所以在此之前,谢尽崖谢大人还是先好好想一想,倘若你那执意找寻一个灭门真相的儿子若是发现你没死,还要杀自己的儿媳,你要如何给他交代吧。”

谢尽崖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也只是一瞬:“没想到此事最后,还是能查到神都来。”

凝玉娆笑了一声,音色悠悠,说得却是毫不留情之语:“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大人自己斩草不除根,还留了谢家暗卫,所想所盼,不也正是让自己的儿子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了结吗?”

言罢,她也不去看谢尽崖的神色,起身走过他的身边,华美裙尾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谢大人,好自为之。”

谢尽崖跪在原地,久久未动,他神色漠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铜雀三台之中,饶是偏殿,景色也极美,每一个错眼都是精巧至极的设计,但所有这些都不入谢尽崖的眼,他像是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兴趣,只剩下了这一具行将就木的身躯苟活于人间。

许久,他终于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抬手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负手而立,淡淡道:“司空遮,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与你这等见不得光的货色共事。”

从影子中走出来的人面白且阴沉,眉眼细长,挂着一副看起来皮笑肉不怕的笑面:“谢大人还当自己乃南姓世家之首的谢大家主,不愿与我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为伍?可便是我这等人,也没有谢大家主这么狠的心,此生也难以对自己的家人下手啊。”

“我还活着的事情,是你故意透露出去的吧?”谢尽崖仿佛听不懂他话里外的阴阳怪气,只平静道:“谢家暗卫有多少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若只是暗卫,绝难察觉我的踪迹。”

“这还真不是。”司空遮却摇了摇头,道:“你我如今都为凝家效命,我这人虽不是什么好人,却唯独讲一个义字,又怎会特意出卖你。”

看到谢尽崖面上不辨喜怒的神色,司空遮慢悠悠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事与我绝无关系。我只说一句,谢家暗卫没有这种本事,平妖监却未必没有。毕竟,那可是我的虚芥影魅都渗透不进去的地方。”

*

马车碌碌碾过官道,从雁门郡向神都的路上一转,折而南下,踏上了去往三清观的路。

元勘一边驱车,一边上下抛着掌心的一只机关木球,还要侧耳听着马车里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目露担忧之色:“满庭,师兄这伤,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好?”

满庭道:“师兄的伤素来好得极慢,饶是师嫂转走了大半,恐怕也还要再将养十天半个月。”

元勘长长地“哦——”了一声,突然又觉察到了哪里不太对劲:“等等,你叫她什么?师嫂?怎么就师嫂了?!”

满庭古井无波道:“婚契都结了,不喊师嫂喊什么?”

元勘一噎:“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也未免太快了点!”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偷偷摸摸向着车里扫去一眼,恰见到扬起的车帷里,凝辛夷正在抬手去探谢晏兮额头的温度,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而下一瞬,她那只手已经被谢晏兮扣住,握在了掌心。

元勘猛地转回头来,不敢再看,口中胡乱喃喃道:“师嫂就师嫂吧……说起来这木球是不是应该能打开?我这一路都玩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地方能开啊?莫不是程监使给错了?”

他这样说,心中却在想,这与师兄当初说的,可差得太多了。师兄当初说得潇洒简单,拿到能医治师父的渊池虚谷就全身而退,可如今这样,师兄真的还能如他自己所说那样一走了之吗?

而且……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扫过一侧的马背上背脊挺直,不再以黑巾覆面的谢玄衣。

师兄与此人的约定,还作数吗?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他瞧着,这位看师嫂的目光,好像可不怎么……清白。

元勘忧心忡忡,手上抛接机关木球的动作便慢了一拍,于是那只木球 “啪”地一声砸在了马车上。

他“哎呀”了一声,探手去捡,到手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木球被摔开了。

不像是那种普通的裂痕,更像是某一个关窍被触发,让整个机关木球自然地被打开了一道缝隙,稍微用力,竟然便能将那只机关木球掰成两半。

机关木球是中空的,里面装了东西。

是一枚宝蓝色的锦囊。

元勘愣了愣,想起了当初程祈年将这只机关木球塞给自己的样子,与满庭对视一眼,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机关木球里,果然是有东西的。

这锦囊,恐怕才是程祈年真正留下来的东西。

而这样东西,自然是留给谢晏兮的。

第155章 程祈年,绝笔。

宝蓝色的锦囊被放在谢晏兮的膝盖上,他没着急打开,反而先将那只被拆开的机关木球举起来,在眼前仔细端详一番,然后手指在上面忙活片刻,将那只木球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扔还给了元勘。

元勘有些讷讷地接了过去,这机关木球他已经把玩了一路,原本稍显的粗糙的表面都被磨平,如今重新回到手中,竟然也有了些亲切感。

马车继续向前,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只锦囊上:“不拆开看看?”

“自然要看。”谢晏兮道:“只是我在想,程祈年究竟为何要问我那些问题。”

凝辛夷沉默片刻,道:“最后以身祭梦前,他向我承认了,白沙堤的杀阵是他布的,苍生九问,是他想要问你的。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她有些颇为难以继续开口。

“我曾对你说过,我杀过很多人。”谢晏兮却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程祈年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也曾问过我许多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所以,我猜,他身上那张人面的主人岳十安,是我杀的,对吗?”

他的语气很轻,捏着那只锦囊的手指却微微用力,指节发白。

凝辛夷伸出手,落在他的手上,终于还是道:“是。”

“十全十美,福寿安康,最终却毁于我手。”谢晏兮的语气依然平静:“他便是想要杀我,也是情理之中。”

“不。”凝辛夷却道:“小程监使绝非这样的人。若是他要杀你,又何苦问你那么多与苍生有关的问题,又何苦与我们相伴一路。更何况,这一路妖祟横行,屡屡惊险万分,若是他真的有杀心,在其中哪怕动稍微一点手脚,你我就算不死,也会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依我看,与其说想要杀你,他或许更想要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晏兮低声重复,又沉默片刻,终是将那捏起来厚厚的锦囊打开,取出了里面对折再对折的三四张纸。

不是多么好的纸,更像是随手取得,却被认真对待。落于纸上的,是一封程祈年不知何时写的绝笔信,字迹工整,可见执笔之人在书写之时,心智平和坚定,像是在极坦然地迎接自己或许将要拥抱的结局。

「公子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死因我暂且不能预料,但我希望,我是为了这世间而死,不必留下什么痕迹,也无需有人记得我,只愿我能死得其所。

公子也不必为我料理后事,不必送我返乡,我家中母亲早已安置妥当,便让她以为我在平妖监中事务繁忙,无暇返乡,在为这苍生奔波,四处平妖戡乱,便如她自小对我的教诲。

我这人向来啰里啰嗦,还望公子见谅。写这封信,是有几件事想要告诉公子。

第一件事是致歉,白沙堤时,我以纸笔落偃阵,将公子困于苍生九问,本无恶意,只是想要听一个回答,没想到反而伤到了公子,实非我本意,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苍生九问,我已不必再问,这一路行来,见微知著,我的心中已有答案。

岳十安之事,公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公子而死,我心确有不甘,但人生在世,人各有命,各司其职,各为其主,此事不怪公子。

只是十安死前,曾将一份调查书托付于我,此物与两仪菩提大阵有关,兹事体大。我一度为此物惴惴不安,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得见公子与少夫人,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又皆与这其中所言之事不谋而合。

我想此物交由你们,应是再适合不过。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想着如若是公子来将这天捅破,也算是慰藉十安的在天之灵,我也可死而瞑目。

另外一件事,则是我返回神都平妖监查阅宗卷时的发现。我在平妖监中司主薄一职,可调看所有宗卷档案。从白沙堤之事一路追溯,个中细节按下不表,我怀疑,扶风谢氏家主谢尽崖乃是假死,他现下或许正在京都,而他所行之事,又与十安交由我的调查文书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如今,我已无力继续探查,种种件件,都交予托付公子。撑此残躯写下这封信,我心中虽对这人世间依有留恋不舍,却没有遗憾。

祈年这一生,不懂变通,书读得有些傻,人心终究不似机关术的木头,是非曲折一目了然,也得罪过许多人,没有交到很多朋友。但祈年所做所行,问天问地,问心问鬼神,皆是无愧。

这信写到这里,要说的,也已经说完了。

但既然已经写了这么多,不如让我再啰嗦两句。

我读了许多圣贤书,也曾好高骛远,觉得自己将会鹏程展翅,本应笃信这世间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惜一路跌跌撞撞,才知如此世间,我命不由我,天也不由我。

但我……但我还是想试试。

就如此刻,如果我的命,就是用来让你回首多看苍生一眼,便也算是……我命由我。

程祈年,绝笔。」

信的最后,墨渍晕了一笔,似是书写之人落笔之时,落了一滴泪。

仅此一滴,恰落在那个命字上,显得那个字格外模糊,也格外地突兀。

凝辛夷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命由我”这四个字上,眼前自然而然又浮现了程祈年慨然赴死的模样,她心底震动,蓦地侧过头去。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她彼时还未出眼眶,便已经被酷热的火蒸腾殆尽的泪水。

为程祈年舍生为苍生一梦,为这信中真挚饱满的一字一句,也为他所说的这两件事。

她既惊愕于谢尽崖或许没死的事情,心中猜测纷呈,一面却又不解,那与两仪菩提大阵有关的调查文书上,又会是什么内容,为何一定要心怀苍生,他才愿意将此物交由谢晏兮。

一定要以苍生为重,才能托付的东西,实在重若千钧。

“谢伯父……”她轻声道。

谢晏兮却竖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话:“先不要告诉阿满。”

凝辛夷抿了抿唇。

“程祈年能查到的事情,谢家暗卫也能,只是早晚的问题。”谢晏兮道:“与其让我来告诉他,不如让他自己知道。”

听到这里,凝辛夷只觉得莫名有些古怪:“你们兄弟平时……也这么生分吗?”

“一码归一码。”谢晏兮眼底晦涩不明:“倘若他真的还活着,需要给阿满交代的人,也是他,而不是我。”

他边说,手下已经将那几张信纸重新折叠了起来,再从锦囊里掏了掏,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并无程祈年所言的调查证据。

顿了顿,谢晏兮从靴底取了一根针,将那锦囊的针脚轻轻挑开来。

宝蓝色的布料被掀开,露出了洁白的内里夹层,而那夹层之中,正藏着一张有着不同字迹的信纸。

那信纸上的字迹凌乱,纸也并不讲究,像是匆忙慌乱之中随便扯了一张纸写下的,边缘还沾染了些许带着指纹的血迹,上面的字也并不多,不过寥寥数语。

「大阵成,万木枯,百妖起,星象大乱。贵人一命,伏尸千里万里无人知。什么菩提树,分明是返魂树!什么两仪菩提阵,分明是返魂阵!天下菩提皆凋零,人骨埋土为养料,抚恤金再多又有何用,黑树之中白骨累累,难道还能生花?难道贱民就应该去死吗?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偏偏全是这样的道理。无人说,无人说,可叹无人说!」

最后的感叹号几乎力透纸背。

再向下,则是更小的,以朱笔加的一行字迹。

「万不可交由玄天塔,今上登基,玄天塔于星象多有相助,沆瀣一气,断不可信。」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仿佛泣血。

“这又是什么意思?”凝辛夷轻声念出纸条上的内容:“大阵成,万木枯,百妖起,星象大乱?是说两仪菩提大阵为了成阵,将整个大徽境内的菩提树都伐光了吗?百妖起这句,难不成是说我们这一路走来,被伐的菩提树最后都成了各种妖祟,为祸一方?星象,是什么星象?贵人一命……又是何解?这一段话中,字字珠玑,每一句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深意,可就算这每一句背后的意思都是真的,单凭这样一张纸条,也不可能给人定罪。”

“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疑问。”她思忖片刻,不由得疑惑道:“小程监使说,这岳十安被一位大人物看中,去做了一位大人物的护卫。一个修为不过通灵见祟的护卫而已,又如何知晓这么多事情?这一切,究竟是他自己知晓的,还是经由那位大人?”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终于慢慢落在了谢晏兮的脸上。

“阿渊,你可知……那位大人是谁?”

谢晏兮从展开这张字条开始,便无言语,他垂着眼睫,盖住了眼中所有的所思,唇角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抹很淡的讥笑。

“星象大乱啊。”他像是没有听到凝辛夷所问,轻喃一句,像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两个字了,又像是透过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回到了自己刚刚呱呱坠地时的长德皇宫。

再片刻,他才道:“难怪程祈年一定要将这事儿递到我的手上。他倒是我命由我,我呢?”

凝辛夷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命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来定吗?”谢晏兮的眼瞳晦涩如海,仿佛裹挟着惊涛巨浪,但转瞬,他眨眼的刹那,所有的情绪却又都被他压了下去,他只是轻柔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轻描淡写地看向凝辛夷:“那位大人我虽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一定是我杀的。”

随着他的声音,疾驰的马车猛地刹车,便听车外元勘的声音响起。

“三清观到了——”

第156章 我所不能说之事,唯有……

一别数年,三清观还是凝辛夷记忆中的模样,仿佛这世间沧海桑田,这里却永远都不会变。

凝辛夷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一青衣道服的小童已经从一侧迎了上来,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行了一礼:“师父已经等您很久了。”

回到三清观,元勘就和回了家一样,当即抬手将那小道童的肩膀一搂:“既然算到我们要来,可有准备吃食?可有肉?”

边说,边回头冲大家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呀。”

小道童含笑从他的臂弯下轻巧钻了出去:“这位师兄还挺见谅,我家师父只请了凝姑娘一人。”

元勘的脸迅速垮了下去,然后道:“不会连我师兄也不见吧?真就只一个人?”

小道童不语默认。

凝辛夷看了一眼谢晏兮,轻轻摇了摇头:“既然道君只愿意见我,我便一个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若是道君对我有加害之心,又何须等到现在。”

那小道童道:“我家师父说,若凝姑娘心存疑窦,便将此物交由您,您看了便知。”

他边说,边双手捧上了一物。

凝辛夷的眼瞳骤缩。

那一物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小道童双手的掌心里,不偏不倚,放着一片菩提树的绿叶。

许久,凝辛夷抬手,将那片菩提叶拿了起来,在指尖摩挲片刻,忽而笑了一声。

“阿渊,你方才问我,命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来定吗?”她抬步,跟在小道童身后,与谢晏兮擦肩而过:“我不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总要去看看,如果不能,迎接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谢玄衣下意识也跟着她抬步,却被谢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等到凝辛夷的身形消失在目光中,谢晏兮这才松开他。

谢玄衣蓦地侧脸看向谢晏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善渊,这与我们一开始说好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是因为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娆,还是因为我承诺你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办到?”谢晏兮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凝辛夷的身形消失的巷角。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飞快将马车牵走,顺便将周围悄悄递来探究目光的小弟子们都驱散开来。

于是偌大的三清观前院,就只剩下了对峙的两人。

谢玄衣眯了眯眼:“你说呢?”

“谢玄衣,其实有的时候,知晓真相,还不如糊里糊涂耿耿于怀地怀恨一生。”谢晏兮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清醒地知道真相,反而容易万劫不复。”

谢玄衣的手在剑柄上摩挲,有些惊疑不定地沉沉看向谢晏兮:“善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家暗卫乃是谢家立身之本,并非无能之辈。然而如此寻访多日,手握多条线索,所有的线索却又在逼近神都的时候都断了。”谢晏兮看着谢玄衣:“阿满,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只手遮天神乎其神到这个地步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道:“我也并非没有猜测。这世上能做到这般地步的人的确不多。譬如玄天塔上那位擅占,凝家位列百官之首,更不必说那位九五之尊,也或者还有其他位高权重之人也未可知。毕竟能让我谢家一夜之间便彻底销声匿迹之人,来历绝不会那么简单。”

“确实不简单。”谢晏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呢?”

谢玄衣一凛:“什么可能?”

“比如,那人非常了解谢家暗卫,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才能避开所有谢家暗卫的探查。”谢晏兮道。

谢玄衣还想要再问什么,谢晏兮却已经越过他,径直向着三清观里走去,边走,他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大傩半面,随意地扣在了脸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个瞬间,谢玄衣恍然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谢家灭门之前,他在三清观中学艺之时,善渊师兄也总是这样衣袖带风地来,玄衣玉冠,剑气清戾,看不清面容,周身却总带着点妖祟的血气。再后来,他从长水深牢中走出来,一路寻至三清观,与他相见时,他也是这般带着面具,负手而立。

那日的风很大,他语速急切地恳请他助自己一臂之力,说到最悲恸之时,他抬手撩袍,膝盖就要与地面重重相撞。

善渊依然站在那里,久久望着不知何处,三清之气却如微风般将他托起:“阿满,你我乃是师兄弟,便是有求于我,也不必跪我。更何况,就算谢家没了,你也是扶风谢氏最后的血脉。无论你在长水深牢里经历过什么,就算骨头都碎了,你也要一块一块拼回去,记得自己身上究竟流着什么血。”

他怔忡了很久,然后苦笑一声:“师兄,你这样说,倒是真的像是我那素来古板又不苟言笑的大哥。可惜我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装腔作势,竟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大哥一定庆幸你没有去见他。”善渊道:“他那人看似闲云野鹤,其实对家人最是看重。你在三清观里闯的祸,有不少都是他在背后偷偷为你摆平的,面上见你的时候,却要装出一副与你不熟的样子,甚至还会尽可能地避开你,因为知道你对他不喜。”

谢玄衣沉默了很久,他从长水深牢的擂台上走下来时,所有昔日属于扶风谢家小公子的骄傲与自尊都早已被碾碎了一遍又一遍,他以为自己的心中除却仇恨,已经不剩下任何柔软。

可此刻,听到善渊这样的话语,他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却听善渊继续道:“要说起来,我与谢家的确也有一些渊源。更不必说,与你大哥虽然往来极少,却也算旧识。不必谢我,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你我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有朝一日,倘若我身份败露,意欲出局,你也不可拦我。”

那日,他自无不可地答应下来后,却又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可倘若直到最后,师兄都没有败露呢?”

善渊没有说话。

直到他要走的时候,前方带着面具的人,才将那张一直遮掩住了真实面容的大傩面具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散漫开口。

“那便从此就叫谢晏兮这个名字,也未尝不可。”

……

谢玄衣看着这个在他的恳求下,捡起了他大哥名讳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自己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善渊师兄,还是从此以后,他便是谢晏兮。

但很快,他向前的脚步就顿住了。

“少主。”一袭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边:“神都那边的调查,终于有结果了。”

“说。”

“少主给我们的名单上,死者有三人。谢郑总管与姜宁那边,少主都亲自走过了,我们便潜于神都,追着梅冠玉之死的线索继续向前查探,中途曾多次断了线索,也曾被误导,以为不过是又一桩妖祟作乱,梅冠玉乃是被波及。”黑影自然便是谢家暗卫:“幸而另一波被调去查谢郑总管账目上款项流向的弟兄们中,有人识得平妖监中的监司,悄悄调了宗卷出来,我们才发现端倪。只是……”

说到这里,那暗卫的声音却竟然莫名有些发颤。

谢玄衣心底微沉,他的脑中突如其来地闪过了善渊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只是什么?”

那暗卫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句道:“少主,我等在神都,发现了老家主的身影。”

刹那间,谢玄衣只觉得每个字自己都听懂了,可是组合在一起,他却竟然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你说什么?”他缓缓转向暗卫,一把提住了对方的领口:“谁?!”

“一路对我们暗卫的行事手段极为熟悉,将我等调查的线索数次不动声色地掐灭,让我等无法再向前继续查询,甚至密布了无数障眼法,引得我们查去了别的方向的人,不是别人。”暗卫艰涩道:“正是……您的父亲。”

天晴万里,远山雪霁,谢玄衣却只觉得晴空如有霹雳,雷声滚滚,打落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绪流转,都变得凝涩了起来。

他的父亲……没有死?

*

凝辛夷跟在小道童身后,一路走过三清观中的无数屋檐之下。

冬日的空气清新却冷冽,灌入口鼻时,让人的思绪也变得清明辽远。

她也曾无数次走过这段路,只是从未有过哪一次,像是此刻这般光明正大,不用翻墙避人,也不必专挑月黑风高之时。她边走,边有过去的许多回忆如海浪般扑面而来,再去细思,那些记忆之中,竟然桩桩件件,都与善渊有关。

不是去找他,就是在去找他的路上,亦或是找完他后,悄悄回东序书院。

寒来暑往,这条路她闭着眼都知道哪个拐角最容易遮掩身影,也知道哪一处屋檐上的瓦片有些松动,若是落脚不甚,便会发出一声脆响。

她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那片瓦片如今是否已经换了新,善渊师兄旧日所居的院落之下挂着的金铃铛又是否已经褪色,风吹的时候,还会有清脆的铃音吗。

如此一路走过,直至没入三清后山,在登山路时,凝辛夷才问:“这位小师弟,菩虚子道君可是一早就知道我要来?”

小道童端庄地持着拂尘,笔直地走在她身前:“师父的确等您很久了,他说来与不来,皆是天意。所以我猜,师父也并不知您究竟会不会来。”

凝辛夷摩挲着掌心树叶:“他想要我来吗?”

小道童站在一块顽石旁,抬手起印,三清之气在掌心一震,口中叱道:“开!”

山中空气震荡,一处小门平白开在了路边,小道童道:“到了。凝姑娘不若自己去问师父。”

凝辛夷随他跨过门槛:“我听闻三清后山有道观道洞千千,曲折弯绕如迷宫,外人便是不甚闯入,也难寻一条真正的路。没想到,竟然也需要有洞天手段。”

却听一道有些苍老却和善的声音响了起来:“老道我比寻常人还要更喜清净,这才故弄玄虚一番,让阿橘姑娘见笑了。”

凝辛夷的脚步蓦地一顿。

是了,是这道声音。

与她梦中所听到、唤她一声“阿橘”的声音近乎严丝合缝地重叠,要说区别,也只是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岁月的痕迹,又或者说,她听到时,那道呼唤她的声音,总是隔着厚重的水声,听不太真切,可音色却决然错不了。

“阿橘便是阿橘,既然道君知晓我的乳名,便不必这般不伦不类,非要在后面加上姑娘二字。”不过一瞬,凝辛夷已经回过神来,轻巧笑道。

走过重重圆拱门,一旁小溪园林的水声潺潺,又有鸟鸣花香阵阵,此处好似并非寒冬腊月,而是暖春近夏,万物缱绻。

直至路的尽头,再绕过一块影壁,凝辛夷再抬眼时,终于看到了在尽头长亭中的那道背影。

穿着素白道服的道君几乎是佝偻着坐在软椅中,他的头发一片雪白如灰,手中正持着长长一根鱼竿,落入面前的池塘之中,然而那池塘之水却至清至澈,一眼望去,哪有半只鱼影。

凝辛夷站定,抬手行礼:“阿橘见过菩虚子道君。”

“你长大了,不再是被困在湖中的那个小姑娘了。”菩虚子道君的音色温和平静:“那时你还会拳打脚踢地骂我是臭老头子,如今见到我,竟也会行礼了。”

凝辛夷怔忡片刻,终是苦笑一声:“我没有幼年时的那些记忆,若是年少时有失礼之处,还望道君见谅。”

菩虚子道君抖了抖鱼竿,像是百无聊赖般将其扔到了一边,然后冲着凝辛夷招了招手:“过来,坐。”

随着他的声音,一旁蓦地出现了另一张软椅。

“我听闻道君的修为已是凝神空度,能言出法随,今日一见,果然念动则物现。”凝辛夷走上前去,坐在菩虚子身边。

她这才看清,这位盛名于天下的道君呈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老态,不仅是身躯佝偻,眉眼之间更是沟壑纵横,仿佛早就被什么东西挖空了底子,留在这里的仿若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

但他的神态却是坦然自若的,像是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亦或是早就知晓,且毫不在意。

“境界一事,不过是世人硬要为之划分的沟壑罢了。”菩虚子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世间真的有区别的,不过是凡体之人与捉妖师罢了。所有通灵见祟的捉妖师生来便是为了平妖戡乱保天下,境界高低的区别,也只是有的人能杀更厉害的妖,有的不能。”

他边说,边转动眼珠,目光在凝辛夷身上落了一瞬,又移开:“最近鬼咒瞳术用得很多?”

凝辛夷浑身顿时紧绷,手指甚至忍不住按在了三千婆娑铃上:“我……”

菩虚子却笑了起来,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警惕,你的事情我的确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你自己还要更多。我如今还活着,就是为了等你来找我,若你不来,我也只能遵守昔日的诺言,死守于此,直至灯尽油枯。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解惑吗?”

凝辛夷看了他许久,摊开手中的那片树叶:“这是您放的,对吗?虽然口不能言,但您一直在暗示我,是我自己一直都没能勘透您的意思,直到……”

“直到善渊告诉你,你身上的妖尊封印是假的,而你服下妖丹后,朔月的异象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酷烈,甚至昔年从未想起来过的记忆也开始浮现。”菩虚子接上了她的话。

凝辛夷却是愣了一愣:“其他的,您之所言都是对的,只是……妖丹?什么妖丹?”

“自然是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菩虚子道:“昔日我将你从湖中捞起之时,所说之言,皆入你脑中,只要你遇见,便自然而然会想起,而这也将成为你究竟是否会来见我的关键。老道当时也不过窥得了一线天机,没想到如今,倒是赌对了一次。”

凝辛夷却心绪飞转,她有些怔然地看向面前的池塘,许久才道:“竟是如此。”

她尚未找寻到开口向谢晏兮讨要那枚妖丹的机会,却已经得知自己身上的妖尊封印乃是假的。倘若真的是假的,那么她便也不需要那枚妖丹了,所以她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可如今她才知道,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但谢晏兮竟然已经将那枚妖丹喂给了她,如此阴差阳错,反倒应了菩虚子道君当日窥得的天机,才造就了她今日来到菩虚子道君面前。

“我曾对人以神魂起誓,不得主动寻你,不得告知你任何与你身世有关的所有事情。如有违背,即刻灰飞烟灭。这菩提叶并非是我直接留下,而是藉由无数人的手,辗转不慎落地于你面前,与我无关,才能与我有关。”菩虚子用手拍了拍身下的软椅,那椅子便幻化做了摇摇椅,他在里面一晃一晃,道:“除此之外,你若有惑,我皆尽可解。”

这便是在暗示凝辛夷有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不能问了。

凝辛夷定了定神,捏紧手指,道:“我身上的妖尊封印如果是假的,那么这一身阵纹又是为何?是掩人耳目,还是故意为之?是谁要这样做?那所谓我八岁之时坠湖惹得妖尊异动,不得已封印其中的谎言,又是为何?又或者说,我真的落水过吗?”

菩虚子晃着椅子,慢慢道:“这一身阵纹乃是老道亲手所绘,妖尊一事的确乃是虚构,但这阵,却并非虚假,只是为了封住另外的存在。至于其他的问题,你不是已经梦见过了吗?阿橘,你听到老道我的声音时,可不像是第一次听见的样子。”

凝辛夷却更是不解:“另外的存在?我的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是这样东西导致我必须被……被封印在湖中?”

她顿了顿,却已经猜到了什么:“是……我的记忆?”

菩虚子但笑不语,显然是默认。

“可我的记忆为何要被封印?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忘了这一切?若我是被封印在湖中,我又被封印了多久?这与我的母亲有关吗?她究竟是何人?我常常在朔月的梦中见到她,她……并不像是我父亲所说那般,乃是什么歌伎伶人,反而,反而像是……”说到这里,凝辛夷蓦地抬手,捂住了头。

“像是什么?”菩虚子施施然接上了她的话语。

凝辛夷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像是一位很厉害的捉妖师。”

“阿橘,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还梦见过什么?”菩虚子温和地看着她,像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凝辛夷继续轻声道:“我的梦里,她常常带着我向前走,但她也时常会丢下我,让我一个人继续向前。有时是在登回转的楼梯,像是永远都走不到顶。又有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在一片暗无天日的大森林里,森林两边的树木都像是妖祟的封印,她让我一个人向前,我一直走一直走,的确能走到终点光亮处,但我……”

“但你也曾踏入过那片森林,对吗?”菩虚子道。

凝辛夷颔首,又看向面前的老者,急切道:“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对吗?您……您也认识我的母亲,对吗?她现下在哪里,她、她还活着吗?”

“我的确知道,但涉及你的身世,我却不能告诉你。”菩虚子摇了摇头,在凝辛夷的眼神骤而暗淡之时,却又补充了一句:“应该告诉你的人,不是我。”

凝辛夷语速更快:“不是您,那是谁?”

菩虚子却并不接她的话,只将目光重新移向了面前的池塘,然后慢慢道:“阿橘,我们面前的这一处池塘乃是活水。活水有源头,你猜,这水的连接之处,是哪里?”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摇了摇头:“这一路而来,我并没有仔细去看这水流往何方。”

“自然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阿橘,去东序书院的长湖看看吧,我所不能说之事,唯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第157章 “阿渊,如此,就当我……

又是一个冬日。

东序书院,冬日长湖,这几个字在过去一直都是凝辛夷心底最深的梦魇,甚至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她的血肉都会回忆起那湖中彻骨的冰冷。

那样的冷带给了她无尽的折磨,连沐浴之时,她没入滚烫的水中,不消片刻,那水也会变得冰冷。除了朔月之夜,她也只有在被谢晏兮握住手的时候,感受过真正的温暖。

她向前几步,又顿住了脚步。

“过去我总以为,我能如妖祟一般吸食人的恶念,再化为自己的力量,是因为我的体内封印着妖尊。可如若不是,那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凝辛夷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手,露出皓白手腕上的那一截红绳,三颗哑金的小铃铛并不作响,只是沉默地垂落下来:“那这个东西呢?可有什么我不知晓的用途?”

“的确有用,不过如今这五颗铃铛,只剩三颗。”菩虚子道君却笑了起来:“从湖中出来时,这是你唯一的傍身之物,你却愿意分给别人。阿橘,你可是找到了愿意交付真心的可信之人?”

凝辛夷的手蓦地按在了三千婆娑铃上。

被这样直白地问及这种问题,她有些猝不及防,但片刻,她到底还是坦荡颔首:“是,我愿意相信他。”

菩虚子道君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长亭外池塘倒映出的远山,眼瞳如浩海,声音依然是慈祥温和的:“可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他骗了你呢?”

凝辛夷的手指蓦地缩紧。

心底某种隐秘的、不能诉诸于言语的酸涩被戳破,她想到了那日报国寺废墟中,他搬开被烧焦的碎石木柱,喊出她真名的那一瞬,又想到了他怀中放着的善渊师兄的面具,可如此桩桩件件,都在他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下最致命的那一剑时,烟消云散。

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菩虚子道君再问:“又或者说,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不仅仅是他骗了你,你所信任的所有人,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骗你,你又当如何?”

凝辛夷抬眼看向菩虚子道君:“道君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一天,你还会爱这个人间吗?”菩虚子道君含笑,声音很缓,却像是咄咄的逼问:“阿橘,若是从头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相信吗?”

这一个瞬息,凝辛夷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骤而加剧,渐如钟鸣,她和菩虚子道君对视的刹那,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像是要洞悉一切,甚至看穿她乃是重生一场,记忆缺失,却妄图改变轨迹的残破魂灵。

可下一刻,菩虚子道君却悠然笑了起来:“放心,我可没有骗你。”

“这心我可放不下来。”凝辛夷紧紧盯着他,嗤笑一声,道:“道君才是骗我最深的那个人。这些年来,我生怕封印松动,怕那妖尊控我心智,让我最终落得个被当做妖祟清缴、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也就罢了,万一扰得神都不宁,凝家被治罪,才是万死难辞其咎。可到头来,这封印竟然也是一场骗局。道君此刻和我谈信任二字,未免好笑了些。”

菩虚子道君却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模样,只是继续摇着身下的椅子,施施然道:“真的是我骗你吗?”

凝辛夷的所有动作倏而一停:“道君这话是何意?”

“三千婆娑铃便是你身上封印的最后一笔,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只会松动你的记忆,却不会解开封印。你的路,从来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菩虚子终于看向了她的眼睛,笑容也越来越开怀,他像是极为欣慰地看到凝辛夷如今的模样,更欣慰于她终于踏上三清山,站在了他的面前:“孩子,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你拥有这个世界上无人能及的力量,所以,你娘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

他的身形与周围的长亭池塘一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声音也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凝辛夷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在远去,但菩虚子的一字一句,却像是在与梦境里来自母亲的声音重合。

——“阿橘,你需要力量。永远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将那些想要伤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杀了。娘没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菩虚子和小道童的身影都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她孑然一人站在三清山中,她的面前还是那块顽石,但那顽石此刻就像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任凭人如何撬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山中多雪,她入菩虚子的洞天不知过了多久,天地一片稠蓝,她甚至分不清这是一个天明还是日落,雪粒洋洋洒洒,不多时便倾覆天地。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菩虚子道君的那些话语究竟是何意。他是真的洞悉了自己的重生之事,还是说,那些话只是巧合地命中她的内心的试探。

只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见到谢晏兮。

所以她提起裙摆,从三清山的石板上一路向下跑去,将风雪都抛在身后,三千婆娑铃之间的红线在她与谢晏兮结契之后,便已经消失,但只要她想,她永远都能感应到另外的那两颗铃铛到底在哪里。

她跑的步伐越来越快,衣袂翻飞,长发在背后扬起,她从山路之上踏入三清观的石板路上,再一路向着前方而去。

三清山上,顽石之后,菩虚子道君与小道童的身影若隐若现。

小道童抱着拂尘,有些担忧地问道:“师父,真的不用阻止她吗?”

菩虚子道君摇了摇头,面上依然是一派慈和,但那慈色之中,却带着一丝难言的悲悯:“每个人都有自己这一生必须完成的使命,必须面对的谎言和必须做出的选择。我现在阻止她,难道还能阻止她一辈子吗?”

小道童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倏而有感,蓦地转头,眼瞳中流露出了巨大的愕色和惶恐:“师父!您这是……!”

“便如我自己,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以我之命,为她留下了这一线生机。她心甘情愿将三千婆娑铃分给别人,这是她自己愿意踏入这生机之中,那是她的勇气和选择,与我无关。”菩虚子道君笑了起来:“为她留这一线生机,为这逆行倒施的世间留这一线生机。这便是我这一生必须完成的使命,和必须做出的选择。”

小道童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师父!”

一只苍老且布满皱纹的手落在小道童的头上,菩虚子的身形越来越虚幻:“不要哭,擦掉眼泪,你还要替我看清,这世间究竟能不能……如我所愿。”

飞雪如雨,小道童强忍的呜咽被北风吹散,然而道君身陨,天地之间自有惊雷轰鸣,三清山中,无数道观都若有所感,推门窗而出,静默地看向菩虚子道君仙化而去的方向。

凝辛夷踏过风雪,在惊雷声中若有所感,回头望向群山,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她重新举步,一路跑到了谢晏兮所在的道观之中。

惊雷与道君陨落时的三清之气紊乱,让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猴子在一旁煮水端茶,元勘和满庭一人乖巧地端着一杯,讷讷坐在一旁,不敢言语。

面容愁苦却清隽的中年男人的眼窝更深了一些,那双眼中的空茫比之前更盛,眼瞳与眼白的间隙似是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更模糊许多,他看人看物都已经没了焦距,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干嘛都不说话,为师这不是还活着吗?”

谢晏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又起卦了。”

闻真道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怒意,脸上依然挂着笑:“阿渊,天下苦啊,为师不算着点儿,心里慌啊。”

“你倒是说说,又算了什么赔命的事儿。”谢晏兮捏着茶杯的手指扣紧,指骨都有些发白,那杯中的水本已经有些凉了,此刻边缘却又起了细小的沸腾的泡。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火气。诶对了,上次不是找到方相族人了吗?怎么你这三清之气又乱了?”闻真道君探头过去,迟缓地“看”了他片刻,眉毛一拧:“啧啧,还有脸说我呢,瞧瞧你这不也是又受伤了,还让人给捅了个对穿?不对啊,你身上有离火,皮外伤也就算了,什么剑这么厉害,还能戳穿你的离火?”

“师父,你当知道,业障将你的灵台吞噬,三清搅乱之时,便是你的死期。”谢晏兮看着闻真道君眼瞳中几乎快要能看清的业障流动,“这世间唯有……”

不等他说完,闻真道君已经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知道只有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和渊池虚谷可以消弭我这业障,少重复两遍,耳朵都要磨出老茧了。老道我还没死呢,还能多等两年。”

雷声轰鸣,凝辛夷将要敲门的手蓦地顿住。

便听元勘的声音带了点哭腔地响起:“师父,师兄已经娶了凝家的三小姐为妻,她、她都愿意与师兄结婚契,您再等等师兄,师兄一定可以拿到渊池虚谷的!”

“娶妻?”闻真道君的声音变得古怪了起来:“阿渊,你到底做了什么?”

元勘猛地捂住嘴,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又哪里能收回来,他不敢看谢晏兮仿佛要将他刀成碎片的眼神,支支吾吾道:“就、就是师兄他……”

他心底一横,语速极快道:“师兄为了救师父,伪装成了扶风谢氏的谢家大公子谢晏兮,与凝家小姐成了亲。但是师兄一早就说了,只要拿到渊池虚谷,他就与凝家小姐赔罪和离!”

雷声电闪如轰鸣,撕开渐沉的天幕,照亮凝辛夷发白的脸。

闻真道君愕然看向谢晏兮的方向:“阿渊,你……你怎可如此!为师教诲你多年,你怎可行此等骗人之举!”

元勘急急分辨道:“那也是凝家小姐先骗了师兄!来成婚的根本不是凝家大小姐,而是三小姐!她骗了我们,我们也骗了她,要说起来,不过是两清罢了!更何况师兄也没有恶意,师父为苍生天下才被业障反噬,我们也只是想要救人罢了!”

一路急奔而来,雪落了凝辛夷满肩头,此刻在屋檐之下,那雪于是渐渐融化,渗透衣料,穿过她的发丝,有一滴水从她的眼前滴落,重重落在地面。

凝辛夷的手指一寸寸攥紧,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她想要见他的念头如冬日最尖锐的寒冰利刃,将她原本沸腾的血变得冷寂一片。

菩虚子道君的话便如惊雷一般,一并劈落在她身上。

——“可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他骗了你呢?”

过去与谢晏兮相处的种种件件掠过她的眼前和心间,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件事与谢家灭门之事并无关系,他要她的信任,要她的真心,要她的……一个承诺,一样东西。

她曾无数次地想要试探出一个答案,但所有这些探究,都被她压在了对他的信任之下,甚至从未真正深究过。她一直觉得,不过是一个承诺罢了,他救了她这么多次,要什么,她都会给他的。

原来他想要的,是渊池虚谷啊。

这一刻,她的心底竟然有了某种尘埃落定般的轰然。

一次,两次。

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在她刚刚决定重新相信他的时候,将她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都彻底推翻摧毁。

可血是真的,他替她挡的剑是真的,他明知妖丹能救他的师尊,却在她危在旦夕的时候将妖丹给了她,也是真的。

她的手指深深地扣入掌心,蓦地自嘲一笑。

他要信任,她给了他。他要真心,她也给了他。

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是谁,是善渊也好,是谢晏兮也罢,她都已经全盘接受。

可他竟然……甚至不是谢晏兮。

与他的相遇和相识,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他与谢玄衣编织好的巨大谎言。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唯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中,她突然感到了巨大的荒谬和好笑,所有这些情绪蜂拥而至,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片近乎诡异的平静。

然后,她腕下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元勘看到她的表情仿佛见了鬼,连满庭的身形也摇晃了一下。

背对着她的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僵住了,在意识到什么后,他转过身来的速度极慢,极缓。

那本应是她最熟悉和信任的人,可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道君为天下苍生而力竭,若是能救道君一命,是我之幸事。”她的声音平静至极:“此事为我心甘情愿,不需要什么真心,也不用谈什么信任。”

然后,她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少顷,一枚妖丹被她生生地从体内析了出来,那妖丹上还带着血,带着她的体温,她慢慢捏住那枚妖丹,脸色煞白地取出一张绢巾,将上面的血仔仔细细擦干净,再随手扔了出去。

妖丹在地面上骨碌碌转动,像是成为了此刻天地间除却雷鸣之外,唯一的声响。

“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多谢你,但我大约应该不需要了。”

她边说,边按着胸膛,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元勘颤抖着跌跌撞撞想要跑过来,凝辛夷缺却已经沾血为线,在面前划下了长长一道:“不要过来。小元大人,再向前半步,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声音轻柔至极,对元勘的称呼也回到了最初的客气柔和,元勘的所有动作却都猛地顿住,手指也颤抖了起来。

“消弭业障这事,我也熟。每一年的岁除之夜,我都要给我爹凝茂宏消弭他这一年堆积的业障,所以好巧不巧,你想要的渊池虚谷,一直都在我这里。”凝辛夷的声线依然平静,她一步步向前,越过谢晏兮,像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般,然后向着闻真道君认真地行了一礼。

闻真道君久久没有言语,他脸上的悲苦之色似是更浓了许多,那双空茫的眼中的血色几乎要翻涌出来,直到一直冰冷却柔软的手轻轻抚在了他的眼帘上。

“道君,得罪。”

她的周身无风自动,风扬起她的衣袂和发,她唇角的血好似从没有这么浓艳过,背影也从未如此刻冰冷。

“阿渊。”她甚至温和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抱歉,我不知你需要渊池虚谷,擅自与你结契,枯荣转轮,福祸共享,可能会有些疼,还请多多担待。”

谢晏兮动了动唇,然而下一刻,钻心挖骨一般的痛楚便从他的心房迸裂开来,他自诩对痛楚的忍耐极强,此刻也忍不住身形摇晃,猛地抬手抚住了旁边的木柱,才堪堪站住。

可是站在闻真道君面前的那道纤细的身影却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到,她的面容平静,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肌肤几近透明,仿若下一瞬就要消散般脆弱。

片刻,她慢慢收回了手,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有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沁出。她一边咳嗽,一边向着闻真道君再行了一礼,然后转身。

与谢晏兮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没有停下脚步。

只有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阿渊,如此,就当我们两清了吧。”

第158章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

雪满三清。

善渊按在木柱上的手指下,已经捏出来了几道深深的指痕,那般痛楚几乎要盖过他的所有感官,让他在伸手想要拉住凝辛夷袖子的时候,慢了一瞬。

这一瞬之后,她已经与他擦身而过。

她走得不快,面容和背影都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只是错身的那一刹那,善渊却分明看到了,她眼角滴落的那一滴泪。

只是下一刻,她就已经重新踏入了风雪之中,所以那一滴泪也被风吹开,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下意识就要折身抬步,然而才喊出一声“阿橘”,胸口却更凝涩淤堵,竟是就这样,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师兄!”元勘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扶住了他:“师兄的旧伤未愈,何时又受了新……”

说到这里,他蓦地噤声。

哪里有什么新伤,要说伤……

他还未继续往下想,便听闻真道君的声音缓缓响起:“善渊,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善渊下意识去看,入目是一片入骨的伤,他竟然这才想起来,他为凝辛夷以离火压制剑匣,虽然的确将那纵横的剑气压下去了,但他的手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受伤后本就好得慢,就算有满庭治疗,连皮肉伤都要好几日才能好,更何况这样见骨的伤。

他收了收手指,用袖袍将手遮住,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疼般,淡淡道:“一点小伤,师父不必……”

说到这里,他倏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闻真道君的眼睛。

却见那双眼中清明如往昔,黑白分明,望过来的目光笃定沉静,正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业障缠身,否则又怎么可能看清他手上这么细碎的伤!

这前前后后加起来甚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闻真道君竟然已经沉疴顿愈,善渊有些怔然地看着闻真道君,若非善渊的血还挂在唇边,胸腔中还盈满了痛,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一切并非真实,而是他的一场梦。

无计可施无人能消的苍生业障,不过是凝辛夷抬手的一动念,这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快,也更猝不及防。

凝辛夷出门后,甚至贴心地回身关好了道馆暖阁的门,那风雪只在她踏入这里的那个瞬息倒灌而入,将人的脸刮得生疼,而今暖阁的温度已经重新蒸腾,将那些彻骨的冷都蒸腾开来,像是烟消云散。

可是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要如何烟消云散?

闻真道君的手指穿过长长的拂尘,那张悲悯苦态的脸因为眼瞳的清明而显得年轻了些许,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自己神色第一次如此惘然狼狈的大弟子,开口道。

“阿渊,你可知道,渊池虚谷究竟是什么?”

善渊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但饶是方才亲自见到凝辛夷为闻真道君消弭业障,也没有看清,他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知道。”

“我曾与你提过,方相娘娘驱妖鬼夜行,封百妖于极北的从极之渊,又令后人以血镇封印大阵。她们于人间有大功,所以方相一族的血脉可镇一切邪祟与恶,自然也能消弭业障。”闻真道君的神色似喜似悲:“可业障一物,又岂是这么容易就消弭的。她抬手不过片刻,便已经将我这双眼中观天下苍生所积累的业障尽数清去,阿渊,她就是你身边的那位方相族人,对吗?”

善渊闭了闭眼,颔首:“如您所见。”

闻真道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那枚已经被擦干净了血迹的妖丹从地上浮起,落在了他的掌心:“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善渊霍然抬头:“您知道她?!”

“方相一族所居的故地名为渊池,所谓虚谷,则正对心若虚谷这四个字。所以,这渊池虚谷,其实是一枚某位方相族人以神魂所炼制的宝珠,能启动这枚宝珠的,唯有方相一族的心头血。”闻真道君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掌心的那枚妖丹,再看向善渊:“阿渊,那可是心头血。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方相族人,我说的对吗?”

善渊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头,他的长发从颊边垂落下去,脑中蓦地浮现了凝辛夷方才的话。

她说,每一年的岁除之夜,她都要给凝茂宏消弭这一年堆积的业障。

换句话说,每一年的瑞雪纷飞阖家欢乐之时,满街的祥瑞欢喜笑声里,她却都要经受一次这样的剜心之痛。

难怪值此年关,凝茂宏要她回一趟神都。

结契之后,他与她枯荣转轮,荣辱与共,所有的伤与痛都会各自分担一半。不过是一半的痛,便已经如滔天浪涌,独木难支,她却竟然那般轻描淡写,平静地一步步离开。

那么多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善渊。”闻真道君凝视着他,唤出了他的道号:“为师说过,苍生一卦,应卦在你。如今你已经出观入人间,那么有一件事,为师也要告诉你。”

善渊却像是没有听到闻真道君的话一样,在元勘和满庭惊愕且担忧的神色里,有些踉跄地扶着身边的木柱,直起身,转身便向外走去。

然而闻真道君的话语却未停,他的手触及门扉,风雪扑面而来的刹那,闻真道君的话语也如一条线般落入了他的耳中。

“为师起苍生一卦,之所以业障集于眼瞳,乃是因为为师看到了人间气运。人族气运盛,则妖祟熄。反之,妖魔横行,饿殍遍地,天下不宁。所幸有两仪菩提大阵镇国,护佑大徽百姓,若是国力昌盛,长此以往,只消将这阵中的妖祟杀尽,这天下便可尽享太平。”

风雪扑面,两眼茫茫,他在观中不过这么一会,门外竟然已经落白一片,北风呼啸,将他的衣袂和发梢一并拂动。

“人人都可以猜到,这大阵的中心,正是神都。可无人知晓的是,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乃是一棵菩提树。可这菩提树的作用,却是消弭这大阵的业障。阿渊,你明白为师的意思吗?”

善渊没有回应。

他听到了,却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心口越疼,脑中所浮现的画面便越发清晰。

那也是一年初雪,凝辛夷坐在他的屋檐下,难得没有像是往日那样絮絮叨叨,她出神地望着落雪,抬起手接住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停剑,回头看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冲他扬眉一笑:“善渊师兄,我没事,我只是不太喜欢下雪天。”

他于是又收回了目光,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出剑的速度比平素要更缓了一些,而凝辛夷也很快收回了手,就这样笑吟吟捧着脸,坐在屋檐边,手里提着一只干瘪冻僵的小树枝,轻轻在半空画着圈,圈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剑意,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她可是因为那落雪,想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岁除之夜,想到了那让她痛极却也只能在黑暗中蜷缩身子,无声尖叫的剜心之痛,对即将而来却无处可逃的这一刻而感到恐惧?

过去他从来不觉得三清观有多大,可这一刻,入眼都是茫茫,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她。

他先是顺着脚印走,可是雪如此之大,很快就将脚印擦去,将那零星落地的血迹抹去,就像是要将她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掩盖。

下一瞬,善渊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浑身都在疼,运起三清之气时,那种剜心般的痛卷土重来般将他笼罩席卷,让他几乎闷哼出声。可他知道,凝辛夷的痛比他要更深,更浓烈,他已经在上一个初雪之夜转过了头,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巫草在指间飘摇,灵火几乎要被凌冽的风吹灭,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她已经与他结了婚契,若是他想要找到她,只需以婚契感应,自然知道方位。

他一路掠过三清观,翻过三清观的高墙之时,蓦地一顿,他的手指摸过墙头,心道原来这墙竟然并不矮,凝辛夷那时才刚刚通灵见祟,想要翻过这么高的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他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

东序书院比他记忆中的破败样子已经好了不少,只是时值年关,书院弟子们都已经返乡,只剩下了几个洒扫的守院人,大多是已经无家可归的弟子,虽然也点了灯,但那灯在风雪下摇晃,反而更显得冷寂孤凉。

他走过这一路,竟然像是时隔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踏足凝辛夷曾经来找他时的步伐。

然后,他终于在林立的书院院舍之后,看到了想要找寻的身影。

凝辛夷一手按着心口,袖口都是血,她却好似并不知晓,也或许是知晓也浑不在意,她的面容极是平静,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晕红,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恰好要在这个风雪交加之时,穿过自己的一段有些不堪的过去,直至记忆中最初也是最恐惧的起点。

可反而是这样的平静感,却莫名带着一股破碎的疯意。

凝辛夷觉得很冷。

过去无数个岁除之夜其实都很冷,百花深处的凝府里,她在明面上是最骄纵任性、从不必与其他人一并守岁等待新年的凝三小姐,可事实上,她房间里的炭盆再多,地龙烧得再旺,身上压的被褥再厚,也不能让刚刚剜了心头血,以渊池虚谷为凝茂宏除去业障的她被温暖半分。

年复一年,这样的冷与痛,她虽每每念之仍心有余悸,却已经学会了忍耐。

可此刻却不同。

取心头血的痛分明被人分走了一半,冰雪加身也不过是沾湿了衣袍发丝,她不该这么冷的,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风雪扫过时,是从那个口子灌入,再穿透。

她有些哆嗦地捂着心口,另一只手不断地擦掉唇边溢出的血,一步步向前走去。

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这一路竟然这么远。

而今,天地之大,她所能去之处,却只剩了来路。

飞雪落在长湖上,湖面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覆冰,于是整片湖面便像是一片皎洁却冰冷的月轮。

长湖比书院地势稍低,一路走去,恰有一处礁石延伸出去,在湖面之上,仿若一隅矮崖。

凝辛夷望着浮冰碎玉般的湖面,突然发现,真正站在这这里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害怕,好似跳下去的冷,可能也比不过此刻。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湖面,风吹起她的发,湖面的光反射在她皎洁的面容,她站在那里时,像是将要乘风而去姿容姝丽的飞仙。

然而飞仙却不去天上,而要坠入深渊。

“阿橘——!”一道熟悉的声音夹在风雪之中,蓦地传来。

那声线冷冽如旧,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急,有些微哑,就这样穿透过重重雪雾,和那道她本该最是熟悉的身影一并出现。

善渊停在矮崖边,想要上前,然而他才抬步,一道不轻不重的剑痕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脚边。

凝辛夷松开了手里的那一截已经被打湿的小树枝,任凭那树枝跌落湖中:“不要再向前了。”

善渊想要说什么,可凝辛夷望来的目光,却灼得他真的停在了那条线后面。

“谢晏兮。”她轻声喊出他的名字,却又蓦地笑了起来:“不,我不应该用这个名字称呼你。事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喊你。”

她边说,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矮崖边。

“善渊师兄,不如我还是这样叫你吧。”凝辛夷并不移开目光,她看着他,目光熟悉又陌生,平静又汹涌:“总归这应该不会是骗我。”

“阿橘,我……确实骗了你。我的确不是谢晏兮,是谢玄衣将这个身份借给我,与我做了交易。我帮他履行婚约,明面上是为了振扶风谢家门楣,实则暗中调查三年前谢家灭门的真相,而我……如你所见,是想要请凝家人以渊池虚谷来消弭我师父眼中的业障,否则恐怕他时日无多。”善渊涩然道:“我本以为渊池虚谷应是被放在神都凝氏府邸中,没想到……没想到此物竟然要以你的心头血为引,我……”

凝辛夷认真听着,脸上并无任何不耐与愤怒,她点了点头,将所有的颤抖都压在过分沉静的音色之下:“闻真道君殚精竭虑,乃是为天下苍生而衰败至此,更不必说,我早有听闻,善渊师兄乃是闻真道君抚养长大,情同父子。师兄为了救他而骗我,我可以理解。”

“阿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罢,骂我也好,哪怕用剑劈我,我也绝不还手。”善渊终于柔声道,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几乎像是哀求:“我知道长湖对你来说不亟于噩梦,你……你先回来。”

“噩梦?”凝辛夷却笑得更开怀了些,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发梢都在颤动:“这世上最大的噩梦,难道不应该是真心被负,自己最是信任的人,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连名字都是假的吗?”

“善渊师兄,我不恨你,也不怪你。只是还请你不要再叫我阿橘了,也不必喊我凝三小姐,方才我去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刚刚得知,原来我体内所谓的妖尊封印真的是假的,我爹告诉我的我娘的身份是假的,他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我猜,也或许我爹也是假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凝家人。”她笑得沁出了泪,让本就晕红的眼角更多了几分凄然:“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毕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却轻,善渊的心底便越是仿佛被扭着般,悲凉和愧疚像是要淹没他,让他从来都极稳的握剑的指尖都开始颤动。

怎么偏偏在此时。

她在最迷茫的时候,从三清山一路奔来,想要告诉他自己从菩虚子道君那里都知道了什么,她想告诉他,或许神都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假的,可她不怕,因为她还有他。

可她站在闻真道君的道馆门外时,却听到了,原来连他也是假的。

凝辛夷不是没有看到那只手的样子。

善渊的那只手伤得极重,几可见白骨,血从他的指尖星星点点洒下来,他却仿若未觉。

她知道那是他为了帮她压制剑匣的躁动时受的伤,可越是知道,她的心底就越痛。

“你说,我相信过的那个人,我交付了真心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善渊想要说什么,凝辛夷却蓦地敛去了所有表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苍生吗?”

言罢,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这样径直再向后一步,坠入了长湖之中。

善渊心头剧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脚下的剑痕,然而饶是他飞扑向前,也到底与她的衣袂擦过,他的指腹上只染上了一抹她的血,空空落落,再无其他。

“阿橘!”

浮冰碎玉被击散,她坠湖后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落在善渊眼底,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下一瞬,他跟着凝辛夷,一并跳入了腊月最冰冷的湖水之中,沉沉下坠。

扑通。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微弱,散开的浮冰重新聚拢,飞雪依旧,雷声渐弱,湖边的脚印也被白茫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都的那座高耸入云的玄天白塔之上,一根巫草从修长的指间蓦地掉落在地。

满地的占象无风自动,竟是将几个卦阵全部搅乱,那位从来都背脊如剑的青衣国师倏而发出了一声闷哼,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这样的动静惹得室外的小道童们惊愕侧目,惶惶跪地:“国师大人!”

如雪般的白发从青穹道君的颊边垂落,他按着心口,感受着钻心般难言的痛楚,微微拧眉,神色却依然平静。

窥国运,卜苍生,偶有反噬,再正常不过。

只是今日这痛,好似与以往有些不同。

但这种异样也不过如浮光掠影般扫过心头,并不让他多么在意。

但下一瞬,他抬手去捻巫草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因为一道稚童的身影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女童穿着鹅黄衣衫,梳着双丫髻,笑吟吟看向他,一双杏眼弯如月牙。

“阿爹。”

第159章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

长湖的水比记忆中的还要更冰冷。

浮冰之下,那水如刀如刃,像是要将她身躯的每一寸都割裂开来,她却甚至没有聚三清之气来将湖水抵御在身躯之外,只是平静地在水中下坠。

起初时,还能看到带着水波纹的天穹,再少顷,她觉得自己似是听到了一声闷响波澜,但她却甚至懒得回头去看,而她周身的水色也已经转浓,变成了一片寂静的湖蓝。

太过安静的地方,会无限放大自己的心跳声。

甚至能听到血流淌过全身的声音。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真疼啊。

可这疼,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过去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吗?

她最讨厌黑暗,也能在百花深处的凝府中夜夜熄灯垂帷,在不喜的香气中安静地沉入沐浴的水底,直至自己浑身都占满这些恼人的气息。她最看不起那些纨绔,可到头来,神都声名最盛的纨绔,正是凝家的三小姐凝辛夷,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从来都很能忍的。

她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是对自己的失望。

明明从一开始,这一桩婚约中的各方便都各有所图,各有算计。她入局其中,甚至不止是第一次入局,虽然失去了前世的那些记忆,但林林总总,她也算得上是第二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竟然却真的会在各取所需这四个字的背后,动了真心。

更好笑的是,她全副武装地来,自以为胜券在握,占尽先机,结果其实普一照面,就已经被对方认了个全须全尾。而她的信任,她的真心,竟然都不过是被算计在内的、她心头血的交换物。

比这些更早一些的时候,在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却缄默不言,就这样看着她假装自己是凝玉娆时,她就应该生气的。

她也确实生气了,但那些气却在善渊以缠臂金护她,再以身为她挡剑的满眼血色面前土崩瓦解。她原谅了他,更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他欺瞒她的全部了。

她的脑中浮现了她失明的那几日与他的对话。

他说,输的人要赔一颗心。赢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对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她明明拒绝了这个赌注的,可他却像是不甚在意般,稀疏平常道。

——“没关系,我的送你,你随便玩。”

而如今。

究竟是谁在辜负谁的真心。

东序长湖的湖底,凝辛夷的泪都被湖水沾染,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落泪,但末了,她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婚约,她与他,便至此吧。

他骗了她良多,她也不逞多让。即便他从伊始便认出了她,也不能改变她顶了阿姐的名头嫁入扶风谢氏的事实。

退一万步讲,按照菩虚子道君的说法,若非善渊师兄将妖丹给她,若非她愿意相信他,将三千婆娑铃分给他,从而松动了封印,让她在非朔月之夜时,剑匣也有了异动,她或许也不会来到三清观,不会求见菩虚子道君,遇见他所说这所谓“一线生机”。

她倏而想到,并蒂何日归的妖丹明明也可以化去闻真道君的业障,可那时她周身三清之气躁动不安,他却悄然将妖丹给了她时,又是怎么想的呢?可有过挣扎与犹豫,可对她……也的确有过一刻的真心?

这其中桩桩件件,交缠环绕,真要算起来,原来早已如黏腻在一起分不开的蛛网,亦如藕丝,说不清对更多,还是错更多。

恩怨难分,也难辨。

既然两方都不够纯粹,撕开一张面具后,下面还有另外的假面,这样层层撕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尽头,那便不要再继续探究下去了,大家各退一步,只当过去种种,已经两清。

就这样吧。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恨他,不怪他,也不会有怨。那是太过浓烈的情绪,而这些汹涌和激烈,都会被长湖冰冷的水埋葬。

只是……循此苦旅,她又是否还有彼岸。

凝辛夷慢慢闭上眼,任凭自己在长湖之中沉浮不定,她几乎是本能般蜷缩起了身子,双手抱住蜷起的腿,长发如海藻般在她身后飘散开来。

不知为何,这个姿势竟然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某种潜在记忆中的熟悉感弥散开来,连带着湖水的温度都变得平和缱绻,仿若空荡已久的湖底终于迎来了本应对这里最熟悉的人,而她所有的伤痕也终将被沉没在漆黑的湖底。

是熟悉。

长湖的水将她沉浸,穿梭过她的手指脸颊,模糊隐约的水声和这样无望的黑暗与窒息,她唯有将自己蜷缩成这般仿若还未出生时的姿势,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

激荡的心绪平缓下来后,她的脑中终于再次响起了她与菩虚子道君的对话。

这里乃是天下道统的中心三清观旁,饶是东序书院早已落魄,书院长湖中,又怎可能有什么妖尊出没。

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慎坠湖,也没有什么也妖尊封印,可她从湖中被捞出来是真的,听见过的菩虚子道君有关妖丹的话语是真的,她出湖时,曾造成长湖倒灌,风卷肆虐,也是真的。

推断出接下来的一切,实在不是太难的事情。

这湖中曾经的确有封印,只是封印破时,从湖中出来的,并非什么妖尊,而是……她。

想通这一节时,她仿佛听到了有什么轻轻碎裂的声音,然后,她若有所感地从膝间抬起了头。

稠蓝近黑的水下,本应目不可视,可所有的一切落在她的眼中,却仿若亮如白昼,她清楚地看到这长湖之中水至清且无鱼,这么说来,菩虚子道君垂钓的那根钓杆,果然所钓非鱼……也能看到这无边无际的水下湖中,漂浮着一样东西。

某种奇特的感觉驱使她舒展开身子,向着那边游去。

待得靠近了一些,她终于看清,静静悬浮在水中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像是杖样的东西。

那杖通体笔直,顶端如蛇身般弯转出一个环,麻布一圈圈将其缠绕,饶是在水下浸泡了不知多少年月,看起来却依然崭新如初,甚至连麻布上蜿蜒画下的晦涩细密笔触,也清晰可辨。

是有些熟悉的封阵。

这种熟悉不止来自于她身上的繁复封印法阵,其中透出来的晦涩感,却更像是她常枕于脑下的乌木剑匣。

她心有所动的同时,被放于三千婆娑铃中的乌木剑匣也仿若感知到了什么般,微微一颤。

剑气溢散流淌出来,从她的指尖没入水中,像是一只蝴蝶轻轻地煽动了翅膀,初时寂静无声,但不过几个眨眼后,一圈水波蓦地以那根杖为中心,振动开来!

像是有什么要在此刻苏醒,也像是沉寂许久的一切终于感知到了命定一刻的到来。

那水波穿透过凝辛夷的刹那,她的脑中像是徒然被塞入了许多片段。

那些模糊不真切的片段交错扭曲,刹那间就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像是被撕扯开来,要让尘封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某种本能驱动她抬起手指,向着那被麻木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杵伸去。

又是一圈水波。

脑海里不甚明晰的片段画面中,没有五官的面容开始被工笔仔细雕琢了眉眼。

水波渐密,凝辛夷的唇角渗出了一丝血,她的眼瞳都变得涣散,但下一刻,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根比她还要更高几分的杖,然后在掌心握紧。

一声清越的铃音响起。

叮铃——

那铃音在凝辛夷的腕间响起,在她的脑中响起,连同善渊手上的两颗铃铛一并,在长湖之上响起,惹得湖水面上的浮冰寸寸碎裂,也在天地之间响起。

这一刹那,三清后山的无数人都睁开了眼,看向了东序书院的方向。

为菩虚子道君念的往生咒刚好停在最后一句,天地之间已经不闻雷声,可此刻长湖铃音起,水声渐,他们虽居三清后山,却又不是真的两眼不看窗外,大家的心头都浮现了那几年东序封湖,不得靠近时的阵仗。

可那封印不是早就已经破了吗?

如今这动静,又是怎么回事?

闻真道君一手持拂尘,一手捏印,指尖是燃着灵火的巫草,元勘和满庭满眼都是焦急,看看屋外,又看向业障才消,却又起卦的师父,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打扰这一卦。

在凝辛夷身后跃入了湖中的善渊被扑面而来的水意冲刷,他腕间的三千婆娑铃从未如此刻这般灼热过,他看着那暗金色的铃铛和红绳,再看向眼前。

——从跃入湖中起,他便在寻觅她的身影,可这湖竟然如此之大,饶是他颇通水性,却连她的裙角都没有见到。

不是没有起疑,他不过顿挫了几息时间,怎么会这么快便不见她的踪迹,直到此刻,水底蒸腾不安,三千婆娑铃更是躁动不停,他又怎会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此刻若要折身回岸,已经来不及。

更何况,便是能回,他也不会回。

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世间,他就是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到她的身边。

一声,再一声,那杖身每散开一圈水波,三千婆娑铃便有一声清脆的叮铃,若是凝辛夷此刻睁眼,便能看到那水波之中,圈圈层层,分明被搭上了婆娑密纹的烙印,而那些烙印,竟是从杖身的麻布上被带出来的。

而现在,既然婆娑烙印被水波层层冲淡,密纹藉由水色重回三千婆娑铃上,那杖上的的麻布,也开始松动,然后层层剥落,露出了骨白色的内里。

等到麻布全部松开时,凝辛夷蓦地睁开了眼。

白骨杖顶悬下来的一张面具,恰跌落在她面前,像是隔着不知多远的时空,以那双空洞的眼,与她对视。

那是一张黄金傩面,上生四目,坠以并排的红色宝石,仔细看去,像是有无数道幽秘的目光同时注视,如火的眉间额顶有纂刻着婆娑密纹的尖角,獠牙破开唇角,四周又辅以龙纹祥云,看起来神秘可怖,又无上尊贵。

善渊的那张龙吞傩面乃是半面,而她面前这张黄金傩面,乃是全面,看起来小巧许多,好似从最开始,便是为女子所造。

她抬手,将那张面具的边缘攥住,脑中蓦地出现了一段话。

傩面如脸。

这世间,却唯有一人可以黄金傩面为脸 。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摘下面壳,才是人。

凝辛夷的手没有停。

她翻转傩面,扣在了自己脸上。

严丝合缝。

就像这本就是她的东西,在这里等她许久,终于等到了她伸手的这一刻。

*

神都,玄天塔底。

这世间鲜少有人知道,高耸入云的玄天塔底,原来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树。

那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几可冲天,树干几乎需要数十个人合抱粗细,比凝辛夷和善渊在双楠村见到的无忧和安乐的真身加起来还要再壮观许多。

普天之下,菩提尽祭,唯此一棵,自然便是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

原来玄天塔如此高耸,所为的,竟是为了藏这样一棵阵眼之树。

无数符箓镌刻在玄天塔的内壁上,密密麻麻,晦涩繁复,让人见之生畏,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吸入其中,迷失神智。

那菩提树的树根下,也绘着同出一辙的符阵,那符阵之中,有九位周身气息极强,难辨境界深浅的修道之人环绕坐镇。九人双手持印,盘腿而坐,皆以兜帽盖住面容,看不清神色。

有随侍的小侍从们作道童打扮,规规矩矩地跪在墙根处,不敢僭越一步,更不敢四处张望。他们年纪虽小,面上却带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与沉默。因为他们知道,踏入这塔中,便是玄天塔的守塔人,这一生都不能再出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此古井无波的寂静之中,却蓦地有人低呼了一声。

有人立刻投来了苛责的视线,按照以往,若是有人惊扰阵中的那几位守阵人,即刻便会有人上前,将出声之人拖行下去。

但今日却不同。

因为那声低呼后,又有几人难以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便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也难掩呼吸的急促和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

“树……”

那棵像是永远宁寂,永远不会掉落半片树叶,也永远都不会枯萎的菩提树,倏而抖动了它的树枝。

无数菩提树叶从天而降,像是一场经年才落下的,绿色的雨。

第160章 离火落长湖。

玄天塔下的动静,不会惊扰到塔上,但这并不代表塔上之人会对此一无所知。

塔顶白发如练的谪仙人抬眉:“缘何吵闹?”

小道童本就是来禀这件事的,他有些气喘,眼中还有着惊惧,神色却努力在镇定:“树动了。”

在这里说树,自然也只有一棵,那就是塔下那棵菩提神树。

小道童在说出这三个字后,已经做好了被问询、甚至迎接怒火的准备。

虽然青穹国师大人素来只忧天下,只叹苍生,但两仪菩提大阵便是天下苍生,如今有异,若国师责问,也是理所应当。来之前,他已经详细问过下面的人,九位守阵人并无任何异动,所行一切皆如平日,手印极稳,并无任何人对神树有不敬之举。

他心思急转了这许多,额头已见汗珠,面前的青穹国师却久久未有言语。

小道童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敢抬头。

又过了不知许久,那道淡漠清冷如初雪的声音复又响起:“还有别的事情吗?”

小道童茫然摇头,他知道这句话后,他合该退下,可……可树动了,国师大人竟然没有想去看看、想再问问的想法吗?

但他转念又想到,那可是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乃是天下最一等一的卜师,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呢?

神树之动,定然早就在国师大人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会如此镇定自若。

小道童如是想着,悄然退下。

于是玄天塔顶,又只剩下了国师青穹道君一人。

无人在此,他才侧过头,看向窗外。

那双眼与闻真道君的太过相似,业障密布,如茫茫交错的海草,并没有什么焦距,像是被什么蒙蔽,然而于卜师来说,心与巫草便是眼,看这世间不必用眼,需得用心。

但他却依然在“看”。

如雪般的发披散下来,却并不枯槁凌乱,这位久不见天日的国师发如雪,肌肤如雪,眉眼也如冰雪,饶是上了年龄,目无焦距,依然俊美无俦,这样敛眉去看什么的时候,如真正的神明低眉。

这天下值得他用心去看的,自然不是这扇窗户,也不是窗外的天。

他只是下意识般、若有所感地转向了那个方向。

也并不知道,那个方向一直向前一千里的地方,有一汪长湖,湖中此刻正沉浮着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

菩提树是活的,又不是死了,活物自然会动,只要两仪菩提大阵完好……

他边这样想着,边转过头来,没有刻意去看,目光却落在了这一方纯白空间里唯一的翠绿。

是方才那名小道童急急来禀塔下之事时,不小心带上来,又落在地上的。

那是一片菩提落叶。

他久居菩提之上,却久不见菩提。

明明俯首就可以相见,他却从来只看上天。

下一瞬,三清之气牵引,绿叶落在了青穹道君的掌心。

再少顷,青穹道君捻起一根巫草,到底起卦相询。

菩提因何落叶。

*

凝辛夷脑中的那些错落的片段画面开始变得清晰,原本星点松散的记忆逐渐连成一条完整的、可以穿插过所有碎裂的时间长线。

一张姣好如明月的面容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不是惊鸿一瞥,不是昙花一现转瞬便消失的记忆,而是隔着十年时光却依然清晰如旧的,她的记忆。

那是只在朔月之梦的痛苦中才会牵住她的手的阿娘。

她的阿娘,姓方相,名寰云。

飘然乘云气,俯道视世寰的寰云。

从她有记忆开始,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方相寰云的。她的阿娘腕上有一串三千婆娑铃,铃铛细密缠绕了许多圈,只要铃铛作响,无论在做什么,她都会立刻起身,披上红黑两色的外袍,背起乌木剑匣,拿起倚在墙边的白骨杖和挂在杖上的九点烟折扇,最后将那张黄金傩面覆在脸上,然后推门而去。

带上黄金傩面的阿娘,不像是她一个人的阿娘,而像是另一个人。

又或者说,让人不敢接近和直视的神明。

她总会被一个人留在院中。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会跟着阿娘跑出去,撕心裂肺地哭喊要阿娘留下,然后没日没夜地枯坐在院中等她回来,直到体力不支地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阿娘正坐在床榻边,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委委屈屈地哑声喊一声“阿娘”,方相寰云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娘不是不想陪你,也不是故意要将你一个人留下的。”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用极浅显的话语说:“阿橘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你还小的小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了阿娘。”

她吃惊地睁大眼:“那她们的阿娘呢?”

方相寰云道:“被妖祟杀死了。那些妖祟力量强大,非常厉害,普通人难以抵挡,每一次阿娘的三千婆娑铃响起来的时候,就是阿娘要去救这些普通人的时候。阿娘若是去晚一点,可能会多一个小孩子失去阿娘。”

小凝辛夷努力消化这些话语,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做“杀死”,但隐约知道了,这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了的意思。她想了一会,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普通人不能抵挡妖祟,但是阿娘可以。”

方相寰云摸了摸她的发顶:“没错,阿娘可以。等到阿橘长大,阿橘也可以。”

她顿时从床上爬了起来:“阿橘也可以?”

“没错,阿橘是阿娘的女儿,这些力量都写在我们的血脉里,等到阿橘长大,也可以和阿娘一样,平妖戡乱,守护天下苍生,这本就是你我此生的责任所在。”方相寰云含笑道:“所以下次阿娘走了以后,阿橘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于是她红着眼圈,掩下心底的不舍,重重点头:“嗯!阿橘会乖乖在家的!”

方相寰云想了想,手指按上三千婆娑铃,取出了一柄扇子:“阿娘知道,阿橘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害怕。所以阿娘将九点烟留给你,你若是无聊,可以和它说说话。”

小凝辛夷愣愣地盯着被放入自己掌心的折扇,不是很懂人怎么可以和一柄扇子说话,但是阿娘既然说了,那就是可以。

于是下一次方相寰云离开后,她踮起脚,从桌子上那下来九点烟,握在手里,轻声道:“你好,我是阿橘,我阿娘说,她不在的时候,有你陪我。”

九点烟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那扇骨倏而燃起了一抹幽蓝的火,火中腾起了一抹幽幽的青烟。

那烟聚而不散,逐渐幻化出了一张实在不怎么好看的面容。

豹目龙眉,獠牙鹰鼻,就算表情已经在努力温柔,甚至咧开了一个僵硬的笑,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称之为狰狞,而那个笑,更是某种程度上起到了绝对的反作用。

小凝辛夷与这样一张脸面面相觑片刻,表情慢慢惊恐。

过了几息,终于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那烟中威严狰狞的面容顿了顿,有了一丝微妙的无措。

嚎啕的哭声里,那张脸也在变幻,一会儿是鹰眼虎唇,一会儿是狼瞳龙舌,隐约还有点人声熙熙攘攘,像是好几个人在吵些什么。那些声音的吞吐气息都很奇特,说话的方式更是带着某种亘古的气息。

但无论怎么拼凑,像是所有人都贡献出了五官,但结果也没凑出来一张和蔼可亲的。

破海开山遇鬼杀鬼驱疫辟难的十二傩神,遇见了此生最大的难题。

——哄小孩。

倒是小凝辛夷自己看着面前变来变去的排列组合,慢慢止住了哭,像是从这种努力里面看出了某种有趣,虽然依然难掩害怕,但这种好奇到底占据了更上峰。

又过了片刻,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用手戳了戳青烟浮凸出来的假面。

稚嫩幼小的手徒劳地穿过了空气,她有些不解,回头看了一会,又试了试,再试了试。

第十次一无所获的时候,空气里又响起了小女童的哭声。

如此哭了又好,好了又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十二傩神这辈子第一次凝神力化形相见,不是为了迎战妖尊,也不是为了邺见神母娘娘,而是为了止哭。

某位傩神缩着巨大的身躯,抱膝蹲在对祂来说过分狭小的院落中时,有些恍惚地想到,这些年来,祂们的传说在这世间流转,可怖狰狞的形象更是家喻户晓,从来都有小儿止啼的作用。

虽然此止啼与面前的情况完全相反,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异曲同工。

方相寰云终于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感受到了院子里的震荡,心底大震,疾驰而来,还以为此处遭遇了什么不测,或是有什么妖尊来此复仇。

结果她杀气腾腾地持白骨杖而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墙头,终于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黄金傩面,然后笑了起来。

被傩神庞大的身躯簇拥在正中央的,是她女儿的身影。

方相血的确能沟通古今,召神驱鬼,可如她女儿这般,这么小就能让傩神化形出世的,却是千年难遇。更不必说,这样一眼望去,她已经看清,所被召出的,正是最古老的那十二位傩神将。

傩神众多,人间千百态,滋生千百神,甚至有人肉身成神。每一位方相族人所能召的神,各有不同。

如今被她召出这些傩神,也将在她的身上留下烙印神息,成为她今后点燃九点烟时的召神。

小凝辛夷并不知道阿娘已经回来,就这样静静地收敛声息,站在高墙上看着她。她与这些看起来有些古怪,说话也有些难懂的大家伙们絮絮叨叨,刨土挖草,甚至还跟着不伦不类地学了点戏法,然后累睡着了。

……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害怕过阿娘出门。

再后来,等她再长大了一些,阿娘突然问她:“阿橘,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于是阿娘带她去见了苍生。

她见到了阿娘口中的那些生离死别,山河倾覆,骨肉相残,妖祟横生,满地饿殍。她的人生第一次具体地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生难见,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与无助,那些太过强烈直白的情绪冲击在她幼小的胸膛和脑海中,让她战栗难安,握紧双拳。

这就是她阿娘将她留在家里时,纵身去面对的世界吗?

她居于小院,却不知外面的世界竟是这般乱世。她原来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却竟然在阿娘的羽翼下,有了这样一方安稳的庇护。

可她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让她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她的脑中,是方相寰云每次听闻铃音,踏出门外时的背影,是黄金傩面,是白骨杖划过的弧光,是乌木剑匣上那些繁复狰狞的雕刻。

苍生,黎民,天下。

这些原本对她来说太过虚无的字眼,在她的面前变成了沉甸甸的现实。她虽然幼小,却突然觉得肩膀变得沉甸甸。

她抬头看向方相寰云,却发现她的阿娘的目光也落在这样的苍生身上,然后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那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滚烫。

“阿娘,不要哭。”她仰头看向方相寰云:“阿橘和阿娘一起努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还小,说不出那些激烈的陈词,眼圈憋得通红,还在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阿娘摸着她的头,许久,说:“阿橘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很好。”

苍生不会被阅尽,旅途却总有终点,回到院中后,方相寰云第一次打开了小院的门。

小凝辛夷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所住的院外,是一片森林。

又或者说,她们居住的地方,本就在森林深处。

森林茂密幽深,树木参天,林立在逼仄的路边,像是狰狞的巨兽。

森林的模样与她的梦境中重叠,逐渐幻化合一。

方相寰云牵着她的手向外走,一步又一步,森林广袤,对于年幼的她来说,实在像是没有尽头。她走了许多次,没有一次撑到尽头便力竭,阿娘从不抱她,等到她力竭栽倒,自然会带她回去。

阿娘说,她既然看到了苍生,总不能再被囿于院中。

阿娘还将自己身上的那些东西拿给她一样一样地看。

一剑,一杖。

一铃,一扇。

剑名却邪,乃人间至刚正之剑,可斩人间一切妖邪,行肃清之责,她们乃是方相一族的后裔,持此剑,便是代行方相娘娘在人间的职责,斩杀妖祟,平妖戡乱。这世间,也唯有方相一族的血脉可以压制此等上古神剑,为己所用。

杖为白骨法杖,乃是方相娘娘手刃生剥的上古大妖的脊骨所制,寻常小妖哪怕见之,都会被白骨杖上的威压所制,不敢动弹。

铃为三千婆娑铃,以红绳缠绕,铃内有大千世界,可纳一切物。

扇为九点烟,以灵火点燃扇骨,可召神驱鬼,沟通阴阳,以她只能,若是点燃所有九根扇骨,便可召来十二傩神相助。

她认真听完,用手触摸过所有这些东西,仔细记在心中,然后问:“阿娘,那面具呢?”

阿娘拿起面具,慢慢罩在脸上,她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仿佛缥缈起来:“带上这黄金傩面,便是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代行人间,这下这面具……”

她的目光从面具后落在小凝辛夷脸上,慢慢道:“才是人。”

小凝辛夷有些不懂,只是有些茫然又憧憬地看着这些东西,捏紧手里的扇子,再等着阿娘下一次带她走出院门。

她很喜欢走这条路。虽然森林实在可怕,尤其四季变幻,妖风肆虐时,实在有些可怖。可每次与阿娘走这条路时,阿娘都会和她说许多话。

那些话语也曾一句句在她的梦境中出现过。

方相寰云的声音与她的梦中一点点重叠,那段妖鬼森林中的路也变得愈发阴森,密林依然可怖,但她越是向前走,越是靠近路的尽头,阿娘的声音就愈发清晰。

——“阿橘啊,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总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你只能靠自己走完。你要永远相信自己。”

她轻声呢喃:“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走不完的路。”

这条路再长,只要她一直走,就总会有尽头。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小院的门,直到她终于在某一日学会了以灵火驱散周身的黑暗,点燃九点烟,召出傩神,将逼近的妖鬼猎杀殆尽。

原来,她这一身鬼咒之术,从来都不是别人教的,而是通过血脉相传,自己悟出来的。

所以就算失去所有的记忆,只要她握住九点烟,她的本能便会让她燃起灵火,召神驱祟。

那一日,阿娘捧着她的脸,声音再次与梦境中的话语重叠。

——“阿橘,你要保护好你的眼睛。在所有人知道你为鬼咒师的这一刻起,你的世界就会只剩下利用。他们想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一切过去与未来,一切缘起与因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你。因为你的体内流淌的,是能消弭一切业与罪的方相之血。”

那时她尚且不明白阿娘的话,但现在,她却只觉得,阿娘的字字句句,都宛若谶言。

从那一日起,那段近乎无限长的森林之路,变得不再让她恐惧,因为她已经自可平妖戡乱,以一人之力,召十二傩神,将满森林蠢蠢欲动的妖鬼都镇压。

再后来,某一日,阿娘照例被铃音召去,这一次,她去的时间格外长了些,回来时也格外风尘仆仆了些。

又或者说,最近这段时间,阿娘总是会出去很久,回来的时间很短,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难明,像是有许多话语在心口,却难以诉诸言语。

但小凝辛夷哪里懂得这些,她只知道阿娘又去救苍生平妖祟了,而她如今也学会了镇压那些妖祟,只要她多努力一下,让自己变得更厉害,待得有一日,她一定也可以和阿娘一起去外面,一同救苍生于水火,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孩子流离失所。

她照例与她在妖鬼森林中行走,她以为这不过是和往昔一样的又一个日常,可阿娘却在某个瞬间顿住了脚步,拉着她,第一次偏移开了那条路,步入了森林之中。

那日的森林比平时要明亮一些,像是日光终于找到了空隙,得以从遮天蔽日的枝丫里淋落下来,所以那一日,阿娘手臂上拴着三千婆娑铃的红绳也格外明亮。

方相寰云腕间的铃铛缠绕,她并指为刀,取下来其中一截:“伸手。”

然后,她蹲在她面前,将那一截缀着五颗铃铛的红绳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金色铃铛无声摇晃,阿娘的声音穿越时光,在她的脑中响起:“阿橘,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串三千婆娑铃……我只为你演示一遍。”

婆娑密纹起。

那婆娑密纹分别卡在她的脖颈,手腕,四肢,进而连成了隐秘的金色细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等着阿娘放开她,好让她也试试着婆娑密纹,可阿娘却以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

“我能留给你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我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选择,也盼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记我,但只有忘记我,你或许才能无惧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小凝辛夷一动也不敢动,婆娑密纹带来的威压实实在在地在告诉她,这密纹,并不是玩笑,若她动,则会断手断腿。

“阿娘……”她只从口中细细地挤出来一声。

方相寰云俯身看着她,她从来温柔却凛然的目光中,第一次浮现了一层水色:“阿橘,永远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将那些想要伤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杀了。娘没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她猛地睁大眼,饶是她尚且年幼,也已经听懂这话中的别离之意:“阿娘,不要扔下阿橘,你要去哪里?阿娘带上阿橘!阿橘已经长大了,无论阿娘要做什么,阿橘都能帮上忙了,阿娘——”

“你会忘记你天生便是鬼咒师,会忘记三千婆娑铃和九点烟的由来,也会忘记何为十二傩。”阿娘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径直道:“阿橘,但你要记住,这世间,诸神应拜你,听你差遣。阿娘已经带你见过苍生,此后的一切,且听苍天造化,且听苍生呼唤。”

“阿娘爱你,但这世间……”

阿娘或许继续说了什么,或许没有,她的意识停留在这一刻,只觉得妖诡的森林似乎褪色,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水天一色,然后,她蜷缩着落入了冰冷的水中。

她像是回到了出生之前最温暖的母亲腹中,然而无时无刻冰冷刺骨又像是在嘲讽她这样的想法。时间变得漫长又虚无,只有水下的水声陪伴她,直到她陷入彻底的、渺无声息的沉睡。

被封印入东序书院长湖之中的这一日,距离她六岁的生辰,不过数天。

……

那是太初三年春。

长湖上漂浮起碎玉般的冰层之时,两仪菩提大阵终于阵成。

从此湖外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大邺倾覆,姬睿登基,改国号为大徽,衣冠南渡,迁都于神都,一夜之间起玄天白塔,设两仪菩提大阵,以澜庭江为界,囚妖祟于内,御北满于外。从此,天下初定,黎民虽苦,却也总算有了喘息之机,只待国力再盛。

被沉入湖中的女童本也应当永远沉眠在这里。时过境迁,兴盛一时的东序书院即便衰落,也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谁又会在意,这里还有一处禁行入内的长湖,谁又会记得,这湖中还有一方封印。

又过了一段时日,有人策马而来,将被封得密密实实的白骨杖和黄金傩面扔进了湖中,再将一方剑匣递给了守阵的菩虚子道君。

菩虚子道君松开手,那人亲眼看着这些东西都沉入了长湖封印之中,这才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开。

却不知他的身后,菩虚子道君垂眸看着长湖,许久,然后喟叹一声:“能够挣开封印,看她的命。”

随侍一旁的小道童不解其意,悄声问道:“师父此言何意,难道这封印还有能被解开的一天?这可是非离火不能灼的封阵!话说回来,这世上真的存在传说中的命连破军离火身吗?体内都是火,能活吗?”

菩虚子的胡子被吹拂开来,他的眼底是如长湖一般的水色缭绕:“这天下的封印,哪有解不开的呢?”

小道童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说话这样没头没尾,也没在意,只是蹲在长湖边:“你说,我们时而来这湖边和她说话,她真的能听见吗?”

如此一年又一年。

直至太初六年的夏末。

东序书院一墙之隔的三清观中,随着师尊踏遍天地,对苍生毫无兴趣但被迫看了满眼天下的前朝三皇子姬渊虽然隐姓埋名,却依然被前朝有心之人寻到了痕迹。

从此迎来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尽的试探与劝说,其中温言劝说有之,慷慨激昂有之,所说之言,无非是如今天下将定,人心却未定,大邺虽不敌北满,却并未苛待百姓,仍有声望,恳请三皇子出观复国。

后来,那些人看着油盐不进沉默不语的少年,言辞终于开始变得激烈难听,从温言变得狰狞,撕下了脸上带了太久的面具,露出了真实酷烈的一面,甚至有人妄图直接将他带走囚禁。

于是姬渊开始还手。

他的剑可以杀妖祟,也可以杀人。他的离火可以将妖祟烧得尸骨无存,也可以穿透人皮,将那些衣冠禽兽烧得片甲不留。

一簇离火从他的掌中滚落,悄无声息穿透无人涉足的长湖,落入湖中,慢慢熄灭。

三清山上的少年恹恹抖落剑尖的血,满面戾气却悄无声息地收剑,抬手擦了擦脸上溅的血,没有惊动任何人,便如他的那一簇离火,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连湖水都不会惊动。

却会悄然拨动湖底沉眠的封印。

……

再后来,她从湖底被捞了出来,初时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菩虚子慈眉善目,不知为何,看起来并不太陌生,本能有些亲近他,相处的时日多了,顽皮的本性也暴露了出来,便有了菩虚子所说的拳打脚踢,拽胡子蹬腿。

可很快,凝茂宏就来了,他说她因贪玩掉落长湖,甚至触发了湖底的妖尊封印,幸而有菩虚子道君出手,将那妖尊封印在了她身上。他将接她回神都凝府,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名叫凝玉娆,而她的名字,叫做凝辛夷。

从此,她是阿橘,也是凝辛夷。

*

如今,她的手重新握住了白骨法杖的杖身,戴上了黄金傩面,三千婆娑铃缠绕在腕间,指间捏着九点烟,只要她心念一动,却邪剑匣便会浮现在她面前。

一剑,一杖。

一铃,一扇。

如今已经尽数集于她一身。

握住白骨杖,带上黄金面的这一刻,她终于找回了她被尘封于此的所有记忆。

如同迷障的一切变得清晰,她本应该喜悦,可此刻,她的脸上却满是与湖水混为一体的泪水。

因为这些东西既然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的阿娘方相寰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了。

湖水冰冷,她的手背却有一点灼热。

那是彼时阿娘见苍生时,落在她手背上的一滴泪。

那时的她尚且幼小,还什么都不懂。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这不应该。

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应该具有神性,她应当慈悲,应当对天地一视同仁,应当冷漠,应当对天地万物有绝对公平的包容,是因与果的旁观者。

所以当她的阿娘为苍生落下那滴泪的时候,就已经是与她的告别。

当她悲悯地去俯身看世人时,便已经躬身入局。

而与她告别后,将她封印在这里的,也不是别人。

正是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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