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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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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谢晏兮哑然一瞬。

他还没有回答,凝辛夷自己却已经自嘲般笑了一声:“算了,看到就看到了,不论封印是真是假,我这一身乱七八糟的黑线,连我自己都觉得肮脏恶心,难为你还能从中找到哪里是所谓的最后一笔了。”

轻轻覆在她后背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脖颈的伤口传来的疼痛尖锐,怀中的少女体温冰冷,可这样的冰冷,对于谢晏兮来说,也是柔软的温暖。

将她这样拥入怀中的刹那,他甚至不敢抬眼,生怕被人看到他眼中这一刹那难以掩饰的汹涌。

“素闻凝三小姐在神都当街纵马,跋扈嚣张,虽然一无是处,但姿容无双,天下难觅,再顽劣的脾性也难以盖过如此盛容。”谢晏兮垂眼,在她耳边轻声道:“又怎么可能会和肮脏恶心这样的词有半点关系呢?”

风沙愈大,他却字字清晰,这样的词句带了点儿轻佻,还有点戏谑散漫,但被他说出来,却像是在极耐心地哄她。

这一刻,虚情抑或假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这是对于她的人生来说,都太过珍贵的耐心。

更何况,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边,那样一声一声笃定的跳动,仿佛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让问句变成安抚的肯定。

凝辛夷怔然听着,松开了采血刀的手指慢慢缩紧,攥住了谢晏兮的衣料,极小声地喃喃道:“善渊师兄。”

那一声太轻,让人几乎听不到其中的啜泣。

可谢晏兮听到了。

他的心底骤而有了细密的痛,那样的痛刹那间便覆盖过了采血刀带来的锐利,他听到了她的茫然和彷徨,听到了她的无所适从,听到了她心底涌上来的、让她束手无措的窒息和恐惧。

所以他低声应道:“我在。”

“阿垣。”她又细声细气道。

“我在。”谢晏兮抬眼看向面前的风沙,眼底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杀意。

他不该好奇,可在他将封印的事情告诉凝辛夷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是菩元子道君为你下的封印吗?”谢晏兮低声问。

凝辛夷深呼吸,再深呼吸,慢慢从他身上支起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挑生蛊妖狡诈,封印之事以后再说,我们先去找阿满,除了阿满,还有小程监使,元勘和满庭。”

最初的心神震动后,她已经将一切的情绪都重新压了下去,身处险境,绝非深究之时,更何况,深埋这种情绪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能有片刻的喘息,已经足够。

更何况,这一次,她甚至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头。

“不必太担心阿满。”谢晏兮仔细看着她的神色,摇头道:“他从长水深牢里走出来的时候,这种攻心的幻境,就注定不可能迷乱他的心智了。更何况,你忘了吗,我们谢家的血,天生百毒不侵。”

凝辛夷挑眉道:“百毒不侵是一回事,幻境是另一回事,我刚找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怎么清醒。”

谢晏兮似笑非笑抬眉:“这就是你把我按在这里的原因?”

凝辛夷僵硬一瞬。

她直到此刻,才蓦地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姿势……实在有点太过暧昧,也过分近了些。

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她连耳根都红透,哪里还顾得了其他,飞快地向后窜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来。

看着凝辛夷手忙脚乱跳起来的样子,谢晏兮整理了一下衣服,跟着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才道:“换句话说,你也坠入幻境了吧?”

凝辛夷的动作一顿,然后才点头:“是。”

她以为谢晏兮接下来会追问她的幻境内容,问她看到了什么,有没有什么破开此处妖瘴的思路和想法。

可谢晏兮却说:“破开幻境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阿橘,你可有受伤?”

凝辛夷摇头:“这挑生蛊妖只会在背后以幻境控制人,从幻境挣脱以后,到来这里的一路上,倒是没有碰见别的什么其他危险。”

谢晏兮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某片阴影之中,那里有一只挑生蛊虫正在将自己的足肢慢慢蜷缩起来,再被一缕剑气定住,片刻后,蓦地炸开。

然后他才继续道:“阿橘,你会第一时间来找我,我很高兴。”

凝辛夷顿了顿,之前和他呛声太多,突然再听到这种话,实在让她有些眼神飘忽,她干脆移开目光,只抬起手:“是多亏了这条红线,若不是这线,我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你。只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那就先不着急搞清楚,风沙这么大,有这条线,至少不容易走散。”谢晏兮俯身,将她的采血刀捡起来,倒转刀柄递给她:“刀不错。”

凝辛夷下意识接过来,然后才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沉默片刻:“抱歉,我……”

“是我该说抱歉。”谢晏兮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阿橘,我欠你很多句对不起。”

凝辛夷攥紧了手上的采血刀,片刻才倏而扬眉一笑:“既然很多,那就慢慢说。”

言罢,她已经提步,重新踏入妖瘴与风沙之中。

谢晏兮在她身后停了片刻,垂眸看向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那条红线,蓦地勾唇一笑,提步跟了上去。

双楠村并不算大,奈何风沙眯眼,妖瘴遮天,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谢玄衣和其他人,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凝辛夷第三次将嘴里的沙子吐出来,终于忍不住道:“你和阿满是血亲兄弟,就没有什么秘法可以让你们找到彼此的方位吗?”

谢晏兮跟在她身边:“你所说的事情,这世上有且只有一种秘法可以做到。”

凝辛夷没反应过来:“什么?”

“血契。”谢晏兮道:“还有一个名字,婚契。”

凝辛夷一愣,顿时警惕道:“大公子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件事,别不是什么暗示吧?”

谢晏兮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想这样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看到凝辛夷下一步的步伐默不作声地向着离他稍远了点儿的地方移了移,并且明显计划接下来继续就这样渐行渐远,谢晏兮这才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阿满在哪里。但与其像现在这样乱转,倒不如换一种思路。”

凝辛夷停住脚步。

她的手里还提着那柄采血刀,上面斑驳的血迹已经被风沙吹得干涸:“你的意思是,先去找挑生蛊妖?”

“正是。”谢晏兮颔首:“没有人的内心真正坚不可摧,即便元勘和满庭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对抗这样的幻境。我对阿满尚且有几分信心,但小程监使的过去你我却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必说,他现在身上本就已经中了毒,恐怕比平素里还要更虚弱许多。我们救得下一个人,却未必有机会同时将所有人都从挑生蛊妖的幻境中一起救出来。”

“但他们都是意志坚定之人,所以就算此前陷得再深,只要幻境出现一丝破绽和波动,一定都会被他们捕捉和觉察到。”谢晏兮道:“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一次性救下他们所有人。不过这样一来,接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找到挑生蛊妖的真身。”

人影尚且难寻,想要找到形态难辨,隐藏在这一层层的风沙与妖瘴中的妖祟踪迹,更是难上加难。

谢晏兮边说,手指间已经捻了好几根巫草。

凝辛夷却用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

“你还记得,刑泥巴的三个故事吗?”凝辛夷轻声道。

两人对视一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刑泥巴的第一个故事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被蛛网缠绕,而编织这张蛛网的巨大蜘蛛,正端坐在村子的正上空。

正如他其他故事中的暗示,这个故事里的蜘蛛妖所指的,极有可能便是这只挑生蛊妖。

——他哪里知道挑生蛊的名字是什么,在他心中,和那长着许多只虫足的虫子最像的存在,便是蜘蛛。

凝辛夷蓦地向谢晏兮伸出一只手:“借一下你的面具。”

谢晏兮用一种不得其解的眼神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用握着九点烟的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反正你不带,不如给我遮遮脸。”

谢晏兮:“……”

大凡能够形成一方妖瘴的妖祟,多少都通了灵智,所以凝辛夷和谢晏兮的扇和剑,都出得极是突然。

灵火在九点烟上燃起轻飘飘一缕不起眼的青烟。

十二龙吞的半面大傩面具将凝辛夷面上变幻的狰狞诡笑图腾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连下巴都不留分毫,只有她清凌凌的声音响起。

“伯奇食梦,腾根食蛊。”粗糙彩绘的狰狞面具从青烟中浮凸出来,九点烟在指间翻转一圈,凝辛夷的身后开始有聚拢的烟气凝成庞然的虚影:“吾请伯奇,腾根两神鬼,驱蛊除祟。既见神鬼,诸天万界,开——!”

幻境如梦,挑生为蛊。

漫天的风沙似是停了一瞬。

如厚重云雾般的妖瘴色泽仿佛被利斧劈开一道,旋即从那一道被撕开更多,天光重新从这一隅缝隙中洒落下来,恰照耀在带着傩面的少女身上。

她乌发披散,仰面向天,一双极黑的瞳隐在面具之后,倒映出妖瘴背后,天穹之上,那只巨大可怖到仿若要将整个村子都遮掩的妖祟身影!

妖瘴被劈开的这个刹那,无数条扭曲蠕动的浮空虫足上,一张张扭曲无声的面容似有所觉,同时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转过了脸,居高临下投来了视线。

千张面容,千双眼瞳,这样从天而降的注视邪异无比,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眼,就足以让人神魂俱碎,胆战心惊。

但下一瞬,一道璀金暴戾的剑光便如腾龙般骤然划破长空!

谢晏兮出剑便毫无保留,剑气从曳影上暴涨而出,火色勾勒出的长剑竟似如长鞭一般,漫卷缭绕,斩过那挑生蛊妖的无数条虫足!

剑气与虫足碰撞出无数金石交错之声,几乎连成了一道绵长的剑鸣,与挑生蛊妖痛极的尖锐叫声混杂在一起,震得耳中生疼。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身后的两道虚影终于由虚转实,玄目之中,光芒流转,在看清了面前妖祟邪异的模样后,天地之间仿佛有来自旷古的怒意被一寸寸唤醒。

一声震怒至极的嘶吼。

漫天震动,三清之气摇晃扭曲,在这一刹那,半空中的挑生蛊妖有了肉眼可见的颤动,似是恐惧,也似是来自本能的蜷缩和畏惧,而下一瞬,凝辛夷身后的虚影已经血口大张,向着半空的蛊妖撕咬而去!

第142章

剑气如瀑,斩落九霄。

游走的火色金龙像是要从曳影剑身活过来,与奔腾而上的神鬼虚影身形交错,咆哮声与剑鸣声几乎要撕破整片苍穹。

挑生蛊妖的虫足被砍落几根,穿过神鬼虚影再落至地面时,已经化作了一片飘散的齑粉。

挑生蛊妖被如此重创,整个妖瘴都开始了崩塌般的震动,双楠村也随之地动山摇,黄沙漫卷。

谢晏兮一剑斩落,身形在半空翻转过一个轻盈的弧度,重新落在凝辛夷身前,两人隔着面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疑惑。

或许是白沙堤的妖瘴中,妖祟的出现接二连三,且不论实力如何,至少也不可能像是这只蛊妖一样,除却那迷惑人心的幻境,至今都没有别的更激进的攻击手段。

甚至在被神鬼虚影冲刷啃噬,被谢晏兮的剑斩之后,那半空的可怖蛊妖除了痛极的嘶声尖叫之外,都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在脑中浮现,一道苍老却凄厉的声音倏而在不远处响起。

“造孽啊——!”拐杖在地面杵出咚咚的声音,步伐蹒跚的老妇人从风沙中浮凸出一张满是怒意和泪水的脸:“昨夜我便觉得不对,我们双楠村距离官道这么远,不靠山也不临水,怎么可能有人路过这里?!”

老妇人脸上的沟壑皱纹很深,风沙岁月都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厚重到难以忽视的痕迹,她包着头巾,几缕花白的发从头巾下露出来,被湍急的风吹得散乱,那双有些浑浊的眼中却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充满了恨意和愤怒的光。

“滚出双楠村!这里不欢迎你们!”老妇人一步步向前,她走的并不轻松,却依然拖着身躯向着他们两人逼近,好似看不到谢晏兮手上沾血的剑和凝辛夷脸上狰狞的面具:“现在!立刻!滚出双楠村!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但是请你们滚出去!”

她死死地盯着两人,眼中仿佛要泣血,凝辛夷拉了拉谢晏兮的袖子,将他因为感受到了浓郁妖气而翻转微提的剑稍微按下去了一点,然后才将脸上的狰狞面具掀开了一些,露出了内里的那张脸。

“老婆婆。”凝辛夷露出了一个和善亲切的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这村子里现下有了妖祟作乱,若是这妖祟不除,恐怕很快就会威胁到您和村子里大伙儿们的性命的!”

寻常人听到妖祟二字,大多目露惊愕恐惧,唯恐自己沾染到半分,恨不得立刻就跑到平妖监寻求庇护。

然而面前的老妇人的表情却极冷。

也极哀伤。

许是从凝辛夷的眼中看到了不似作伪的关切和真诚,她闭了闭眼,言辞不再那么激烈,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性命?老婆子我烂命一条,便是死了又如何?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刘婶子,和他们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一道更暴躁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姑娘,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老妇人的身后走出来的,是另一位黑发掺白的妇人,她面色不善地站在老妇人身后:“我劝你们最后一次,倘若你们还是不听,非要管你们不该管的闲事,休怪我们不客气。”

被称为刘婶子的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游家大娘,连你也被惊动了。”

游家大娘冷笑一声:“我若是再不来,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继续打下去,让我们这些年的牺牲和隐忍都功亏一篑吗?”

凝辛夷并没有被这样的态度激怒,她的天目之中已经是一片一片的妖气,不光是那位老婆婆,也包括她身后的这位大娘的身上,都是纵横不散的妖气。但她只当未觉,依然挂着关切的笑意,道:“大娘,什么叫不该管的闲事呢?你们既然看到了,我便也不瞒你们,我与我家夫君都是捉妖师,既然来到这里,看到了妖,就算力所不能及,也绝无扭头就走,袖手旁观的道理,这是我们捉妖师的职责所在。只是我不明白,你们看不到这天上有什么吗?你们……不怕吗?”

她都这样说了,两人却并不向天上看半眼,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在谢晏兮身上,再看向凝辛夷,少顷,那游家大娘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原来你们是夫妻啊。”

凝辛夷捏紧发烫的石头,不动声色地颔首:“正是。”

游家大娘蓦地向前踏了一步:“成婚多久了?可有分离过?家中可有老小?”

谢晏兮下意识将凝辛夷向身后护了护,音色不辨喜怒道:“这些事情与大娘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起来这么年轻,想必应当成婚不久,正是最蜜里调油的相恋时吧?也还不明白,膝下有孩儿的感觉吧?我猜,你们应当也没有与彼此分开过,不知道何为相思之苦,也不知道什么叫盼而不得吧?”大娘慢慢向前走,她的面容分明是最普通不过的雁门郡人朴实的模样,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却像是淬了毒的刀,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随着她从那老婆婆身后彻底走出来,她的整个身形也都展露在了两人眼中。

只见她的脖子上爬了一只极为眼熟的蛊虫,那虫身的一半都融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只有几条腿尚且裸露在外,但虫足的尖端却也已经深深地没入了肌肤里,像是在以她的身躯作为养料。

而她的肩头和腰侧各自挂着一张男性的脸。

一张上风霜遍布,看起来与游家大娘差不太多年纪,另一张面孔则年轻许多,眉眼看起来与游家大娘颇有几分相似,另外几分则与前一张脸重叠。

她的每一步落地都很重,仿佛这具身体里不止有她一个人,所以她的每一次前行所需要的力量都极大,仿佛是跺在地上般,激起一地灰尘。灰尘落在那两张挂着的脸上,惹得脸上的五官一阵扭曲。

凝辛夷早就从刑春花那里猜测到了一点双楠村的情况,料想这挑生蛊或许早已附身在了双楠村大半的村人身上,却也依然被面前的这一幕震到。

这位游家大娘的中蛊情况,比刑春花还要更深更多,甚至凝辛夷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为她驱蛊,再保她一条性命不死。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才道:“非也。我与我家夫君自幼相识,可惜命运弄人,那时我虽然对他心生好感,却甚至不敢说出口半个字,因为我们注定天各一方。那之后,我与他足有六年未见,或许也能称得上一句盼而不得。游家大娘,这世上的很多感情,是不能简单地用年龄来衡量的。”

谢晏兮握剑的手猛地收紧。

那种难言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胸膛里。

游家大娘不料她竟然这样说,向前的步伐蓦地停住,她的目光里全是颤意,似是在迟疑和犹豫什么,口中嗫嚅道:“小姑娘,你们……”

然而这几个字才出口,她的神色却又一顿,那一点温和如昙花一现般被抹去,只剩下了一片仿佛被岁月消耗殆尽后剩下的冷厉和戾气:“那又如何,如今你们到底还活着?这世上真正的盼而不得,唯有阴阳两隔一种。”

“我的夫君,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高昂而尖利:“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再是妻子,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女儿!我在这个世上,变得无依无靠,没有了来处,也没有了去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要他们回来!而今,他们马上就要能够回来了,你们凭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回来?怎么回来?”凝辛夷高声打断了游家大娘的话语,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紧紧盯着她身上的所有动静:“靠挑生蛊吗?那样回来的人,真的是你们想要见到的人,而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妖祟吗?”

按照她的设想,只要游家大娘再展露出一丝如之前那样的动摇,她便可以如同对待刑春花那样出手。就算她中蛊更深,已经没入血肉,却也总要试试看,还能不能将她与蛊虫分离开来。

可随着她的话语,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开始沉沉。

风沙妖瘴之后,有一张张麻木愤怒的面容浮凸出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都是人。

那些前夜隐于高高的土墙背后不愿见人的双楠村民们,终是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一个接一个地从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直至天光之下。

所有的面容都是女性。

苍老耄耋垂垂老矣的母亲。

分明壮年、眼中却已经写满了死寂,如游家大娘般同时失去了所有的女人。

双十年华刚过不久,面容年轻却好似凋谢的花朵般的女子。

年幼不过十多岁,分明应该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的年纪,却充满死气的小小少女。

……

浑浊的眼,死寂的眼,天真的眼,茫然的眼,怨毒的眼,麻木的眼。

天穹之上,挑生蛊妖的虫足上,那些扭曲的男子面容上,一双双混沌的眼投来意义不明的目光。

面前的黄沙之中,浮凸出来的一张张静立于此的女人们的脸上,那一双双眼中的情绪则更分明,更强烈。

那是让人无法忽视的、饱满至极的情绪。

是哀求,是质问,是绝望,是难以宣泄的怨毒和绵绵不绝的恨。

曳影剑发出了一声不安的剑鸣,剑气吞吐间,在凝辛夷的身前划出了一道剑痕。

谢晏兮的剑气纵使压抑,也带着绝难隐藏的杀意,更不必说,他的剑尖还燃着万物畏惧的离火。

地面的剑痕上燃起了一层薄薄的火色,是警告村民们不许再向前一步。

却有人低低笑了起来:“妖祟又怎么样?为天地所不容又如何?我们双楠村方圆百里都渺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能妨碍到谁呢?人人都说,妖祟可怖,杀人不眨眼,甚至会吃人。可如今,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的,正是你们口中这样的妖祟。我们未曾伤害过任何人,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待在村子里,几年如一日地不再出门,这样的我们,妨碍到谁了吗?!”

“是啊,我们只是想要我们的亲人回来,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一声哭喊尖利地响了起来:“这个世道难道连这样的一点小小的思念都容不下吗?!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将这一切都戳破,难道我们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们已经付出了我们拥有的一切,朝廷还要我们怎么样?!是要我们全都死绝才罢休吗?!”

这一声似是带动了某种压抑的情绪。

越来越多的哭声响了起来,泪水绵延成天地间不绝的悲泣,无数的哀恸之声交叠,似是诉尽了人间所有的苦。

“如果你们一定要毁掉这一切。”女更夫打扮的游家二娘慢慢向前走来,她的面容平静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意:“就连同我们一起杀了吧。”

“捉妖师们,动手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自己身后拖曳的人甩到了身前,唇角露出了一抹轻蔑的笑:“连同你们自己的同伴一起,都杀了。”

松绿云燕纹的平妖监官服衣摆被离火灼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谢晏兮猛地收了离火,心底蓦地一跳。

凝辛夷的声音已经带着止不住的惊愕响了起来:“小程监使?!”

永远一丝不苟的整齐官服脏乱不堪,尘土和血迹混杂在一起,逶迤在地的人还在不住地吐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捂着嘴,长发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散乱在地,血从他的指缝间留下来,弄脏了衣袖,再滴落在衣摆上。

他另一只手的掌心还握着一只机关木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咳嗽之后,他不住地喘息了几声,然后才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歉意的笑。

这样抬起头的时候,恰可以看到,他的脖颈上,一只挑生蛊虫刚刚没入他的血肉之中,以肉眼可见的姿态,还在继续向内里蠕动。

而他肩头的位置,一张尚且看不出五官轮廓的人脸正在缓缓成型。

“抱歉。”程祈年擦了擦唇角的血,苦笑着看向凝辛夷和谢晏兮:“我好像给大家带来麻烦了。”

第143章 三姓家奴。

凝辛夷往程祈年身上贴符的速度很快。

他的话音才落,凝辛夷掌心的三清之气已经拂过了他的脖颈,将那只试图还要再继续向下钻的挑生蛊包裹禁锢。

一张符没有用,她面无表情地以灵火点燃下一张,便要直接了当地贴到那只挑生蛊身上去。

“玄衣呢?你们没在一起吗?”凝辛夷的表情极差,她故意不去看程祈年身上将要成型的那张人面,又焦急高声道:“阿垣,你有别的办法吗?你的三清之气对他有用吗?离火呢?”

谢晏兮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他指尖离火一闪,那将凝辛夷与村民们隔绝开来的剑痕上,离火又轰然窜起了高高的火苗。

火色扭曲空气,也让那些在不知不觉中靠得越来越近的村民们不得不踉跄退后几步,风沙中层叠的人影与面容模糊一瞬,那种无处不在的注视感终于消减了许多。

“我被拖入幻境后,等到反应过来是幻境,已经迟了。”程祈年苦笑一声:“若非你们在这里强破妖瘴,逼这蛊妖显出真身,强行打断了幻境,恐怕现在我还沉湎其中,就此被吞噬神智也未可知。”

他边说,边抬头。

高居于妖瘴之顶的挑生蛊妖依然静静盘桓。

那几条虫足被斩落的断口上尚有火色,那蛊妖虽然吃疼,却竟然就此没有了其他动静和后手,反复在静静承受这样的痛。

但剩余那些虫足上的人面,却还在沉默地注视着妖瘴之下的人间。

程祈年抬眼的刹那,只觉得所有那些人面上的眼瞳都蓦地看向了他,逼得他喉头一紧,竟是就这样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那一口血不避不让地落了刚刚欺身过来看他的谢晏兮半面,顺着他的白玉般的下颚流淌下去。

程祈年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用袖子去擦,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袖子上也早就是大片的血渍,于是举起一半的手在半空凝滞了片刻,又黯然垂了下去。

谢晏兮却竟然没有露出半分嫌弃抑或生气,他很平淡地侧头,随意将脸上的血擦了一把,旋即道:“你体内的毒与此处的蛊虫同源,所以你才格外容易被影响,并非是你心智不坚,只是这蛊虫乘虚而入罢了。”

他的语气和神色一样平淡,仿佛看不到程祈年此刻肩头的异变,他的三清之气探过程祈年的周身,沉默片刻,竟是将自己的手腕直接递到了程祈年唇边。

程祈年和凝辛夷同时愣住。

“谢兄,你这是做什么?”程祈年愕然道。

“谢家血可解百毒。”谢晏兮的眼神幽深:“你现在的情况,可等不到宿绮云来救你,更支撑不到神都,恐怕蛊虫就要深种了。我不怕毒,自然也不擅解毒,为今之计,大约只有试一试我和谢玄衣的血了。”

凝辛夷蓦地睁大眼。

谢晏兮竟然就这样平淡地说出了玄衣的真名,像是不留任何退路,也不留任何余地。

又或者说,难道程祈年其实早就知道?

可程祈年的脸上,却写满了惊愕:“可你……”

他想问谢晏兮,他分明是前朝大邺的三皇子,又何来谢家血脉?他这样是作态给谁看?是给凝辛夷吗?

可对上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腕和跳动的血脉时,程祈年竟是一个字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片刻,他终是摇了摇头,将谢晏兮的胳膊推开,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硬是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不过是中蛊罢了,我也未必坚持不到神都。宿监使的应声虫我也听了,双楠村这么多人都中了挑生蛊,还能活这么久,没道理我身为捉妖师,身体却还不如他们凡体之人好。”

见他这样,谢晏兮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强求,而是起身,一步跨过了他自己燃起的离火,站在了那些村民面前。

他的目光很冷,这样扫过面前摇摇晃晃形容分明极惨的妇孺老幼时,也没有任何温度,只像是在从这些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末了,他才道:“高大柱,你要在所有保护你的人身后躲到什么时候?”

高大柱是谁?

凝辛夷正在往程祈年嘴里倒止血的药丸,闻言回忆了一瞬,才想起来方才刑春花被她以洞渊之瞳相问的时候,曾经说过什么高家的大柱哥回来的事情。

刹那间,她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思。

蛊与妖并不完全相同。

挑生蛊附身于人,寄生于人,最初也只是虫的形态。

换句话说,最初招来……亦或者说中了挑生蛊的那个人,才是面前这一切的源头。

按照宿绮云所说的意思,这挑生蛊在服用后,会招来所思念之人的魂魄寄生,再与他们共享身体,再结合他们此刻所见到的无数寄生的男子面容,和昨日初来敲门之时,每个人口中的语焉不详,一个说自家夫君今日来,一个说自家男人过几日才能来……所有这些汇聚在一起,已然隐约勾勒出了一个真相的轮廓。

在叫出那个名字后,所有看向谢晏兮的面容上,都浮现了更浓厚的怒意,甚至有人已经踏向前了一步,俨然露出了意欲与谢晏兮同归于尽的神色!

谢晏兮却仿若未见,等了片刻却听不到任何动静后,他脸上浮现了一抹讥诮之色:“在战场上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躲在全村人的身后,所以才捡回来了一条命吗?”

这一次,一直沉声静气隐匿在人群中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

“放你娘的臭狗屁——!”

粗曳的声音从斜侧方响起,高大柱扒开拼命拦着他的人群,喘着粗气,面红脖子粗地看向谢晏兮:“你他娘的懂什么!你这种小白脸上过战场吗!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吗!老子他妈的拼着一身的伤,好不容易捡回来了一条命,谁躲了?!谁他娘的躲了?!谁躲谁是孙子!我呸!”

立在谢晏兮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却有些佝偻,这样的佝偻让他看起来像是背负了一座大山,山上布满了一张张的脸,那些脸上正在露出与他同出一辙的激动和愤怒神色。

对于一名老兵来说,他可以悍不畏死,可以为了自己的家园和活下去付出一切的尊严,做出所有的努力。

却唯独不能容忍对他在战场上的羞辱和质疑。

双楠村的那些妇孺们身上所挂的面孔已经足够惊悚,凝辛夷却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的身上,有着比她们还要再多数倍的,密密麻麻的脸。

那些脸看上去……与其说像是挑生蛊附体,倒不如说像是一整面的、触目惊心的墓冢。

就在高大柱出现的几乎同时,凝辛夷看到程祈年腰间挂的罗盘剧烈地转动了起来。

而半空中还未散尽的神鬼虚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也居高临下地将实现投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

高大柱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的目光在程祈年的官服上落了一瞬,瞬间变得复杂至极:“你们是平妖监的人?是……是朝廷让你们来的?”

程祈年想要直起身,很是努力了片刻,终于让自己显得稍微正式了一些,再将腰间的腰牌露出来:“在下的确来自神都平妖监。不过,此次并非是朝廷让我们来的,只是我们在陵阳郡城遇见了一位来自双楠村的说书人。此次来,也只是想要问问诸位可认识这位说书人,无意冒犯。只是如今在这里见到了妖祟,而我们身为捉妖师,本就是以保护百姓为职责,拔剑除妖,乃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高大柱的脸色变得说不出的复杂,他死死地盯着程祈年身上的官服,似是有话想要说,却又被这些想说的话堵住,垂在两边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捏成了拳。

他在看程祈年,谢晏兮却在看他。

高大柱身上的衣服是再普通不过的麻布粗衣,但他所用的腰带却并非普通百姓所能用的。

那是前朝大邺的军中才能用的皮质腰带,那腰带上有些歪斜地刻着高大柱此前所隶属的军队,上面的字被垂下来的布料褶皱遮住大半,但谢晏兮想看,三清之气拂过,自然便也能知道上面的内容。

他不关心,却并非不知道。

所以在知道上面的字时,他微微拧眉,倏而问道:“你是何呈宣的旧部?你们全村人战亡的那一场仗,是在哪里打的?哪一年?”

高大柱下意识断喝道:“大胆!竟敢直呼将军大名!”

但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却先愣住,然后自嘲般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嘲讽,像是在笑天地不公,又像是在笑自己下意识反应的愚蠢:“叫便叫了,什么将军大名,我呸!就他这样的三姓家奴,也配当将军?!如今大徽若是再重用他,大徽迟早也要亡国!何狗一日不死,我一日难消心头大恨!”

凝辛夷的心底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无他,只是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何呈宣,昔日大邺宣威将军。在徽元帝逼宫的关键时刻背叛了大邺,兵围长德宫,如今徽元帝能够上位,至少也有他一小半的功劳。

后来,何呈宣与徽元帝一并南渡下神都,待得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何呈宣被封平北将军,如今正率十六万大军镇守北境,与北满隔江相望,互相震慑。

如今的平北将军何呈宣大权在握,虽少不了被人在背后骂成是三姓家奴,却哪里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有半点放肆。

可凝辛夷却知道,最初说动何呈宣站在徽元帝这一边的,正是凝茂宏。

换句话说,何呈宣这人,从一开始,就是她父亲凝茂宏的人。

造成双楠村的这一切,竟然难道……与何呈宣有关?

第144章 我们不是本来就一直活……

高大柱口中的浑话越来越多,他像是想要将这些年来都憋屈在心的愤懑都骂出口来,又或者说,此时此刻,和他一起对如今的平北大将军宣泄心中憎怨的,不止是他,更有他全身背负的这一张张人面背后,那些已经战死沙场的英灵。

就连那些已经被挑生蛊虫左右了神智的妇孺们,眼中也有了一丝带着惊愕的恍惚。

“大柱,你……你为啥要这么骂何将军咧?”距离他最近的老妇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高大柱所有嘴边的话顿时凝住。

程祈年身上的官服激起了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他可以对着这些官府和朝廷的来人大骂三天三夜不重复,却绝难对着自己家乡的人说半句重话。

让她们为了在前线的他们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已经足够,他对于战场上的苦难和血腥从来都只字不提,他只说那些哪怕只是须臾的笑脸,挖破自己的记忆也要回忆起来那些苦难中间只字片语的插科打诨,再说来逗大家开心。

好似他这样说,大家这样信了,那些死亡便也会变得不那么沉重,那些将双楠村每一寸的土地都染湿的泪水便也不会那么苦且涩。

“大柱哥,你怎么不说话?”一道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少女的声音有些怯生生:“是不是我爹和我阿兄也受过何将军什么欺负?他们、他们以前过得,是不是其实并不好?”

她话音落,更多句“大柱”的呼唤声堆叠响起,大家心头惶然,忍不住都想要问一个究竟出来。

高大柱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原本就佝偻的身躯更卑微了许多,像是要被这一声声的呼唤压塌。

他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甚至做不到搪塞。

那些他日夜难忘的血肉模糊和尸山遍野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几乎要将他重新压入那暗无天日的血色地狱中。

“别问了!”却听游家二娘一声断喝:“非要个究竟出来吗?知道他们过得好或是不好,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俺、俺好歹也能有个念想!”有村妇大声反驳:“俺想知道俺男人生前过得到底好不好,俺还不能问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游家二娘闭了闭眼,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我们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真的有人相信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也能活得很开心的这种谎言吗?”

高大柱的身躯一颤。

“你们想听什么,不必大柱哥告诉你们,我来说。”游家二娘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北满打到最后,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战场之上,尸体遍野,血腥冲天,连澜庭江的江水都被血染红。那些血里面,有你我不认识的其他将士们的血,也有我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血。血里还浸泡着残肢……”

“别说了。”一道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游家二娘却仿若未闻:“那些残肢,有的是断手,有的是断腿,白骨露出来,又红又白,那将我的鞋底染湿,再染到我的袜子上,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只知道,要从这么多的尸体里找到我的男人,我的儿子,就算过去一年,两年我也找不完。更何况,那些尸体,才过了短短三五天,竟然就开始腐烂了,你们知道翻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感觉吗?”

有一声抑制不住地干呕响起。

“这就吐了?”游家二娘眼神尖利地看过去,冷笑一声:“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而已,你们就已经接受不了,竟然还想让大柱哥说出前线战场的真相?那只会比我看到的这一切还要更血腥,更恶心!”

高大柱终于受不了了,崩溃般嘶声大喊道:“别说了!我他娘的让你别说了!”

“凭什么不让我说?!”游家二娘的声音里终于拖了哭腔:“你们不都想要知道我当年去澜庭江边寻亲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不敢在夜里睡觉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战场,你们想要的真相!还想听吗?还有人想要听吗?!活在谎言里不好吗?!我们不是本来就一直活在谎言里吗?”

一片鸦雀无声。

只有游家二娘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回荡。

凝辛夷的心中也至撼无声。

她没有想到,这样荒芜的村子里,竟然还有为了寻到自己亲人尸首而亲自去了战场前线的坚韧女子,原来这才是这位游家二娘成为了这村子里唯一的女更夫的原因。

——因为她不敢睡。

她一闭上眼,就会被战场上那样惨烈的场景惊醒。

她的人生被毁了两次。

一次是一轮轮地征兵役时,她送走了自己的大儿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小儿子,最后是她刚刚满十三岁的小儿子。

一次是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拼着要为家人敛尸骨归乡的倔强,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走到了战场上,却发现横尸遍野,秃鹫横飞,她被血腥气冲得睁不开眼,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又吐时,那些支撑她这一路走来的倔强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那是一种觉得活着还不如就这样死去的绝望。

支撑她向前的信念消失,她近乎麻木地辨认那一张张死去的脸,将那些尸体用尽全力翻过来,一次次失望,再失望。也曾想要为将士敛尸,可她挖了一整天的土坑,连一个人都埋不了,更不必说这漫山遍野。

一天,两天,三天。

天上的雨冲刷过血渍,尸体开始腐烂,无数的虫卵被孵化,血腥的气味里更多了腐臭,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感觉到了恐惧。

恐惧让她颤抖,让她从麻木中惊醒,让她夜不能寐,也不敢寐,终于有一日,她双膝颤抖着跪倒在了尸山之中,昏了过去。

她因为这场战争而真正意义上地失去了所有。

回到双楠村的游家二娘没有找到自己亲人的半块尸骨,她甚至失去了回忆那一段寻亲之旅的勇气。

再后来,双楠村多了一个女更夫。

“那又怎么样?”一道声音却轻盈平直地响了起来:“难道大柱哥就应该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吗?我们都已经选择了为大柱哥分担蛊虫,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游家二姐,变成如今的模样,是我们村子里所有人自己选择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到底还有什么苦难,我们都不会后悔,也不会害怕的。”

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她的身上也有两张人面正在成型,看起来应当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依照她的年龄,他们上战场的时候,或许刚刚新婚燕尔,还来不及有孩子。

“所以,告诉我们吧,大柱哥。”女子继续道:“那位让我们全村的男人都为之效力的何大将军,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你怎么愤怒?”

*

神都。

百花深处。

雪落在青石板上,只留下了薄薄一层水渍,踩在上面的时候,靴底会微微被沾湿一片。

走在路上的皂靴鞋底也不能幸免。

只是鲜少会有被沾湿鞋底的皂靴一路不停地向着最深处走去,那人甚至没有撑伞,身形魁梧巍峨,布料遮掩不住蓬勃的肌肉,这样的寒冬,他甚至没有多穿一件外袍,雪远远地便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三清之气驱散开来,蒸腾出肉眼可见的些许热气。

三五小厮遥遥跟在这人身后,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真的很远,几人脸上都写满了畏惧和小心翼翼,显然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引得身前那位生气。

被沾湿的皂靴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凝府面前。

有早就候在凝府外的管家毕恭毕敬地行礼:“平北将军,请。”

何呈宣面色高傲地踏入凝府中,走路的姿势不急不慢,与其说像是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倒不如说像是信步闲庭地走在自家的后院之中。

行至书房,何呈宣连门都不敲,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打断了正在运笔书写的凝茂宏的下一个字。

“老凝啊,你真把你家闺女送去铜雀台了?”何呈宣直奔来意:“就这么不想让她来做我老何家的媳妇儿?”

凝茂宏的眼中极难觉察地闪过了一丝对这等粗俗武将的鄙夷和厌恶,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意:“圣意难违,何兄莫要拿这件事来说笑。”

“少拿那些屁话来搪塞我。”何呈宣随手拽过一把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响:“没有你我,哪有他姬睿的今日?他有脸强占你的女儿?说说吧,老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何呈宣用手向上指了指:“天下人都说这皇位有你凝中书一半,我却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不过现在看来,难不成你打的是更长远的主意?”

凝茂宏看向自己方才落笔太重而废了的一页纸,叹了一声“可惜”:“就差最后几个字了,平北将军再晚来半刻钟,我这一页字就写完了。”

言罢,他又摇了摇头:“什么平北将军,还未来得及向何兄道喜。”

何呈宣愣了愣:“何喜之有?”

“圣上念你镇守边关有功,意欲加封你为平北候。”凝茂宏笑道:“大徽建国以来,还尚未封过候。凤弘兄便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这是何等尊荣,难道不应该恭喜吗?”

凤弘自然便是何呈宣的字了。

时近年关,何呈宣才刚刚从北境归来,对于凝茂宏所说的事情,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闻言,他眼角眉梢的那些杀伐冷意才如冰雪消融般散去了不少。

至此,凝茂宏才继续道:“凤弘兄不该一回神都就来寻我的。朝中人多眼杂,那些言官说话素来难听,明日大朝会上,圣上提及封侯一事,怕是有人又要旧事重提啊。”

何呈宣当然知道凝茂宏指的是什么,他剑眉倒竖:“一群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看看,明日大朝会上,谁敢弹劾我!”

言罢,又向着凝茂宏抱拳一礼:“多谢蔺文兄提醒。不过我来都来了,蔺文兄总不至于吝啬到一顿饭都不留我的吧?说起来,你家那个漂亮小女儿呢?该不会被你偷梁换柱嫁去谢家了吧?”

他大笑起来,重重拍了几下凝茂宏的桌子:“还得是你啊蔺文兄,这一场买卖做得可太值了。左右不过赔一个庶女出去,赚得简直盆满钵满啊哈哈哈哈哈——”

刚见面时,他上来便喊他一声老凝,然后又称他凝中书,直到此刻,才笑吟吟喊了凝茂宏的字。

这位看起来粗鲁暴脾气没头脑的平北将军,能从前朝到如今都手持虎符,盛宠不衰,自然绝不可能像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凝茂宏深知这件事,便是朝中其他人提及何呈宣,便要忍不住骂一句“三姓家奴”,觉得若非当初凝茂宏提携,哪有他何呈宣的今日,他也从未看低过他。

他不会去问何呈宣还知道什么,也不会深究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只是恍若不觉般接了他的话,两人再一并笑了起来,好像彼此言语之间从来都没有过什么试探和交锋。

酒至酣畅,将何呈宣送上马车后,凝茂宏在雪中静立了片刻,直到那一辆马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鲜少有人知道,百花深处的青石板下,常年以符阵描绘,每日都要更换倾注了三清之气的符箓,冬日则暖,夏日清凉,只为了让住在这百花深处的达官贵人们在经过这一段路的时候感受四季如春。

可事实上,真正用脚去走这段路的,都是这些达官贵人家中的下人奴仆罢了。

便如此刻,百花深处的青石板路上,来去匆匆,被沾湿了鞋底的,从来都不会是真正的贵人,而是那些行色匆匆的小厮与侍女罢了。

小厮和侍女们的鞋跟上,还有尚未融化完全的雪痕。

因为从这片青石板路向外,漫天是雪,满路是雪,雪压塌了不甚结实的房屋屋顶,压弯了树梢,也压在天下千万百姓的肩头。

许久,凝茂宏才折身回府,一边走,一边道:“若是阿橘没死,凤弘兄就也该去看看他的那些旧部了。”

说到这里,他似是又觉得有趣,驻足看向了某一个方向。

那里,通体雪白的玄天塔静静矗立在雪色之中,像是永远都不会倒塌。

凝茂宏看了许久,直至肩头都落了雪,才收回了视线。

“老爷,风雪厚重,加一条大氅吧。”许管家道。

凝茂宏没有拒绝,他拢了拢柔软暖和的大氅,倏而道:“老许,你跟了我多久了?”

许管家低眉顺眼:“老奴六岁入凝府,从十三岁时便跟在老爷身边,如今已经三十六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啊。”凝茂宏轻声道:“活得越久,就越是容易知道太多秘密。”

“老奴这条命都是老爷的。”许管家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老爷若是哪日看不惯了,只恳请老爷看着这些年的情分上,给老奴留一个全尸。”

凝茂宏却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跪在自己面前头发半白之人的肩膀:“老许啊,告老回乡吧,我许你安享晚年。”

*

“说出来又怎么样呢?”许久,高大柱终于哑声开口:“我所说的事情,前朝都没了,这天下早就改朝换代了,我说出来又能如何呢?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为我们讨一个公道?”

“我连让大家尸骨还乡都做不到,我、我……”高大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这位官人说的也没有错,若非躲在大家身后,贪生怕死,躲躲藏藏,我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高家大娘脚底一颤:“儿啊!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满身都是伤,娘看了心疼啊!你怎么可能是贪生怕死之人!娘将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是什么样的人,娘还不清楚吗?!”

高大柱听着自家娘的话语,面上已经止不住的流淌下了泪水,那泪水越来越多,将他本就沧桑麻木的一张脸填满,他抬起头,怔然看着天上庞然雄踞的蛊妖片刻,再慢慢扫过周遭的一张张面孔,终于噗通一声跪在了高家大娘的脚下,慢慢地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阿娘,是孩儿对不起你啊!是孩儿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啊!”随着他的哭喊声和向上拱起的背,他背后的那些人面显得愈发清晰且邪异:“是我招来了挑生蛊,是我害得大家变成这样的!”

他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唾弃和厌恶的准备,哪怕是被全村的人都毒打一遭泄愤,他也觉得自己是最有所得。

可他等来的,却是轻轻抚在他身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掌心粗糙,却很温暖。

旋即是更多的手。

所有的村民们静默无言,相顾无语,但所有人都俯身,将自己的手轻柔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傻孩子。”刘婶子颤颤巍巍地笑了一声:“我们早就知道了,从你当初回来,一家一户地敲开门,将那些遗书和遗物交还回来,再到你只在晚上出门,每一次出门,都会去不同的人家,假装自己就是这家的人……所有这一切,我们一直都知道。好孩子,你太累了,所以,我们都是自愿为你分担的。”

高大柱的身躯猛地颤抖起来,片刻,比方才还要更撕心裂肺的哭声迸发出来,几乎要将空气都撕裂开来。

“我不是真的贪生怕死,只是大家都将遗书和遗物交给我,若是我也死了,我就再也不能将这些东西交到大家手上了!是我没用!我一个人都没能护住,他们怎么就都死了——全都死了!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为什么我必须活着——”他泣不成声道:“娘,阿娘啊——活着好难,好难啊——”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愕色。

整个双楠村变成这个如今这个模样的过程,已经很清晰了。

那一场何呈宣指挥的大战之前,双楠村的所有将士们不知为何,都有了必死的预感。于是所有人都将最后的遗书和遗物交到了高大柱的手中,叮嘱他一定要活下去,照顾好他们的家人,将这些东西带到家乡,便也算是他们衣锦还乡了。

在战场上,想要死太过容易,可高大柱背负着所有人的遗物和承诺,他只能拼命地活,想方设法地活,就算看到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满腔怒气愤懑,却也只能忍着,忍到所有人都死光,忍到这一场仗打完,忍到北满军来打扫一遍战场,他满心杀意却也要在死人堆里屏息凝神。

然后再在秃鹫的声音里,从死人堆里慢慢爬出来,头也不回,一步也不敢停地往回跑。

他以为归乡便是这一场噩梦的结束,可他纵使心有准备,也实在难以面对乡亲们的泪水。

那些恸哭的面容与战场上倒下的身躯交织在他的日日夜夜,他将所有的遗物都如约送到,白天还能强撑着去试着照顾每一户失去了男丁的人家,可每一个夜晚,他都无法入睡。

那些绝望的哭声和血色像是渗入了他的灵魂,直到挑生蛊的出现,才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明知服用了这蛊虫后,他就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只能在夜晚出现,要与所有被他招来魂魄的战友们共用身躯,再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天。

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吃了。

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们果然一个个地回来了,他们与他共生,在夜里与他聊天,他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再后来,那蛊虫逐渐可以控制他的身体,他说话的声音也可以与战友们别无二致,甚至在对着镜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面容也可以变得与战友有那么几分相似,有夜色的遮掩,当能瞒天过海。

所以他颤抖着,悄悄地在一个夜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他听到自己的嘴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媳妇儿,俺回来咧!”

再看到屋子里的人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踉跄奔来,撞到他的怀里时,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拥住了怀中的人,他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里有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是喜悦的。

这种割裂的感觉是痛的。

但高大柱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圆满。

第145章 吃下这只挑生蛊吧,魂……

想要活着的人,已经死去。

想要死去的人,却还要承载着真正死去了的人的嘱托和希望,就算身在地狱,也要继续活下去。

高大柱将深埋心底这么久的话语终于说了出来,他以为这是自己一个人的禹禹独行,却没想到原来他早就有了这么多的旁观者。

她们静默地守望,不言不语,却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他吃下挑生蛊,招来一个又一个的魂灵落在他的身上,他分别去敲开不同人家的门,换得他们一夜的欢欣,第二日又不得不在谎言中狼狈离开。

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可村子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有人觉察不到这样只在夜晚出现的人的异样,就算夜再深、再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戳穿这件事。

大家默契地选择了缄默。

这像是一个全村人都不忍心也不愿意戳破的谎言,亦或者梦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便是劫后余生的最后幸存者,苦难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所有这些,形成了他们之间最独特也是最悲伤的羁绊,世上没有别人能插手进来。

于是村子开始不点灯,开始宵禁,开始夜不开门,形成一个封闭的、只有他们抱团相守的黄沙孤岛。

再后来,有人将手搭在高大柱身上,轻声道:“你太累了,让我为你分担一些吧。”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永坠黑暗的时候,也有人陪伴。

凝辛夷指尖的忘忧蝴蝶轻轻振翅,再被她收了起来,有的时候,有些苦难,或许承受苦难的人并不想忘记,因为那些恐惧与忧怖也早就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么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

“高大柱,你最初吃下的那只挑生蛊虫,是哪里来的?”凝辛夷轻声问道:“你可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错的本来就不是你,而是将挑生蛊带给你、才造成了双楠村如今这一切的那个幕后黑手。”

高大柱慢慢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被冻得通红的脸:“我当然想过。可……可将那蛊虫放到我面前的,压根不能被称之为人,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吃下蛊虫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总不能让自己的所有的懊恼和后悔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上!”

“虚芥影魅。”凝辛夷低声道,只需要这样的形容,她便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带来了那一只最初的蛊虫:“它给了你蛊虫后,说了什么?”

“它说……它说,你相信人死复生,白骨亦能生花吗?吃下这只挑生蛊吧,魂归来兮,你即是他们,他们即是你。”高大柱眼神渺远地回忆着,旋即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浑身颤抖了起来:“然后那东西就、就像是融化了一样,从一道人影变成了一地的黑水……”

他似是想要回忆起更多,比如虚芥影魅时说话时一整道黑影就只裂开了一张血红的嘴,又比如那道影子其实压根就没有人形,只是一团崎岖扭动的黑色,但这样的回想对他来说负荷太大,让他刚刚支起来的身子在一声痛呼后,又重新佝偻下去。

凝辛夷却已经蓦地向前了几步,眼神在刹那间变得锐利:“你确定它说了白骨生花这四个字,你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吗?!”

白骨生花?!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高大柱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她以为这一道最初的谶言所指的,便是白沙堤的草花婆婆所化的那一颗菩提树下被埋葬的累累白骨,可她怎么会在这里再一次听到?!

难道是她之前所有的推测,所有的判断都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白骨生花?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些脸上带着隐忍的苦难和不可言说的妇孺,仿佛透过她们,看到了她们身上浮现的那些麻木扭曲人面被丢弃在澜庭江边无人收敛的尸体。

那些尸首早已成白骨,或埋入浮土之下,一层一层,最终也将深埋地底,亦或风化成一片白灰,洒落终究恢复了江水山色的澜庭江中。

前朝已覆,时过境迁,这世间记得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所有的痕迹都尽数消失。

便如已经真正成了一片死寂的墓冢之地的白沙堤,这世间还记得这个地方的人,或许也只剩下了她们几个人,除此之外,无人知道这里还曾存在过这样一些守墓人。

亦似拼命想要将姜妙锦复活的归榣,她近乎固执地保留着姜妙锦的痕迹,宁愿舍弃自己的妖身,与宁院融为一体,也要保持姜妙锦曾经居住过的宁院的原貌,似乎只要这一隅院落还在,姜妙锦就会永远被记得。

高大柱口中似乎在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这种事情,谢晏兮发觉了她的异样,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向自己,但凝辛夷在这一刻,却只觉得自己好像与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她的脑中心中都只剩下了这几个字。

往昔经历过的那些与面前黄沙妖风后的面孔们重叠又飘离,像是一帧帧往复出现的交叠画面,在这样的变幻之中,凝辛夷觉得自己恍然间像是抓住了什么。

是复活。

竟然还是复活。

所有这一切的背后,真正想要复活别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么多条人命,所有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在为这一个人的意图做铺垫?

“人死复生,白骨生花。”凝辛夷喃喃着重复,旋即猛地反手抓住了谢晏兮的袖子:“这里……有菩提树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离得近的游家二娘听见。

游家二娘迟疑道:“我们这里之所以被称为双楠村,便是因为有两棵菩提楠木。只是不知为何,我们近来都无法靠近这两棵树。”

凝辛夷霍然抬头,急急问道:“树在哪里?”

游家二娘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就是那边。”

凝辛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不偏不倚,正是他们此前发现的戏台子和墓冢的地方!

此时此刻,那里妖气翻卷,风沙迷眼,让人望之生惧,仿佛若要重新靠近,便会被卷入那无边无际的妖风之中。

风沙深处,似乎隐约有两棵树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凝辛夷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走了一步,又蓦地停住。

“高大柱。”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边妖瘴上,倏而开口问道:“我问你,你最初吃下挑生蛊的时候,是想要复活自己昔日的战友们吗?”

“我……我哪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太难面对大家了,我吃下那只蛊虫的时候,只是想,如果真的有用就太好了,若是没用,我即刻死在这里,也不是我的错。”高大柱摇摇头,他垂下目光,低声道:“我、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我只是一个再懦弱不过的人罢了……”

“不,不要这么说,你已经非常勇敢了。”一道有些虚弱的男声响了起来,程祈年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高大柱,你不懦弱,也不用自责,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的战友们泉下有灵,定然都会为你骄傲的。”

高大柱蓦地抬头,怔然看着穿着他最厌恶的官服的青年,那青年眉眼温和,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和他过去见过的所有官老爷都不一样,他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厌恶,只有温柔且悲悯的注视。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的,可高大柱还是被那一抹悲悯刺痛了。

只是他要开口冷嘲热讽之前,他的目光先停在了程祈年的肩头。

那里,一张人面的五官已经变得清晰了起来。

饶是带着麻木,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男子五官很是普通,像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样子,没有任何一点出奇的地方,要说的话,或许是男子的眉宇间有着和程祈年一样的温和。

高大柱所有的气势刹那间消失,他的嘴唇嗫嚅许久,终于低声道:“抱歉,我……”

程祈年看他的眼神,便已经知道高大柱看到了什么,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却也没有什么厌恶懊恼之色,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没关系的,不怪你。”

高大柱猛地顿住,他死死地盯着程祈年,神色从不可置信慢慢变得恍惚了起来,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艰难地向前爬了几步,好似程祈年最简单的这几个字成了溺水之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双死寂枯败的眼中,竟然重新有了光亮。

“大人……”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程祈年,只是这样匍匐着向他爬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身后拖出了长长的痕迹:“大人,草民高大柱,乃宣威将军何呈宣麾下左军武卒,可半日奔袭百里之地,承蒙将军看重,封我为什长。”

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这些词句都要从他的灵魂上撕扯下来。

“我带手下五十余人,随左军奔袭作战,北满虽悍勇,我等为保家卫国,想到身后便是澜庭江,便是我的父老乡亲,即便随时会死在战场上,我等亦无惧色。”高大柱一字一句道:“何大将军曾唱过一首曲子,战北满,死澜庭,野死不葬乌可食。”

他断断续续地用着有些破碎的语调唱着:“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就连凝辛夷的目光都从菩提树的方向转了回来,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那样五音不全的调子落在耳中,无端苍凉,好似眨眼再睁,便已经是夜空之下,军帐之中。

“我听不懂,只觉得心中难过,军中老兵告诉我,这是何将军在感叹我们这些小卒们最终的下场都是战死野外,无人敛尸,乌鸦啄食,真是可悲,可悲啊。”高大柱哑声道:“那时我尚且觉得,何大将军真是个好将军啊,若是有这样体恤我们这种无名小卒的将军在,有朝一日,我们定能夺回家园,将北满驱至边境。”

“可后来、可后来——”高大柱靠近了那道燃着火的剑痕,离火的火色让满身都是挑生蛊虫的他感到了本能的不适,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才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们的一场场战败,我身边的人一次次的倒下,那遍野的尸体,全部都不是因为我们打仗不勇猛,不是因为我们贪生怕死,而是因为——”

他张大嘴,目眦欲裂,一只手颤颤巍巍向着怀里掏去,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天穹之上冷冷注视这一方妖瘴的挑生蛊妖轻轻转头,原本将手轻柔地放在他身上的村民们的眼神中褪去了所有温度,那些附身的人面齐齐张大嘴,发出了仿若能刺透耳膜的尖锐鸣叫!

谢晏兮反应极快,离火刹那间在高大柱的周身燃起,将那些意欲逼近他的村民们活生生逼开一步,然而那样的尖叫声却也让高大柱刹那间七窍流血,双目泛红!

程祈年从轮椅上翻落下来,碾过离火,不顾自己被点燃的衣摆,一把将高大柱提了起来:“高大柱!你醒醒!是因为什么!你说完!”

“无论是什么,我答应你,我都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为你和你的战友们讨回一个公道!”程祈年大声道:“高大柱!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高大柱双目流血,已经几乎没了焦距,那一声爆裂般的锐鸣已经断绝了他的几乎所有生机,但他闻言,还是努力转了转眼珠子,冲着程祈年露出了一个很轻很轻的笑。

“因为何呈宣……私通北满,弃城……而逃……宣威北军……全军覆没……”

高大柱气若游丝地说出这句话来,怀中的一个薄薄的包裹被他拽出一半,他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离火缭绕,斑驳了空气和视线,这一刻,他看不到火墙之后,被挑生蛊虫控制后彻底失去了理智的村民们,也看不到自己满身的人面狰狞可怖的模样。

他的目光望着火光,任凭跳跃的火倒映在无神的眼底,也像是在透过朦胧模糊的火焰,看向无尽的远方和过去,然后慢慢有了一抹解脱的笑。

那里是风沙之中,生活贫苦简单,却幸福安康的双楠村,村里有他的阿爹阿娘,阿妹阿弟,和他心爱的姑娘。

这一日,他捡枝劈柴回来,满身是汗,又累又饿,阿娘早就做好了饭,他埋头足足吃了三大碗,然后在炉子的火光边,盖上破絮的棉被,幸福地闭上了眼。

第146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被蛊虫占据的躯壳,在人死之后,会变成反哺蛊虫的养料。

便如那时说书人刑泥巴的尸体,终将变成一片如烂泥般方便蛊虫进食的肉泥。

程祈年还在怔忡看着怀中已经将要冰冷的尸体,凝辛夷手中的采血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从高大柱身上析出的那只刚刚探头的蛊虫贯穿,三清之气炸开一些血肉,露出了那只格外粗壮的挑生蛊。

这便是双楠村如今这般模样的起点。

可采血刀没入虫身,再一翻转,直至那只蛊虫彻底没了生的气息,妖瘴都没有减淡半分,而翻涌的火色之外,失控的村民们已经开始发出低吼一般的声音。

一道人影从稍远处掠来,将眼瞳颤抖地看着高大柱的程祈年提了起来,将要碰到凝辛夷时,谢晏兮已经先一步将她拢在了身前。

谢玄衣的手指与谢晏兮的衣袖触碰一瞬,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炸开说不明的火花。

但也只是一个刹那。

“蛊虫失控了!这里不安全,走!”

被谢晏兮拖着向后退去的刹那,凝辛夷指尖到底有一只白纸蝴蝶振翅而出。

蝴蝶艰难地破开妖气,栖息在了尚未彻底被蛊虫蚕食的高大柱的眉间。

她能做的太少,但至少可以让高大柱最后解脱的梦不被打扰。

退出离火灼烧的范围,凝辛夷才蓦地发现,原来他们早就被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而此刻,失控的村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在蛊虫的控制之下,口中发出了不住的沙哑嗬嗬声,形容可怖地向着他们冲来。

谢晏兮的剑本就没有回鞘,他将凝辛夷护在身后,握剑的手上已经燃起了金红的剑气。

程祈年像是被那剑气惊扰般回过神来,他刚要说什么,剑气却熄灭了。

曳影回鞘,谢晏兮以剑鞘为武器,反手将拦路的村民们一一挑开,以刚刚好的力击中她们的要害,让她们晕过去,却又不至于真的受伤。

这是一种耗力耗神,绝不讨巧的打法。

他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走过这条路,用三清之气将所有人直接震开,持曳影杀出一条血路,抑或以离火开路,将这一切都焚烧殆尽。

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挥手罢了,可他却偏偏选了最笨拙的一种。

程祈年一瞬不瞬地看着谢晏兮,他看得极认真,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也像是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再看到他的内心底。

有人的手上长出了尖利的指甲,纷乱的指甲将谢晏兮的衣袖撕碎些许,或许也有一些刮破了他的肌肤,程祈年看到谢晏兮的脸上有不耐烦,有厌恶,有难忍却到底被他强压下来的杀气,却唯独没有后悔。

于是程祈年苍白虚弱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个带着欣慰的苦笑,他终于在这个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悲悯。

对人间苍生的悲悯。

也许还不多,但他所想要的,其实也只是一点点就够了。

凝辛夷也在看谢晏兮,她用九点烟挑开他未曾顾及的角度里斜插出来的一只只狂乱的手,那些手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但不知何时,不知是谁率先拿了东西,刃已经很老了的菜刀,斧子,亦或是简单的一截木棍,这些钝器与九点烟碰撞出无数闷响。

闷响太多,便会让人变得麻木,连同挑开的动作也变得机械。

所以,当一柄剑没入其中,悄无声息地向着凝辛夷的方向如流水般游来时,便也难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那柄剑的杀气激在肌肤之上,凝辛夷心头警铃大作,却已经晚了!

九点烟甚至来不及回转,剑尖业已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衣料,刺到了她胸膛的肌肤!

凝辛夷蓦地睁大眼,谢晏兮和谢玄衣若有所觉地转头,想要回手相救,却已经来不及——

一缕金光从她的上臂溢散出来,与那柄剑相抵,发出了一道金石交错的铮然之声!

金龙盘桓缠绕在她的周身,沉静坚定的金色璀光将她的周身包裹,像是一道坚不可破的铠甲。

一圈缠臂金可抵一次攻击。

可倘若在这个瞬息向她而来的,不止一柄剑呢?

倘若正面的这一剑其实只是为了掩护其余的攻击呢?

凝辛夷的反应极快,她腕间的三千婆娑铃发出叮铃脆响,婆娑密纹嗡地一声溢散开来,刹那间已经套紧了持剑之人的脖颈。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与村民们一并无二的淳朴面容,但婆娑密纹普一触及肌肤,凝辛夷便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一张假面伪装,甚至连性别都变幻了。

对视的刹那,凝辛夷已经觉察到了不对,那双眼太死寂,太势在必得,所以她虚虚张开的五指便要瞬息合拢,将面前杀手的脖颈直接碾断。

然而一左一右已经各自有两道攻击到了她的近前!

一柄看似平平的小刀和一只尖锐无比的分水刺夹杂着悍然无比的杀意,向着她的后心和侧胸而来!

谢晏兮翻转剑柄,曳影出鞘,在分水刺触碰到凝辛夷之前,已经一剑劈落了杀手的头颅,飞溅出了一地的血。

然而分水刺的去势却不停,依然径直向前而去!

喀。

喀嚓。

三颗人头落地的几乎同时,三道缠臂金俱碎。

金光璀然,凝辛夷的身形从一片耀目的金中浮凸出来,她的眼瞳里,是比缠臂金还要更纯粹的金灿,婆娑密纹缠绕在她的周围,随着她的手印,便要向周围震荡开来!

然而便如谢晏兮将出而收拢的剑气,婆娑密纹杀气浩荡一瞬,到底还是消弭散去,凝辛夷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驱散自己心头的杀意,持了一个手印,低声道:“褪影。”

在尚且不知道这些村民身上的蛊虫是否能被驱散之前,凝辛夷不愿意伤害到他们。

她的身形刹那间无影也无踪,近似隐匿于了人群交错的影子之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此刻,谢晏兮才沉声道:“阿橘,不要离开我身边。”

有轻风如带了钩子般将他的手臂拉了拉,似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曳影翻转,三清之气牵引剑意,再过了少顷,谢晏兮终于和谢玄衣一道,从搏命般想要将他们留下的村民中杀将了出来,直到妖瘴与风沙一并将形容狰狞的村民们吞噬,再也看不清楚,几人的脚步才稍微停了下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可惜了。”谢晏兮回头看向村民们的方向,方才他的剑看似是将村民们击倒,实则不动声色地将周遭都扫了一圈。然而那些杀手显然机敏无比,知道能够这样偷袭近身的机会只有一次,这样连出三招却竟然还没有要了凝辛夷的命,剩余的人便已经撤走:“阿橘,可有受伤?”

他的目光准确地看向了凝辛夷隐匿的方向,谢玄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了一片虚无,谢玄衣不由得想要问谢晏兮怎么知道凝辛夷在那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因为凝辛夷的身形真的从那里浮凸了出来,她的紫衣有些破碎,但很快,谢晏兮的玄色外袍便已经罩在了她的身上,他像是笃定地一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那里,只等待她的身影浮现。

凝辛夷普一现身,便开始剧烈的咳嗽。

缠臂金虽然抵消了致命的伤,然而那三道剑气和杀意却还是穿透过了她的肌肤,震到了她的五脏六腑。

一道平和精纯的三清之气藉由她的掌心传了过来,凝辛夷胸口的郁气被驱散一空,翻涌的血气也被抚平,她慢慢直起身,想要说什么,却见谢晏兮已经转开了头,指间离火一闪,面前浓得化不开的妖气被他的离火逼开一条翻涌的甬道。

谢玄衣一直注视着谢晏兮,他的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和古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把缠臂金给她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就不要再问出口了。”谢晏兮的语气很散漫,他旋即看了一眼程祈年,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也渡了一道三清之气入他的体内。

程祈年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谢晏兮却仿若无知无觉般收回了手:“大约能保住你的命,但能保住多久,我也不确定。”

他的手却被程祈年一把扣住,他有些诧异地抬头,却见程祈年看着他,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然而不等他问出口,遥遥已经有两道人影奔了过来。

“师兄——!”元勘满脸是泪,乱挥着双手,哇哇哭着一路跑了过来:“可算是找到师兄了呜呜——!虫子,到处都是可怕的虫子!呜呜呜呜——你们去哪里了师兄!”

满庭冷漠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一只被他削成了两半的蛊虫,见到谢晏兮后,他才将那只蛊虫扔到了燃起的离火之中,看着蛊虫被烧得一干二净,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个打岔,程祈年攥着谢晏兮的手已经松开,谢晏兮有心再问,元勘已经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师兄,你可有受伤?”

看到谢晏兮瞬息锐利的眼神,元勘蓦地意识到什么,猛地捂住了嘴,然后才小声道:“不是,师兄,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你俩不是还因为这个那个那个什么吗?我还以为……”

谢晏兮:“……”

元勘顶着谢晏兮杀人般的目光,闭嘴了,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是了,我方才远远听到了缠臂金三个字,师兄,你们遇见什么危险了吗?连缠臂金都被触发了,你的缠臂金就剩下那么几圈了,用完了可就没有了!那可是师兄的母亲留给师兄——”

谢晏兮用两根指头抽出了一张符,面无表情地贴在了元勘额头。

元勘猝不及防,嘴巴还在叭叭叭,声音却一个字都出不来了。

凝辛夷听了个一清二楚,其他人自然也是。

谢玄衣在震惊之余,终于闪烁着视线,转头看向了凝辛夷,双目对视一瞬,他想要说点什么,解释,亦或者是一句道歉,凝辛夷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已经转过了目光,留给了他一个看不出情绪的侧脸。

于是谢玄衣的所有话语都被堵了回去。

凝辛夷垂眸,岔开话题道:“高大柱死了,妖瘴却还在,我和阿垣斩了挑生蛊妖的腿,妖瘴却没有任何变化。之前游家二娘说,她们难以靠近村子里的两棵菩提树,所以我想去看看那两棵树上到底有什么。”

“不用先追杀手吗?”程祈年喘了口气,问。

凝辛夷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然后摇头:“一击不中则退,这些杀手最擅长匿踪,追不到的。此事稍后再说,还是先解决妖瘴的事情。”

“树?”元勘好半天才揭下了额头上的符,忙不迭道:“我倒是好像见到树了,就在那边!我和满庭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只是我们急着找师兄,没有仔细看那边到底有什么。”

“你们这一路上,有遇见挑生蛊妖的幻境吗?”谢玄衣的目光扫过毫发无伤的两人,倏而意味不明道:“你们倒是这一生顺遂无憾,三清观将你们保护得很好。”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美满。”谢晏兮却摇了摇头:“所谓无憾,不过是因为他们幼时的记忆被全部抽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凝辛夷,补充道:“就像忘忧蝴蝶。”

忘忧蝴蝶所能消弭的,只有恐惧忧怖。

换句话说,元勘和满庭幼年时的所有记忆里,都只有这一种情绪。

谢玄衣蓦地转过头,半晌才道:“抱歉。”

元勘却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有全然的好和坏。师父让我忘了,当然是为了保护我,让我不要陷入过去的泥沼之中。可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感觉,就像是走着走着,突然有那么一小会儿,觉得自己丢失了心脏。”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还好我有师兄和满庭,只要他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没有那些很久以前的记忆也没关系,估计也不怎么重要,只要我还记得师兄和满庭,就足够了!”

凝辛夷没有想到,满庭和元勘竟然有着与她相仿的经历。

她看了一眼乐呵呵的元勘和依然寡言却目光温柔的满庭,慢慢垂下了眼。

但旋即,一只手就插入了她的掌心,将她的五根指头挑开,直至十指交握,毫无缝隙。

真实的温度顺着谢晏兮的手传了过来,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偶尔有时候丢了心脏也没关系。”

凝辛夷有些诧异地抬头。

谢晏兮没有看她,他平稳地以离火辟出一条前行的路,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之前不是说了吗?我的真心给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凝辛夷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会像是元勘所说的那样有丢失的感觉,但此时此刻,被谢晏兮牵着手走向未知的这一瞬,她想到了方才缠绕在她周身的三圈缠臂金,然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出了前所未有的,重重的一拍。

砰。

第147章 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

离火烧出的那条路的尽头,有树影绰绰。

谢玄衣将程祈年背在背后,脸色虽然不怎么好看,每一步落得却极稳,因为以程祈年如今的状况,所有的颠簸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妖气浓郁近黑,风沙都要为这样的妖气避让。

而程祈年肩头的那张人面也终于彻底成型,那道谢晏兮渡过去的三清之气可以让他吊住一条命,神智清明,不在这样中毒且中蛊的情况下被妖气所侵蚀,亦或者被那张人面招来的魂魄控制心魂,却不能阻止那张人面的形成。

眼看那张人面扭曲着面容,竟然向着背着他的谢玄衣张开了嘴,程祈年猛地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提前一步挡在了那张嘴和谢玄衣之间。

那一咬极其大力,不过片刻,程祈年的那只手便已经鲜血淋漓。

程祈年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满头都是冷汗,却依然没有将手移开。

谢玄衣若有所觉,侧头看过来,忍不住“嘶”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这兄弟的牙还挺利,生前没少吃肉吧?”

虽然这么说,却到底没有松开背着程祈年的手。

程祈年冷汗直流,面色复杂至极,闻言,眼瞳却是一黯:“倘若真的经常吃肉……那就好了。”

说话间,满庭已经到了近前,一手下去便止了程祈年手背上的血,然后非常干脆利索地在那张嘴里塞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布。

血好止,那血淋淋的伤口和牙印却到底不是那么快就能消弭的。

谢玄衣看着满庭娴熟地给程祈年的手上缠绕纱布,到底问了一句:“是你胞兄?”

岂料程祈年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谢玄衣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毛:“最思念和最爱的……朋友?”

程祈年却道:“事实上,我觉得宿监使所说的未必是挑生蛊的全貌。挑生蛊招魂的对象应该并不仅仅是最思念和最爱的人。更确切地说,这种招魂应该需要一些媒介。倘若一个人的思念不足以支撑和成为这种媒介,那么倘若这个人的身上有着某位故去之人的物品或是气息,或许也能构成招魂的条件。”

的确如此。

譬如高大柱,便是有再深的执念,又怎么能招来所有已故战友的魂魄。但倘若如程祈年所说,那么带着全村战友的遗物跌跌撞撞一路归来、片刻不敢离身的高大柱在吃下挑生蛊后,的确完全有可能招魂。

“能够让你随身带着遗物的,想必也是你极好的朋友。”凝辛夷轻声道:“小程监使,节哀。”

程祈年看了一眼被破布堵住了嘴的那张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倏而道:“我这好友,名叫岳十安。”

他极少主动提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风沙簌簌,妖气涌动,他脸色惨白,声音也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下去,听着程祈年讲述一个从未听过的、但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朋友的生平。

“他曾对我说过,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美,福寿安康。”程祈年慢慢道:“这是他父母对他这一生最简单嘴质朴的祝福,却也是在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祈愿。”

“十安与我自幼一并长大,同一年通灵见祟,拥有了捉妖师的资质。只是我资质所限,不擅拳脚,只喜欢与木头打交道。十安则不然,他于剑道有所长,果然没多久就被看中,入了书院。十安家中贫寒,并无根基,更不用说凑出束脩。虽然入了书院,也只是外门的旁听弟子,但十安与他的家人都极高兴。我自然也为十安高兴,外门又如何,只要学到本事,何愁未来无前路。”

“那时我以为,待得十安归来,便是我与他一并考学平妖监,领取一份差事,平妖戡乱,为百姓苍生效命之时。”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程祈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几声,这才转回头来。

“可就在他将要归乡的前一年,他来书信说,他要去神都为一位大人物效命了。那位大人物缺一些看家护院的侍卫,想要一些已经通灵见祟的剑师为他效命。十安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那一年,他的父亲亡故,母亲哀思过渡而病重,那位大人物给出的报酬又颇为丰厚,若他拿到这一笔钱,便可以为母请求医问药。”

“我有心帮他,然而我家中……虽与世家沾亲带故,却也并没有帮扶的能力,只得看着十安入神都,从此除却逢年过节,少有音讯。”

“再后来。”程祈年慢慢道:“我收到的,是他的死讯。”

虽然早就料到这长长一段叙述的落点是死亡,但听到这里,凝辛夷仍然觉得胸中有了一口闷气。

明亮的离火照耀下,愈发显得程祈年的脸色衰败,但他的眼瞳却极是明亮,那离火像是从路边燃烧到了他的眼中。

“不是平妖时死于妖祟爪下,不是因病而亡故,也不是为了保护他效命的那位大人物,更不是我们年少时壮志雄心的为苍生或天下。”程祈年慢慢道:“只是那位大人物被杀时,他恰好作为侍卫在场,然后一并被顺手杀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

就像是岳十安这样轻飘飘的死因。

那些兄弟好友之间在童稚时的笑语,那些少年时轻狂张扬的野望和志向,以这样轻飘飘的方式戛然而止。

人命如浮萍。

饶是早就知晓这四个字的含义,也知道程祈年所说的那个时刻,那位大人物其他的侍卫们兴许也和岳十安一样死于这样的“顺手”,可如此这般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人难以呼吸。

程祈年却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将这一切说出了口后,整个人便也都轻松了很多,他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了前方:“菩提树到了。”

凝辛夷收回神思,也向前看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离火分辟出的这条路的尽头。

在风沙与妖气中看不真切的树影,却竟然如此高大。

所谓双楠,是指有两棵菩提树。

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两棵树靠得极近,树根都近似要融为一体,合成极其粗壮的一整片。两棵树的树荫更是已经连成一整片阴云,纵仰头相望,仍一眼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仿佛要将这一隅苍穹都彻底遮掩,不让天光泄露分毫。

元勘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大的树,桃泽郡都未必有几棵树能与之媲美,更不必说这种合抱之姿。要长这么大,这两棵树至少也都是百岁高龄了吧?”

他边说,边有些好奇地向前,显然想要用手摸一摸树身,看一眼树皮,以验证自己的猜想。

值此隆冬,自踏入雁门郡以来,众人的眼中已经皆是荒芜枯败,本也不会觉得这树上会有绿意,可枯枝如何能浓密到遮蔽天光?

凝辛夷一眼之后,心底突而悚然。

“元勘!不要碰!回来——!”她蓦地大喊,整个人已经在同一时间向前伸出手去。

但元勘的手却已经先一步触碰到了树干。

这一个瞬间,所有人都确定自己听到了某种类似于心跳的声音。

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苏醒,那心跳响彻云霄,却又在下一刻变得杂乱,从一声心跳,变成了无数心跳的混杂,毫无节拍的一声又一声,让人喘不上气来。

元勘目露惊恐:“我的手收不回来了!好像有什么在拽我!”

满庭目光一凛,他距离元勘最近,果真看到元勘的手与树干接触的部分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吞噬,而那种吞没的感觉,还在向上蔓延,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元勘的整条胳膊都咬进去!

他是医修,却并非只擅医术,只见满庭双指一并,在面前一挥,已经贴了一张燃了灵火的黄符在树身。

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将腰侧的长刀拔了出来,堪堪擦着元勘的手指,顺着被吞没的方向直直插了进去!

元勘被刀光吓了一身冷汗:“满庭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削了我的手指头!”

满庭沉稳道:“放心,死不了。”

元勘哇哇乱叫:“这让我怎么放心!我的手啊啊啊——”

随着他的声音,满庭的刀尖轻轻一搅,那张黄符上的灵火蓦地暴涨起来!

幽蓝的灵火烧得浓烈,黄符不过刹那就被付之一炬,但这样一个刹那,已经足够大家看清。

——树身之上,像是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窟窿之后,有一只眼睛闪烁一瞬。

而这一瞬,已经足够。

也是这一刻,凝辛夷才知道,满庭身后背着的那把从来都没有用过的、几乎和他大半个人一样高的细长长刀是做什么用的。

谢晏兮并指捏诀,满庭背后的长刀应声而出,在这一瞬息之间,已然没入了被烧出的那个窟窿之中!

长刀嗡然震动,下一刻,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刀柄,离火顺着刀刃倒灌而入,在树身的一声惨叫和元勘的一声怪叫之后,面前的一切倏而变了。

元勘猛地拔回了手,向后连退了几步,他的四指上鲜血淋漓,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而方才那个有一只眼睛闪烁的窟窿也开始扩大。

像是一层障眼法,也像是一层掩人耳目的屏障,这一层存在将双楠的真实面容彻底遮盖,让抵达此处的人对这里毫无戒心,便如元勘这样,在感慨一声此树竟然如此之大后,忍不住想要近前再看个仔细。

而今,屏障被离火烧开,障眼散去,这两棵双楠村的巨木也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巨树之上,无数巢穴从枯枝上低垂下来,每一处巢穴里都像是在孕育一条生命,无数双眼睛在妖气之后闪烁,乍一眼看去,仿若群星注视。

分明……分明是挑生蛊妖的虫巣!

第148章 “也或许有时候,天不……

长刀没入树身人面的唇齿之中,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将刀身咬住,却并不多么有力,此刻被谢晏兮方才倒搅的刀柄一转,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龈,半截舌头从那张口中滑落,啪叽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少顷,那半截舌头竟是先化作了一片翠绿树叶,旋即翠绿转枯黄,最终竟是化作了齑粉,沉入地底。

饶是见多识广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妖祟如谢晏兮,在见到面前这般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觉得头皮发麻,反手将长刀抽了出来。

便见那一截方才被他一刀剁掉的舌头,竟然在长刀离开后,缓缓长了出来。

就像是没入地底的舌头树叶齑粉,转而又化作了肥料,重新滋养了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菩提双树。

——以这样两棵树的大小程度,想必此刻他们踏足的每一片土地之下,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面前的倒挂巢穴如此诡谲可怖,念及至此,众人顿时觉得连同自己的脚下都变得火烫,无论落足在哪里,都难免会去想象自己脚下土地之中到底有什么,那里蔓延的树根是否也如树梢这样崎岖作呕。

这里或许曾经是双楠村中人人供奉的菩提巨木,也或许曾有无数村人在这里纳凉嬉戏。若非对这两棵在这里扎根了数百年的巨木的崇敬与喜爱,双楠村民也不会在这里搭戏台敬神明,又将出征未归将士们的衣冠冢藏于地下。

此刻再回头去想,他们无意中凿开了墓冢的土壁后,那长阶之下缭绕的古怪晦涩气息,或许便正来自这菩提双楠的树根。

凝辛夷的手指抹过眼前,已是开了天目,但她普一抬眼,眼瞳竟然刺痛,让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侧过脸去,抬手擦过眼角沁出的两滴泪珠。

谢晏兮捏紧她的手,轻轻搓了搓她的指腹:“怎么了?”

“妖气太浓了。”凝辛夷的神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凝重许多,不过一眼,她却已经看清了太多:“这菩提树上所附着的,不止是一只妖祟。与其说这菩提双树已经成妖,倒不如说,这里便如我们此刻所见的这些巢穴……乃是妖祟的母体,又或者说,孕育之所。”

那一眼去,密密麻麻的妖祟诡影不知凡几,浓淡不一,妖气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倏而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在白沙堤时,草花婆婆曾说,有身着官服、自称来自平妖监之人说,要村人在她本体的菩提树下献祭,只因孩童们最精纯的气能够滋养两仪菩提大阵。”

听她这样说,众人本就因为面前的这一切而震动不已的心又是一颤。

“你是说……”谢晏兮沉吟道。

“两仪菩提大阵里,为何有菩提二字?”凝辛夷转过眼来,她的眼瞳因为鬼咒瞳术的作用而显得比平时更幽深:“草花婆婆的本体是菩提树,归榣的本体是菩提,而到了这里,我们面前的这棵树,竟然也是菩提。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谢晏兮极是眼熟的东西。

是那几片凝辛夷至今仍不知来历的菩提叶。

那菩提叶像是某种指引,也像是她这一路行至此处的暗示。

“世上不止这三棵菩提树,但天下如今,或许已经没有菩提树了。”凝辛夷边说,手指轻轻一挥,一缕三清之气拖着那片翠色的菩提叶在半空划过一道弯,然后轻轻落在了面前菩提双树的树身上。

这样一片微小的叶子在那被妖气侵蚀缠绕,如今已经变得如同草花婆婆的本体一般漆黑的粗壮擎天树身上,如同沧海一粟般渺不可见。

可下一瞬,那片菩提叶却蓦地有了萤绿的光。

初时微弱,但旋即,此前所有人都听到过的心跳声蓦地喧嚣。

元勘惊呼一声。

便见枯枝坏树之上,竟然好似枯木逢春,虽然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便重新枯萎凋零,但那个片刻之间,所有的人确实得以窥见,方才那一刻,这舒展开来铺天盖地的枯枝之上,枝繁叶茂,绿荫丛丛,似盛夏昂然,生机勃勃。

只是那场景出现的太快,消失得也太快,仿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可这世间哪有几人同做一梦之事,大家在相互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愕色后,正要再说什么,那褪色般的盛景竟然再次出现。

这一次,菩提双树枝繁叶茂的样子,持续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

那些巨大可怖如瘤子般的巢穴消失在视线中,隐约间有鸟语阵阵,似是一场盛夏幻梦,让人不忍惊扰。

微风轻抚,树叶沙沙作响,有叶片从枝叶间落下,从凝辛夷的面前缓缓飘过。

有了元勘的经验在前,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叶片。

但凝辛夷敢。

又或者说,某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催促着她伸出手去,否则便要错过许多的真相。

这一炷香的盛景过去,大家的面前重新浮现了之前的虫巣黑树之时,只觉得心中不觉生出了许多惘然之情。

却见凝辛夷的掌中却竟然还捧着一把翠色。

凝辛夷的神色很沉静,她垂眸看那些树叶,将另一只手从谢晏兮的指间抽出来:“阿垣,此前你同我说过,这世间菩提,并非只有一种模样。”

她碾出一片树叶,放在谢晏兮掌心,待大家都凑过来看清脉络,再取另外一片,如此往复,等到她掌中空空时,竟是林林总总有了数十种不同的叶片模样。

“你们……还记得刑泥巴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些形态各异的树叶上,轻声重复:“既见菩提落叶,是非菩提落叶,是名菩提落叶。”

元勘当时虽然并不在场,也早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闻言,他有些讷讷地道:“所以,这些就是他所说的……菩提落叶?”

谁能想到,那刑泥巴看似故弄玄虚的话语,竟然真的有所指,而他口中所谓的有缘人,或许便是说在听了他这些话后,会来到他的家乡,目睹这一场菩提落叶之人吧。

便见谢晏兮轻叹一声,竟是抬手,将那一片树叶送还了面前的菩提双楠。那些叶片洋洋洒洒地落下,虽不过十余片,却似汇总了一片绿意的汪洋。

“刑泥巴离开双楠村,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救这个村子和他的阿姐刑春花。”谢晏兮也想到了什么:“他最后提及的地方乃是定陶镇群青山上的报国寺,而那里,或许便有他觉得能够救双楠村的东西。”

元勘眼睛一亮,旋即有些飘忽地看了凝辛夷一眼,复又黯淡下来。

无论报国寺中曾经有什么,此刻都已经付之一炬,成为了无人生还的废墟。之前他们还觉得菩元子不过是其中众僧的一员,却没料到,菩元子坐化归去之时,竟然便已经是报国寺传承断绝之日。

如今已经无人知晓,刑泥巴如此远涉报国寺之所求,究竟是什么了。

“如我所料不错,此地的菩提双楠,并非仅仅只是高大柱所服食招来的挑生蛊妖栖息的巢穴。”凝辛夷仰头,天目流转,她方才还会被这里的重叠的妖祟之气逼到流泪,但此刻,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唏嘘和悲悯之色:“又或者说,那挑生蛊妖栖息于此后,也俯身于了这两棵菩提树上。于是天地之间那无数棵被砍伐丧生的菩提树的树灵,从八荒四海而来,纷纷附身于了我们面前的这棵双楠树上。”

“所以这树上,才会落下这么多片迥异的菩提树叶。”凝辛夷轻叹一声:“天地万物皆有灵,更不必说,庇佑一方百姓如此之久的菩提树们,前有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妖祟作乱,后有不知自何而来之人伐树祭天,说是为了成两仪菩提大阵,实则却……”

她的眼前再度浮现了白沙堤幻境中所见的一幕幕,真可谓稚子何辜,苍生又何辜。

“此前小程监使说,挑生蛊妖藉由幻境招魂的条件里,恐怕还遗落了一条。”凝辛夷倏而话锋一转,“能够被招来的魂魄,想来需得是对这人间多有眷恋执念,有未完成的身后事,所以才会久久不愿离去,纵经年仍可寻其痕迹。”

程祈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肩头尤被堵住了嘴的岳十安人面,再重新看向面前的菩提双楠,显然已经想到了面前这形容古怪诡奇的菩提双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不由得叹道:“人如此,树亦如此,所以才会有此处片片各不相同的菩提落叶。”

几人蓦地都沉默下来,寂静一片地看向面前苍老不堪的树,仿佛要从它的身上看到无尽岁月的唏嘘和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为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天地不公,苍生何辜。”

众人俱是一惊,谢晏兮垂落在地的长刀上有寒光重新一闪,谢玄衣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三清之气悄然散开,却并没有探寻到此方有任何人息,但也正是这样,才让人更加警惕。

“不必寻找,也不必担忧。”那道嘶哑的老迈男声再度响起:“方才几位小友所言无虚,吾庇佑双楠村已有数百年,虽不曾现身于百姓面前,却未曾忘却过双楠村数代村民们的祭拜信仰之恩。若无这些信徒之力,吾也难以拥有神智,从混沌中睁开双眼,来看一看这个人间。”

随着这样的话语,那通体纯黑的巨大树干中,有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穿着简单麻布衣服的老者赤足而行,手中拄着一根菩提木拐杖,他的头发灰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的确垂垂老矣,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双目,与世长辞。

但旋即,一只瓷白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肩膀,随着一声银铃般天真的笑,一张姣好无暇的少女面容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那少女显然极是顽皮,竟是就这样腾身而起,坐在了老者的肩头,显然不知人间礼数为何物。

这两人单从外表来看,简直堪称爷爷和孙女,但在场之人都知道,妖与人大有不同。人的外貌受年岁影响,就算保养得当,也难逃岁月痕迹。妖却不同,妖作人形乃是妖力所化,想要什么样子,都是随心而动。

因而面前这两人,看似相隔无数年岁,实则恐怕便是双楠村这两棵菩提巨木的双生妖神了。

少女坐在老者肩头,笑吟吟看着众人片刻,目光终是落在了凝辛夷身上,惊奇道:“这位姑娘好生漂亮!”

她边说,便要一跃而下,似是想要触摸一下凝辛夷的脸,却被老者一把抓了回去:“安乐,不得胡闹。你忘了吗,如今我们……”

他没有说完,名为安乐的妖神少女却蓦地一愣,旋即整个人像是枯萎了一样定在原地,但她很快又转过身来,继续看向凝辛夷,面上重新挂了笑容:“是了,如今我与无忧都满身是毒,不能碰人啦。漂亮姑娘,你的人好看,你身上的衣服也好看,头上的树枝也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她边说,边在原地旋转一圈,妖气腾起,她身上的麻木旧衣竟是变成了与凝辛夷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凝辛夷今日穿了一条翠蓝色的盘金缎绣云蟒裙,冬日寒冷,她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却到底还是罩了一件白狐毛领的外袍。如今这样仿佛临镜自照般的一身衣服穿在了对面的安乐妖神身上,大家显然都有点愣神。

名为无忧的老者妖神显然无奈至极:“安乐,你我的妖力早已所剩无几,你非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吗?”

安乐充耳不闻,只笑道:“无忧,你看我漂亮吗?”

对上无忧的眼神,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笑得更洒然:“总归是要死了,总要穿一件这一生都没见过的漂亮衣服吧?那点妖力用了便用了,你我如今这样,那点妖力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无忧那张本就苍老的脸,变得更加颓然,像是面上的皱纹都再入木了三分。

“左右刑泥巴也回不来了,你的希望已经落空了,你我就算是死,恐怕也要死得不得安生,你还管我穿一件漂亮衣服?你明明给自己起名叫无忧,却比谁的忧愁都多,真是好笑。”安乐哈哈笑了起来,再看向面前众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捉妖师,也看到了你们的心里有苍生,有悲悯,可是这里……”

她侧过头,用下巴比了比身后的庞然遮天的黑树巢穴:“这里如今这样,已经绝非人力所能平啦。”

安乐轻快地眯起眼:“诸位捉妖师还是速速离去,不必为我们涉险葬身于此,我与无忧会将所有这些妖祟都永远困在这里的。妖瘴难开,好在我与无忧早有准备,若是诸位愿意,我们即刻便可以将你们送出此处。”

谢玄衣蓦地问道:“你们不恨高大柱将挑生蛊虫带到这里吗?若非如此,纵使男丁断绝,双楠村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次回答的是无忧。

他缓缓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瞳:“吾已经见过太多人间百态,人若是没有痛苦,没有私欲,没有犯错,何以为人?这世间有人犯错,有人填补错误,有人痛苦,有人抚慰痛苦,也有人因一己私欲搅得天下不宁。人才会有这么充沛的情绪,这么跌宕的心思,纵世间沟壑纵深也不放弃填补。既然吾因为见到人间而成了如今的吾,又怎么会反过来去怨恨人呢?”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晏兮都觉得,妖就是妖祟,无论形成如何,从何而来,都逃不开妖祟二字,将这一类受人类供奉而显性的妖祟命名为“守护妖神 ”,实在像是人们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谢晏兮却觉得,自己近乎真实地在面前这对双生妖神的身上,看到了所谓的“神性”。

“若我们真的离开这里,你们打算怎么做?”谢晏兮静静看着面前的安乐和无忧:“为何你们如何笃定,能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困住?倘若困不住呢?”

安乐笑了起来:“捉妖师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妖,也是有妖的办法的。譬如我可以将自己与妖瘴融为一体,让无忧吃下我的妖丹,再将所有这里孕育出的妖祟都吃掉。”

她用最欢快夸张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事:“然后,无忧双眼一闭,砰的一声,就在这个妖瘴里自爆了。到时候我形成的妖瘴自可以将他造成的余波控制其中,不外泄到其他地方,而且如此一来,我们二人的妖力抵消,正好可以让这方天地的妖瘴也散开,妖祟也尽除,一举两得。”

安乐自觉描述得当,话说到这里,也已经无话可说,她与无忧对视一眼,便要起手,将面前众人送离这一场他们无计可施的妖瘴。

却听一道女声响起。

“刑泥巴远赴定陶镇,是你们的安排吗?”凝辛夷慢慢问道:“你们差他去报国寺,究竟希望他拿到什么?”

安乐和无忧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此事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了。吾等托他去取之物,的确强人所难,却也是能够救双楠村于如今水火之中的唯一希望。”无忧长长叹了口气,道:“吾与安乐的本体菩提树如今满是妖祟巢穴,即将孕育出的妖祟不止凡几。这世间唯有红莲业火可将吾等的树根全部烧成灰尘,不留一点痕迹。而此后留下的业障,要请报国寺中的舍利子来才能消弭。”

说到这里,无忧自己也苦笑一声:“虽然早就知道,为了小小一个双楠村,报国寺又怎可能出借这两样镇寺之物,但为了一方百姓,吾等也只能请刑泥巴一试。只可惜,这世间,终究天不遂人愿啊。或许,这便是吾、安乐和双楠村的命运吧。”

他不忍再继续想下去,眼角却蓦地有火光一闪。

却见面前貌美少女的掌心里有火如红莲盛开,片片绽放。

火色将凝辛夷瓷白的脸照耀出一片绯红,她姿容迤逦,此刻眉目之间,却竟好似有了慈悲相。

“也或许有时候,天不遂人愿,但自有人来遂愿。”

第149章 “阿渊。”

安乐和无忧一眼望去,已经看清了凝辛夷掌心之物,两人愕然之余,下意识向前几步,无忧甚至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却又蓦地蜷缩回去。

“红莲业火!”无忧的眼底被火色照亮,像是行将就木之人值此一生,却突见光明,他低声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凝辛夷难以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一场被指引的命定。

若非她在定陶镇的宁院之中遭遇截杀,一路追凶至群青山报国寺中,也难以在报国寺中见到那光怪陆离的地藏菩萨宝相与墙壁之中嵌筑的僧侣们,更不必说拿到这一小块可以燃起红莲业火的舍利子。

末了,她突地扬起了一抹意味难辨的笑容:“或许正是为了此刻吧。”

无忧神色惘然。

如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朝思暮想之物竟然在他与安乐都心存了酷烈死志,并且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命运后,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了面前,无忧怔然盯着,一时之间只觉得悲喜交加。

他以为自己炼出妖身已经这么多年,又注视人间良久,早已知悉这世间所有的情绪。可此时此刻,他却绝难用任何言语描述自己的感觉,这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竟然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继而折身咳嗽起来。

安乐大惊:“无忧,无忧你怎么了?无忧你莫不是脑子不对啦?你我虽然能化作人形,却不是真的人,可没有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断没有你要死了我却毫无感觉的情况,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无忧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才慢慢直起身来。

此前的无忧满头华发,皱纹和雁门郡大地裂开的沟壑一样深重,满身仿佛背负了整个双楠村的苦难,眉目之间早有一股死意。若非感念于面前几人跋涉至此,又将凝辛夷驱出刑春花身上蛊虫之事尽收眼底,不愿自己与安乐的行事连累几人,也不会贸然现身。

但此时此刻,他重新看向那一簇红莲业火时,却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年轻了数十岁,他的肌肤舒展开来,虽依然满头华发,那张面容却似是随着他的心情般变幻,最终竟是变成了与安乐一般年轻的俊朗银发少年。

他似喜似悲地看着凝辛夷掌心的火色,蓦地展颜笑了起来:“安乐,你过去问过我许多次,问我为何喜欢人,想要做人。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安乐睁大眼。

便听无忧慢慢道:“因为所有的动荡在时间面前都不过是一刹,也因为总会有人纵使知道不过一刹,也甘愿挺身而出,为黑白不分妖魔横行的世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言罢,他慢慢俯身,向着凝辛夷行了一个不太标准,却足够诚恳的礼。

“请姑娘平妖。”

凝辛夷捧着那团火,却没有动,她静静看着无忧和安乐:“红莲业火确实能烧尽一切妖祟,可你们也会……”

被红莲业火吞噬,直至尸骨无存。

安乐笑了起来:“总比我之前说的那种死状要好吧?漂亮姑娘,别看我们是妖,我们也是很怕死的,而比死更可怕的,就是死得难看。”

她身上与凝辛夷一模一样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像是绽开了一朵青蓝色的花,而此刻,花似是才绽放,便是已经到了花凋零之时。

“无忧,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双楠村中有村民喜得龙凤胎,来我们树下祈福,还说自己识字不多,却想要为孩子起个好名字,于是摊开了一本书在我们面前,请清风翻动书页,停在哪一页,便是哪一页。”安乐看向无忧:“是你让风停在了安乐无忧的那一页,你说希望那对龙凤胎此生安乐也无忧。”

“你我的名字,是先降落在人间,再成为你我。”安乐抬手,她牵住了无忧的手:“如今不过是重新回归人间,你不必去吃我的妖丹,不必吃那些恶心的妖祟,我也不必最后竭尽全力与你同归于尽,你应该高兴才是。”

无忧清俊的脸上于是也笑了起来:“我当时高兴,只是……”

只是他在想,若是面前这些人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再早一点点,哪怕只是一日两日,双楠村若是还没有形成这样的妖瘴,这满村的人,或许也能比此刻要更多出几个人能得救。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思绪中回过神来。

若是她们真的早一点来,他定然还会和此刻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他能见到红莲业火来洗涤这一方本就应纯净的土地,已是幸事。红莲业火与菩提子将消弭此处的所有业障,将入妖而魂魄不全的村民和被招魂而不得安息的将士们重新送入该去的轮回之中,不必孤苦惘然留存于世间,成为所谓的孤魂野鬼。

这已是此生最后一幸。

安乐与无忧同生于菩提双树之中,自然心意相通,她感知到无忧逐渐释然的情绪,知道此时此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最后的结局。

“捉妖师姑娘,请平此间妖祟。”

安乐和无忧的声音一并拱手。

凝辛夷有许多话说,到了最后,她却只剩下了一声叹息,她捧着红莲业火,不便行礼,也没有避开两人的这一礼,只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才我抛入树上的那片菩提叶,两位可有印象曾在哪里见过吗?我观这世间被伐砍的菩提残灵大多聚于此处,这树叶,可属于其中任何一位?”

安乐的脸上露出疑惑,无忧却若有所思片刻,才道:“未曾见过。”

在凝辛夷脸上浮现了一抹失望之色时,他蓦地又语意不详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捉妖师姑娘有一件事说错了,这世间菩提残灵,并非大多聚集于此,而是所有。”

凝辛夷蓦地抬眼。

这句话中的蕴含的意义已经非常之多。

若是这世上所有被砍伐的菩提残灵都不知道那片菩提叶的来历,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生长着那片叶子的菩提树……依然绿荫如盖。

所有这些菩提树的被砍伐都是为了两仪菩提大阵,倘若还有一棵树依然存世,这棵树,定然与大阵本身逃不开关系。

看到凝辛夷面上的神色变化,无忧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凝辛夷垂首示意:“多谢二位。”

言罢,她自然也知道,此时此刻,便是时候了,多拖延一分,便是多一分变化的可能。

但她看着面前的两张面容,却到底迟迟难以翻转掌心。

安乐看出了她的犹豫,璀然一笑:“捉妖师姑娘,方才忘了说,多谢你的衣裙,我很喜欢。只是,若我穿着你所身着之物去赴死,未免有点太不吉利啦,你可还有别的衣裳?”

于是片刻之后,安乐的怀里多了好几套簇新漂亮的衣裙,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挑选许久,转身换上了一身璀璨的明红。

无忧笑着看安乐,然后回头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抿嘴,却有一只手牵住了她垂落的另一只手。

谢晏兮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肌肤传来,似是在这一刻告诉她,无论这红莲业火吞噬的是什么,都有他与她共同分担。

于是一片火色莲瓣自她的掌心垂落在地。

刹那间,火色燎原。

“人间苦海慈航,吾与安乐,已至彼岸。”红莲业火将无忧的面容慢慢吞噬,他的身形变得虚幻,笑容却渐盛:“愿诸位此生,安乐无忧。”

安乐笑着摆了摆手:“记得一定要烧干净一点哦,这里有太多魂灵想要复活啦,稍有不慎,说不定我就又活了!”

红莲业火从凝辛夷的掌心倾泻下来,将菩提双树的树干点燃,火色再向上蔓延而去,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样的一场滔天大火,

于是火色继续向上,再向上,似是要冲天而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场红莲业火便能燃尽所有时,却有变故突生!

便见火苗刚刚触及那树上巢穴之时,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被惊醒般,有一声尖锐且愤怒至极的鸣叫之声响彻!

那一声似怪叫,也似愤懑至极时的宣泄。

很快,火色之上,竟然影影绰绰有了崎岖难辨的面容们如魅影般浮现。

“凭什么——凭什么!我虽不读诗书,乃田间种地人,心中却也知道家国大义!为何最后我的死,却是为了何狗的铺路石!”

“我不甘——”

“天地不公!不公啊!为何让这等三姓家奴功名利禄,稳坐高堂!老天爷不开眼——”

“何狗一日不死,我心头之恨难消!我宁愿下地狱,化作厉鬼,从此魂飞魄散,也要杀了何狗偿命!”

“我与兄弟们枉死在澜庭江边,我不愿入轮回!我只要公道!我要一场公道!”

“埋骨异乡又如何,我等出征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叹我等性命却如鹅毛大雪中最不起眼的一片,最终成了别人叛国通敌的牺牲品!不甘心啊!我死的不甘心啊!我家中还有七旬老母,下有八岁稚童,老天啊,你叫我如何甘心!”

……

如此纷呈的声音如浪般一波波涌来,火声噼啪,几乎要将驻足在此处的几人彻底淹没。

程祈年听着听着,倏而闭上了眼,将眼底难明的悲恸与悯然遮掩,却难掩眼角沁出来的一滴泪。

谢玄衣仰头,那一言一句落入他的耳中,饶是他面沉如水,也难掩满身被激出的戾气与怒意。

凝辛夷闭了闭眼,她分明可以催动红莲业火继续漫卷,其实不过顷刻就可以将所有这些尚未成型的挑生蛊妖烧成齑粉,但她却手指微蜷,面露不忍之色。

一道声音却在她身边响了起来。

“阿橘,你掌中的火,快要熄了。”

众人俱是一惊,猛地回头向凝辛夷看去。

凝辛夷如何不知,方才将红莲业火示与安乐和无忧时,她便想要说出这件事的。这舍利子中的红莲业火本应足够将这片妖瘴都烧个干净的,可是在报国寺的时候,她已经用过一次了,所以剩下的这些,她心知或许无法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烧尽。

可见到安乐和无忧的样子,她到了嘴边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元勘焦急道:“这、这当如何是好?!”

谢玄衣反而神色镇定:“无妨,能烧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如从前那样一剑砍了便是。”

凝辛夷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她还未开口,谢晏兮便道:“这世间能焚尽一切的,不止是红莲业火。”

此话出,几人俱是一怔。

凝辛夷攥着谢晏兮的那只手猛地收紧:“阿垣,你……”

谢晏兮却已经抬起手,拖在了凝辛夷掌红莲业火的那只手下。

于是原本已经微弱得仿佛快要凋零的红莲在一个顿挫后,倏而重新舒展莲瓣,那有了颓靡之势的红莲业火的火舌在这一个刹那间,熊熊烈烈,直冲云霄!

离火扫过空气里的每一寸,像是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点燃,那树上的巢穴们不过刹那便被吞噬,于是天地间的那些最后的不甘之声都在这一刻被火色压了下去,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们便是最后听到了这些声音的人。

然后埋葬。

却听谢晏兮的声音在喧嚣的火声中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某种笃定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说:“我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又许久,久到凝辛夷几乎以为这句话是她的幻觉,谢晏兮才继续道:“安息。”

火色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瞳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容易倒映出燎原的火,于是那烈烈的火色遮掩了他眼底最深的沉静与悲悯。

大邺虽覆,可他到底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他的身上所流淌的,也的的确确便是所谓的帝王血。

而帝王血,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他将这样的话语说出口,便是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承诺。

火色闪烁,被谢玄衣背在身后的程祈年却将目光慢慢从火舌之上投到了谢晏兮的身上。

方才谢晏兮的话语,他听了个十全十。

他看着谢晏兮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奇特,像是惊奇,像是唏嘘,又像是某种巨大的欣慰。

正是因为他知道谢晏兮乃是前朝大邺的三皇子,所以才知道,这样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究竟代表了什么。

“十安。”程祈年在心底默默地唤出旧友的名字:“你看,终有一日,那个漠视苍生满身无所谓的人,也会为了天下苍生许下帝王一诺。”

那火冲天后,很快将整个树冠都吞没,火如倒灌的海水,再继续向上,像是在以妖气为养料,一路顺着那盘踞双楠村上方的巨大如蜘蛛般的挑生蛊妖吞没过去。

莹润的舍利子从火光中浮凸出来,那颗不过半块指节大小的舍利子周身有着圣洁的光,某种肉眼难见却低沉逼仄的、像是“气”一样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被吸过来,再消弭一空。

元勘和满庭已经听了谢晏兮的嘱咐,开始去村子里搜寻是否还有人生还。

——红莲业火会烧死所有作祟的蛊虫与蛊妖,倘若中蛊不深如刑春花,火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可最终,元勘和满庭回来的时候,却面色沉重至极,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慢慢摇了摇头。

就连他们之前救下来了的刑春花也沉睡着被火舌吞噬了,蛊虫虽除,她的身体却也已经变成了蛊妖的容器。

凝辛夷沉默许久,倏而道:“阿垣,我有一件事想要做。”

谢晏兮问:“什么事?”

“双楠村中所有的人所想的,不过是一场团聚的美梦。为了这场梦,他们甚至不惜以身饲蛊,哪怕再也见不到阳光,也绝不后悔。”凝辛夷道:“人间这么苦,却也理应……能够容下一个梦。”

“只是红莲业火太耗力气,我的三清之气不足以支撑我再鬼咒召神以接神力啦。”她迎着谢晏兮带着疑问的目光:“所以阿垣,可以再借我一点三清之气吗?我想让这些魂魄在彻底消散之前,再做一场团聚的梦。”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那一抹苍白却被火色遮掩,仿佛只是凝辛夷一个眨眼时的错觉。

“阿橘,你应该知道,所谓梦境,不过是虚假的仁慈。”

凝辛夷却摇了摇头:“我不管什么是虚假,我只做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想给他们一场美梦。”

“可你却要借我的三清之气。阿橘,你不要忘了,想要杀你之人尚在暗处,或许此刻就在妖瘴外等你。你若是真的力竭,再遇见危险,又当如何?”谢晏兮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平静地说出凝辛夷此时此刻的处境:“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所说的一切,凝辛夷如何不知,但她只是安抚似的冲谢晏兮一笑:“不是还有你送我护身的缠臂金吗?”

可是,缠臂金最后的四次都已经用完了。

谢晏兮心中如此道,却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说。离火到底不同于红莲业火,他的人力也终有尽时,若非他燃血为之,又怎能将这一方天地都烧个干净。此刻他也快要是强弩之末,可她要借三清之气,他的手便也已经放在了她的手上。

没有缠臂金护她,也还有他。

红莲业火不够,他便燃血以点离火。

更何况,无论她是否知晓,他的真心都已经交付,这点三清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要,给她便是。

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个人间,可这个人间有她,所以他也愿意驻足再多看一眼。

于是他轻巧地勾了勾唇:“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凝辛夷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便听谢晏兮道:“以后不要叫我阿垣,叫我阿渊吧。善渊的渊。”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有些不解其意,口中却依言轻声道:“阿渊。”

谢晏兮低低笑了一声。

下一瞬,三清之气倒灌。

第150章 须信百年俱是梦。

全部展开的九点烟,有九根扇骨。

九根扇骨,理应能够召出九位神鬼。

今日魂灵漫天,触目惊心,她若想要为他们编织一场家国两安,团圆美满的梦境,所需要的,却是所有十二位神鬼,以众神之力,共同为之。

但凝辛夷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将斜斜扣在额头上的那具谢晏兮的十二龙吞傩面向下一拉,遮住了一整张脸,然后迎着谢晏兮带着疑惑的目光,弯了弯眉眼:“他们不必记得,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是我,也是这世上所有愿意为了他们而竭尽全力的人。”

顿了顿,她的目光穿过面具,落在谢晏兮的脸上:“若是这世上行善自有天知,那我希望,上天知道,此善非我一人,还有别人。”

谢晏兮似是明白了,也似是没有。

于是凝辛夷继续道:“阿渊,我是说,那个人,是你。”

牵在两个人腕间的红线依然灼灼,但显然除了他们彼此,没有人能看到这一段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只是凝辛夷此刻已经并不去纠结这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她轻巧地松开了谢晏兮的手,然后向面前的火色之中走去。

红莲业火与离火交织,那是两种不太相同的明红璀璨,却因为此刻共同的目的所向而变成了同样的色彩,那样明明能够焚尽一切的火,却在此刻向两边退去,为她辟开了一条路。

凝辛夷裙摆上的织金被火光照出一片璀丽的光,随着她向前的步伐,那些光便也流动如水面上的一层拂金。

谢晏兮怔然看着她。

她带着他的面具,裹挟着他的三清之气,此时此刻,她是一个人,也像是他们两个人。

她一边向前走,每走一步,掌中九点烟便多出一缕青烟,直至漫天的烟气直冲九天,而此前尚未全然散去的那几缕徘徊在天穹的神息似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又俯身而下,将两侧的火焰搅动成一片如波涛般的连绵。

待得所有九点烟都燃起,她反手将扇面遮掩在面前时,已经悄然伸出了小指、无名指和中指三根手指。

扇骨不够,她献以手骨,也能召神。

【鬼咒·牵灵】

顷刻间,无数条幽绿的线从九点烟和她的掌心散射出去,将漫天的魂灵温柔地绕住,这一刻,站在所有这些牵灵之线中心的凝辛夷,就像是用灵线勾住了满天幽暗的星辰。

万物有灵。

那是无数菩提树的树灵,是双楠村在澜庭江边为家为国骁勇向前悍不畏死、却最终死于了上峰通敌叛国的将士魂灵们,也是双楠村中沉默守护着高大柱在黑暗中的秘密、不惜为了他而分担一身挑生蛊却最终被吞噬了神智、无奈成妖的妇孺们。

所有漂浮的魂灵都牵于她的一手之间,凝辛夷漆黑的眼瞳中有了幽茫的金,她闭了闭眼,就要起灵火点燃自己的第一根手指,却听身后倏而响起来一道声音。

“鬼咒师的这个术法我听过。”竟是程祈年,他从谢玄衣的背上轻轻落在了地上,方才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大木匣子化作的轮椅也被拉在了村中,此刻恐怕也已经被红莲业火尽数烧成了灰烬:“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的确早就知道,你究竟是谁。”

他如今孱弱至极,谢玄衣下意识要伸手去搀扶他一把,却被他挥了挥手,喘了口气,拒绝了。

程祈年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有些艰难地一步步向前,然后向着火苗的方向神色认真地伸出一只手,那火飞快地将他的指尖燎出一片,元勘吓了一跳,一把把他向后拖了两步:“你干什么!”

程祈年似是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被离火灼烧,究竟有多疼。”

谢晏兮微微拧眉,心底倏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凝辛夷却先开了口:“你早就知道我是鬼咒师?”

程祈年笑了一声:“我不仅知道你是鬼咒师,我还知道,你不是凝玉娆,而是凝三小姐凝辛夷。”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牵灵要不要再多一条。

但站在那里道破她身份的人看向她的眼神温和含笑,与其说是想要以这句话有利可图,倒不如说,程祈年此刻的模样,就像他其实早就是帮她隐瞒这一切真相的人其中的一员。

她脑中还在飞速旋转程祈年是从何而至自己的身份,想来想去却也只有一种可能,在神都时,她实在太过张扬,见过她的人的确不知凡几。

与程祈年相识至今,她倒是不怕他知晓他过去的名声,只是……

“凝三小姐很好。”程祈年却竟然含笑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三小姐纵马过街,不过是为了从一群公孙纨绔的手中为一位被刁难的卖花少女解围。当街鞭笞老叟,也是因为那老叟为老不尊,偷偷上了儿媳的床榻,被儿媳一脚踹下床去,落得残疾,还要反咬一口,说是儿媳不孝不悌,要将儿媳告上官衙。”

他每说一件事,凝辛夷就有些赧然的想要摸摸鼻子,转念又想起自己此刻一手牵灵,不过幸而她脸上还扣着面具,见她的表情全都遮去。

纨绔真是不好当。

她精挑细选了这么几件能够夯实自己纨绔之名,又能将无辜之人解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以自己跋扈蛮横之名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这样那些公孙纨绔便不会事后再去找卖花少女的麻烦,也无人将儿媳的闺誉拿出来大说特说,也算是两全其美。

唯独没想到,这一切却竟然会被人看了去。

“所以,看到凝三小姐不惜燃指点烟,也要召神抚慰这一方魂灵,我并不意外。三小姐本就是这样至真至纯之人。”程祈年笑了笑,然后将目光落在了谢晏兮身上:“只是我的确没想到,原来至情至性之人,也是可以打动别人的。”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连自己打算燃指点烟的事情都看了出来,她盯着程祈年,道:“那想必小程监使也看出来了,牵灵不易,小程监使就是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不然这一方妖瘴被破开,等到双楠村的事情了了,我们再说也不迟?”

程祈年却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三小姐,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是与语意和他此刻的病体全然无关的轻快,却也反而因为这样的轻松,让所有人都蓦地警惕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元勘已经悄悄包抄上去,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程监使,你要做什么?你可不要做傻事!”

程祈年笑着摇摇头,往元勘手里塞了个机关木球,然后道:“去拿给你师兄吧,他想要知道的,我都放在这个机关木球里了。”

言罢,他很是轻巧地越过了神色愣怔的元勘,带着自己身上的那张因为火色逼近而愈发狰狞的岳十安人面,一步步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走去。

“这个世间没有平白的力量,也没有永恒不散的梦境,既然要让他们坠入美梦,不如就让这个美梦永远都不要消散。”程祈年一边走,一边道:“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的毒还能解开,但现在,十安的魂魄与我同生共在,我恐怕已经不能走出双楠村了。既然如此,不如在临死之前,再做最后一点有用的事情。”

离火的风将他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吹得有些散乱,他虚弱至此,能走这么多路,说这么多话,已是不易,但他的脸上却有着一抹殷红,说不出是被火照耀出来的,还是因为咳嗽而自然而然浮现的。

凝辛夷静立原地,眼瞳却骤缩:“小程监使,你……”

“鬼咒术瑰丽莫测,诡奇百变,若非我居永嘉郡的乡野之中,曾见过一位鬼咒师,听她说过几句,恐怕也不会明白这些。鬼咒召神,若是有祭献之物,自可事倍功半。”程祈年脸上的笑容愈发平静:“正好我不想被挑生蛊妖蚕食了身子,最后落得个被装入收妖袋的下场,如此一举两得,岂不正妙。”

凝辛夷如何不知他所说的是真的,但她万万做不出这等事情,她一边摇头,一边道:“小程监使,你再撑一撑,这蛊虫也并非真的已入神髓,宿监使既然已经见到了认识这蛊虫之人,我也将你中了蛊的事情告诉了她,想来也很快就会带着驱虫之法赶来……”

她话没说完,程祈年却蓦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那血落在地上,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血中蠕动,引得一侧的离火飞快烧了过来,一阵噼啪声后,才烧了个干净。

他体内的血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有了许多虫卵,若是真的让他带着这一身血肉入神都,还不知将要酿成什么大祸。

凝辛夷蓦地沉默下去。

“便如你所见。”程祈年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摇了摇头,道:“我的确已经药石无救了,那么至少在最后,我想选择我自己想的死法。只是对不起宿监使为我奔波,我不欲以应声虫以死告别,所以还拜托诸位,在神都见到她的时候,替我转达一声抱歉。”

松石绿的官服上落了血,他的衣襟上也是血,程祈年从未如此衣冠不整过,然而他饶是如此强弩之末,也腰背挺直,似有松柏之姿。

他走到凝辛夷对面,振袖向凝辛夷一礼,然后施施然盘腿坐在了地上,温和一笑。

凝辛夷长久地与他对视,再侧头看向稍远处的众人,然而火色斑驳,噼啪之声喧嚣,有一瞬间,她竟似听不清远处的呼喊声。

“程祈年。”她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你的兄弟岳十安,是谢晏兮杀的吗?”

程祈年微微睁大眼,然而饶是如此,他也看不到带着龙吞大傩面具的少女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从面具后透出来的眼瞳看起来漆黑一如往昔。

少顷,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凝三小姐果真聪慧,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在白沙堤时,谢晏兮踏入的九重杀阵里,有九个与苍生有关的问题,这杀阵,可是你所设?”凝辛夷又问。

程祈年沉默片刻,颔首:“是我。”

转而却又摇头笑了出来,似是唏嘘:“我本意不过是问一问他之所想,哪能想到他竟然……”

竟然答了九个“关我屁事”,然后硬是挥剑杀了出来。

他不说,凝辛夷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她也弯了弯眉眼,然后问:“那现在呢?你可得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

程祈年这次的笑容终于散去了所有的阴霾,他抬起手,正了正衣冠,然后道:“凝三小姐明明也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已了无遗憾。”

“那么,有劳三小姐依我之愿。”说到这里,程祈年脸上居然有了一抹狡黠的笑:“倘若我都已经如此,三小姐还要拒绝,我便也只能跳入离火之中,让谢兄再平添一条杀孽了。”

凝辛夷终是叹了口气:“你一早就笃定,就算或许会背负骂名,犯了鬼咒师绝不献祭的禁忌,我也会答应你。”

“若非知道凝三小姐为人,又如何笃定。你我所想,不过都是为了一方苍生罢了。既然要让他们有百年浮世,暂离真境,不如就让这些已经受了太多磨难的魂灵,永远都沉醉在三小姐为他们编织的梦里。如此这般,我这一生,便已经算是圆满至极。”程祈年静静看着她,用一只手抚上了自己身上的人面,强迫那张脸上的眼瞳闭紧,然后边笑,边闭上了眼,任凭唇角的那一抹已经难以压下的血丝沁出:“那么,程祈年在这里祝凝三小姐,吉星高照,福寿安康。”

凝辛夷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水,纵翻涌的火色不能蒸干,她的扇骨之上,青烟再燃,而她的手已经轻轻按在了程祈年的额前。

她用过无数次鬼咒术。

但唯独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九点缭绕的青烟里,凝辛夷的身后有无数巨大的虚影搅乱火海,她的声音含泪响起。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吾请揽诸造梦,请十一神鬼,吃尽鬼虎、疫、魅、不祥、咎、磔死、寄生、观、巨、蛊,驱邪缚魅,祭程姓祈年之身,佑双楠梦中魂灵,无病无灾,无痛无厄,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十全十美,福寿安康。”

咔嚓——

平妖监的护身腰牌蓦地碎了。

一并被震碎的,是想要在这个须臾将程祈年的神魂吞没的一只挑生蛊虫。

然后,盛大的光将程祈年吞噬。

须信百年俱是梦。

“鬼咒·一梦华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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