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情
第22章杀情
“刚才,是你要动手杀我吗?”
“为什么要杀我?”
山崖之上,狂风猎猎,吹动着邹天漠的金袍。龙潭邹家的道服,极像前唐的皇室,金为底色,银为饰,一眼望去,器宇轩昂。
邹天漠眼神如鹰,手握金黄的巨弓。
周拂菱则白靴踩在巨石上,清风也吹拂她的面纱,她的长裙,气质温婉。
邹天漠却咬牙,内心心迸发的震惊,几乎把他淹没。她是怎么上来的?
怎么靠近他的?
四面八方,设下皆是邹天漠的法阵,当今能够靠近他让他毫无察觉的人,也只有天绝册榜首那几位一一那是公认的绝世高手。
但此人,分明不在其中!
她却做到了!
邹天漠手背爆出根根分明的青筋,额头滴下冷汗,他突然意识到,他或许太过自以为是,或许太低估了这次出手所需要的力度。
砰!
邹天漠再次出手。
又是一道神箭!
神箭之力,灼灼如日!
这一箭的力度,可超当年杀死邹家前任家主的力度!饶是邹天漠心中被激起惊涛骇浪,但他到底见过大风大浪,应对冷静,迅疾地对周拂菱拉开了距离。他心里盘算:
或许打不过。
但离开并无问题。
邹天漠冷淡地望着周拂菱,数支金箭落下,他正要翻身逃离,一道声音,突然贴上了邹天漠的耳膜,轻轻的。一一“为什么要杀我?”
那像是妖鬼的呓语。
突然!
一条巨大的蛇尾,朝邹天漠勾来!
那一刻,他眼前鬼影重重,只觉自己看花了眼,直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阿!!!!!”
“阿阿啊啊一一”
那一刻,邹天漠的惨叫穿透天际。
他被生生开膛破肚,感受着体内有什么掉了出去。而邹天漠痛苦之际,震惊地看着蛇尾上缠绕的妖息。极为浑厚,竞是瞬息之间,制住了他!
“………你是谁?”
随后,他眼前血光一闪,他的双眼被戳瞎了。他的舌头也仿若沾上了滚烫的液体,在剧痛中被腐蚀。他全身都融化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滩泥。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头上,像是对面那人靠近,在细心观察什么。
她在嗅他。
“我看见了。”
她笑起来,“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若说先前在杀人,此话,便是诛心。
方才的邹天漠,还在震惊中麻木地等待死亡,这会儿,他心突然被剜一样。
不!
不!!
你想做什么?!
他却死了。
宁听跃立在山坳,盯着山巅烟尘嚣散,浓重血味传来,不由变色。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管不顾,便打算捏诀逃去。“父亲,你刚才在做什么?”
周拂菱却出现了。
她依旧一袭白衣,双脚踩血,披着青帛,朝他走来,一双眼眸,毫无光亮。
“孩子,你怎么满身是血啊?发生了什么?"宁听跃却皱眉。
他咬牙。
他也知道自己中计了。
该死,宁听跃当时报讯,和那人说了,必须要一起来才有可能对付,她竞然只派一个杀手来!
邹天漠对上周拂菱,怎么可能够!
那人,就是自己不敢以身犯险,如今害苦了他!“父亲。“周拂菱却说,“你在说谎。”
“父亲,你为什么觉得,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呢?”周拂菱道,“我在天绝涧下待了那么久,后来又出来,在人间走了十年,在天霁门待了三年,基本学会了看人脸色,知道人会心口不一。”
她冷冷注视宁听跃,问道,“为什么?”
“你要杀我。”
宁听跃眉眼直跳,手紧握成拳,却温声道:“孩…父亲是有苦衷的。我错了。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苦衷,而不是对你动手。”
周拂菱无声抿唇。
她的面容比先前冷漠了许多,如蒙寒霜,但望着宁听跃的眼眸,有几分闪烁,似在思考什么,但不敢相信,像是害怕被骗,害怕受伤。
这样……就好办多了。宁听跃松了口气。
周拂菱突然噗嗤一下笑了。
宁听跃”
周拂菱直视他,咧起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父亲,我刚才的神情,像须清宁吗?只有他会信这种话。”她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我总是在模仿你们。我是个好的模仿者。是吧?”
宁听跃闭眼,他的手紧扣剑端,他知道,这件事,今日无法善终。
电光时转,宁听跃倏然抬眸,淡声道:“作为父女,既然要作战,我们也要堂堂正正地来。”
周拂菱:“我们并非亲生父女。”
“而且,“堂堂正正’,这个词不太配你,你从没教过我。”
“做伪君子,也不容易。"宁听跃却道,“拂菱,我将和你行定仙之决。以此换取,你不要伤害朝雪和承寒。”铮地一声,宁听跃手中剑出鞘,此剑名为“杀情”,剑锋三尺六寸,剑身泛着青光,剑光如长龙般游走,青火之光冲斗牛。
“你真的在乎她们吗?我以为,你有一天也会把她们杀了。”
周拂菱嘴角含笑,眸中笑意却彻底消失,“那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想杀我呀?父亲。”
“我既然可以直接杀你,我为何还要和你决斗呢?”“我作为父亲,请求你。"宁听跃缓声道,“而且,我记得我曾经教过你…仙门之决,可立约,胜者可得输者之法器。”
“你没有法器吧。”
“但我有。”
“我有啊。“周拂菱拿出了一支玉箫,通体青绿,莹莹盛光,“叫′青溪'。师兄送我的。”
宁听跃眼角直跳,只见这玉箫竞为南海暖玉做成,是须清宁亡母遗物,配宁朝雪那等修为都足够。如果在过去,他大概会认为须清宁暴殄天物,将此物送给无品之人,现在,他淡淡道:“是不错的仙物,须清宁也算用心待你。但都没有爹爹手里的好,爹爹手中,此剑杀情',才为极品,为云宁宗万器山中取出的剑首之一。”“拿此剑,你甚至可参加云宁宗宗主大比和试炼。”周拂菱皱起眉。
宁听跃暗松了口气。
她心心动了。
曾经在巢穴里,宁听跃便观察过周拂菱。
他知道周拂菱有时很聪明,但在他们的刻意引导下,她有时也十分天真。
她是成长了。
但她一直困在天绝涧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出来了,在须清宁身边只有十年,入人间只有十年,他活了两百年,他赌她对人心的了解比不得他透彻。
她不熟悉人的骗术,也会困惑于人的情感。而她很肤浅,喜欢漂亮的俗物。
宁听跃知道自己的剑多么美丽,这到底是云宁宗首剑。一一可谓"宝剑匣中藏,暗室夜长明。”
定仙之决,是仙门的决战法,二人以血盟誓,在定下的地点范围内进行对决。
当年,宁听跃便是以仙门之决,杀了那试图夺权的云宁宗前掌门,获得了掌门权柄。
宁听跃和周拂菱立于云间,宁听跃抬手,以血写下:“余等今日,于此立誓决斗,誓必分其胜负。胜者,将揽败者之法宝,以为决胜之证。天地为证,阴阳为鉴,决誓一出,九死无悔!”
这途中,周拂菱也咬了自己的手指,在宁听跃布下的篆书字符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默默盯着宁听跃的剑。
而宁听跃见周拂菱真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决斗之契成,不由狂喜。
他的剑,是会在他输了后认主。
但关于“定仙之决”,周拂菱不知道一事。既是仙诀,便是仙契,高品定仙决战,有一种情况,决斗者会被削弱。
那便是,某一位修士,修行非仙术,如妖术、如魔术。周拂菱是世间少有的多修之人,擅长妖术魔道,因此在她决定签下名字后,便已然劣势。
宁听跃长松一口气。
和他人抚养她长成,他也足够熟悉她,他是她的父亲。但她不熟悉他。
铁衣如雪色,只听一道穿金戛玉,宁听跃的长剑萧萧,已刺向周拂菱。
此招,震火。
激炙风,拔山怒,可闻风如决河倾。
周拂菱皱眉。
宁听跃的确强,至少比刚才对付的另一个人强。方才那人箭法精妙,但本体孱弱,但眼前的宁听跃不是。
宁听跃出招谨慎,力量更是强了数倍。
宁听跃出自云宁宗,比起须清宁的雷阵,更擅长虚实交叠的火攻和绵里藏针、布满陷阱的剑招。周拂菱本也是较为自满的人。
扑扑扑!
她的身前闪出了一道阵法,那是一面盾界。砰!盾却被击碎了,周拂菱的手背却也被道法陷阱勾出了血。
周拂菱低头,眼中闪出怒色。
她突然发现……她的力量不如之前,被削弱了。宁听跃又是一剑,霹雳落下,周拂菱险些被那绵密的剑气击落泥潭。
周拂菱以神念化出分身,才躲过。
她翻身,张开双臂,身形一闪。
宁听跃皱眉。
周拂菱竟是掌心之中爆发出连绵的阵法,爆发火焰。这竟极似须清宁擅长的破天剑阵,周拂菱竟依葫芦画瓢,连画三阵,但是学习的是宁听跃的神火术,她竟是把须清宁和宁听跃的招式都吸收了,举一反三。宁听跃长剑一挺,眼花缭乱,撩起剑花。
学习真快……要真是我的继承人,就好了。宁听跃想。而一切都在按宁听跃所想发展。
青秀山下,有镇妖法阵,他早就看见了。
那对他无影响,却可以伤周拂菱。
他要把她打到那里去。
她必须受伤,随后接受致命一击。
绵密剑招,却忽然凝成一道惊天剑意,吓得群鸟飞起,却被锋利的剑气割羽割喉,满地是血。而这剑意,正是要把周拂菱逼向镇山大界的阵眼!与此同时,宁听跃也在地上布下利刃,叠石化阵如刃,周拂菱为了不受伤,只能往他所引的方向去!只听四面夹击,两岸剑声回荡。
这等出招,无人能躲!
宁听跃冷静地看着周拂菱,心里也在想。
孩子,或许你的力量是比我强。
但是,你全没有我经验老道。
有些事,力量不足经验。
他的眼中提前映起血光,映起那漫山的剑意和杀气。然而,就那剑要割向周拂菱之际一一
“啪”。
她的脚踩上了血,她的脚被万千法阵割伤,蛇尾涌出,碎成百段。
她回头了。
一双眼乌黑。
“父亲,你们把我抛下那么久,真的以为,我还不会观察地势吗?”
宁听跃震惊于周拂菱的速度。
太快。
太快了。
宁听跃方才出招狠绝,紧急回招,却也不及先前敏捷。周拂菱微笑起来:“恶善。”
宁听跃的一只手,倏然开始枯萎,皮囊血肉化去,一点点瘫软在皮下。
倏然,一条蛇尾,把宁听跃的手臂活生生地扯了下来!剑落地。
这剧痛让宁听跃青筋暴起,一声惨呼,又是一条蛇尾,缠上了宁听跃的腿。
噗嗤一一
腿连筋,再次被扯下。
宁听跃在剧痛中,再次凄厉喊道:
“啊!!!!”
惨叫横贯山谷。
光影变幻,昏暗的光芒中,宁听跃再次低头看着周拂菱,她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不像是在看父亲。
像是在看……猎物。
剧痛之中,头脑也变得不清晰,在这光影变幻,宁听跃恍惚间……看到了周拂菱的小时候。
曾经的周拂菱,还是个婴孩,在山洞之中,躺在那一面铜镜上,她在认识自己,却被他们抱起来。她张开小手,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身边的母亲父亲们。
她渐渐长大,开始学习得很慢。
但后来,他们寻到了方法,她学得越来越快。杀亲学得很快。
万骨枯学得很快。
夺寿也学得很快。
恶善学得很快。
这很让他们骄傲。
宁听跃,传周拂菱"杀亲”者。
此时,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预感到,他们教得很好,教得太好了,可能要把自己都折进去了。
宁听跃的尸身,七零八落。
周拂菱走过来时,他睁开了一双眼,还有一丝神息。周拂菱捧起了,宁听跃的头颅。
宁听跃张唇:“我后悔,曾对你海过…
周拂菱眼中的怒气,缓缓沉了下去,却未散去。“……“宁听跃死不瞑目。
有些人的愤怒,凡人无法承受。
有些人,只能以死亡承受背叛。
“孩子,我是你的父亲之一,记住我。我在悔过。”“我杀父杀母,杀妻杀友。我悔过,因为我做得不太干净。”
“我杀亲无错。出身蝼蚁,却被短目自利之人互相加害,困于井底。只有无心,只有无情,才能爬至高位。”“哪怕剖尸剐亲,也在所不惜,是为太上忘情之道。”宁听跃死前,突然看到了许多事。
一一那是他的过往。
他出生康荒村,为家中幼子。
从小,他便常常梦见仙人,对修道极为感兴趣,那是他的梦想。
一日,他走在路上,被一位修士看中,赠了口口书。他回家,珍惜地偷看一遍又一遍,却被所谓的爹娘发现,他们打骂了他一顿,转手就把道书卖了,换来吃食。“什么贱东西?!还敢藏着那些大人物才看的东西,整天脑子装着泥水似的,想一些什么有的没的?真是心比天高呢!"母亲说。
“是啊,宁听跃他啊,公子心,下人身咧。“他父亲也嘲讽道。
宁听跃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他一个藏在屋室角落,屈辱地拿起农具。
他第一次想死。
从此之后,或许是这样的事多了后,宁听跃渐渐和人竖起了一道屏障,他不太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感情。所以,当父亲后来在荒灾饿着肚子,气若游丝地递给他皱巴巴黄纸包着的半个石头硬的馒头:“傻孩子,先吃。”他没有感觉。
所以,后来当母亲听说有仙门来挑选仙侍,她穿着一双打满补丁的鞋,走山路为他去打听,回来时满脚血泡,对他疲惫地说:“小跃,阿娘为你求了一个机会。这是你想要的吧?”
他也没有感觉。
这不是你们早该做的吗?
宁听跃对他们深深地厌倦,他痛恨出生之地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
他后来是娶妻生女了,但宁听跃在仙门和家乡来回走,看得清天上地下的差别,更是厌恶身边所有人,包括妻女的粗鄙行为,妻女的粗鄙语气。
那位云宁宗看上他的承寒仙子,说话都是香的。家里的人,说话都是臭的。
而宁听跃唯一的快感,说来奇怪,当他第一个的女儿小茵一脸艳羡地看着天上的仙子,他对她冷笑一声:“公主心,丫鬟身。"[1]
宁听跃至今记得,对方那缓缓露出的碎裂痛苦、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他那似埋在心底深处的什么闭塞的东西,消失了。像是有一只手,把他心中盘踞已久的泥浆,塞给了另一人。
宁听跃身心舒畅,变本加厉。对妻子,对父母,对女J儿。
最终,宁听跃毁去了一切,在那些人痛苦的眼神里,把康荒村夷为平地。
他会杀亲,
也会杀情。
徐徐清风传来,仿若吹拂来了呓语。
周拂菱抱着宁听跃的头颅,缓缓走出山谷,却突然跪下,皱起眉头。
她的四周,血液伴着灵息,化为四列字,围绕着她。“杀亲。”
“夺寿。”
“仇善。”
“万骨枯。”
周拂菱突然痛苦地皱眉,她全身都痛了起来,手臂、灵脉、识海,像是被针扎,有什么在被清理,有什么在被剐掉。
而此时,随着周拂菱怀里的头颅枯萎,“杀亲”二字,突然变化,像是失去了生息,“杀亲”就变成了……“杀情”。血液沸腾,周拂菱身体仿若被什么撕开了一般,她惨呼了一声,却觉得体内有什么在变化,有什么在重新凝聚。痛苦和血,都被吸入了灵脉。
她低头,她刚才受的伤好了些,但没全好。而她也注意到,“杀亲”一术,变了。
远远地,她看见了宁听跃的剑。
她走过去,抱起地上的剑,抚摸着剑身,低声道:“你的名字也叫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