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
第36章战乱
话音落,天边滚过一道闪电,大雨噼啪落下。“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帮助于我,长宁已不知该如何报答。”
一道又轻又软的声音响起,江辞宁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雾气氤氲,她的声音似乎也裹挟着雨水的潮气。“长宁自幼失去双亲,有幸入宫,寄养在皇家。”她淡淡叹了一口气:“但先生也知,如今长宁与皇家……已是恩仇难辨。”
谢尘安终于回过头来,认真端详眼前少女。“无论圣上当年如何,爹爹已离去数载,是非种种,如今再论也没有意义。”
“皇家到底养了长宁一场,这十年,长宁享尽荣华富贵。”
“如今山河飘摇,顾氏江山前途未卜,长宁没有能力左右局势,却也不能做那趁机添乱的小人。”谢尘安的眉头渐渐蹙起,她到底要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少女便双手呈上了一枚钥匙:“长宁这些年来在宫中也算是受尽恩宠,实不相瞒,数十年来,长宁也攒下私产不少。”
“江淮谢氏,高节清风,持正不阿,开元战乱时曾布篷施粥数年之久,更是收留难民众多,长宁愿将私产献与谢氏,若有一日战火绵延,望谢家可一如既往,庇护一方百姓。”“此乃毓秀宫私库的钥匙。”
钥匙静静躺在掌心,触感微凉,如一捧雨。江辞宁胸口微微起伏,等待着他的回答。
得知爹爹死亡的真相后,她曾思索了许久。爹爹的死与齐帝的确脱不开关系,她自诩不是心怀坦荡、能够完全不计较之人,但也做不到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火上浇油。
她窥知先机不假,但哪怕大齐将亡,她也不愿为了一己私仇,牵连到无辜百姓。
天下兴亡,各有定数,大齐将来如何,也只能看顾氏的造化。
谢家是爹爹都曾赞不绝口的世家大族,她不管谢尘安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又同大燕有何谋划,但只要他明面上是谢家子,便不会做出草菅人命之事。经历过王权更替山河动荡的人,必能在乱世中庇护一方百姓。
大齐宫中盛行奢靡之风,她得的赏赐不少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定能卖上不少银钱。
她马上就要离开大齐,与其让这些东西跟着她去和亲,不如交给谢家,将来兴许能发挥一些价值。这些日子她一直带着钥匙,想找机会交给谢尘安,没想到契机来得那么快。
她算计了他一回,如今这些财物……就当作她的补偿吧。
她思绪飘得很远,谢尘安却一直沉默不开口。直到屋檐落下一滴冰凉的雨珠,打湿江辞宁的鬓角。她猛然回过神来,望向谢尘安。
谢尘安终于动了。
他伸出苍白的指,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像是蜻蜓吻在荷花上,带来一点微痒。
江辞宁等待他拿走钥匙的时刻,他忽然一点点握住她的手指,将她的手蜷缩起来。
他的掌心滚烫,钥匙被牢牢笼在江辞宁掌心,泛着凉意。
谢尘安唇畔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殿下的礼太重,谢家收不起。”
江辞宁僵在原地。
谢尘安很快放开了她的手,他眼眸低垂,墨色无边的眼底似乎也下起了一场绵密的春雨。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拒绝,对么?”
他语气极为平静。
江辞宁死死抓住钥匙,俯身要行礼,却被一只冰凉的手阻止。
谢尘安托着她的胳膊,眸光冷淡:“既然如此,那夜之事,殿下便当作从未发生。”
江辞宁往后一退,轻轻挣开他的钳制。
她心虚不已:“长宁欠了先生一次,将来若是先生需要长宁帮忙,长宁定不会推辞。”
谢尘安似乎在笑:“如殿下所愿。”
冰火k
卫家父子率兵出征不到十日,便夺回城池两座,齐帝龙心大悦,放言道待卫氏父子还朝,定要大加奖赏。捷报频传,宫中浮躁的人心总算渐渐安稳下来。转眼间已经到了吃枇杷的时候,抱露手中捏着一个金黄的枇杷:“今年雨水多,枇杷都不如往年清甜。”江辞宁讶异道:“我尝着这茬枇杷倒是比往年甜。”风荷在旁边打趣道:“我看抱露啊是紧张的,这几日吃不好睡不着,现在连枇杷的味道尝着都不如以前了。”抱露有些羞恼,扑过去捂住风荷的嘴巴。
江辞宁取了帕子轻轻擦拭手指,笑着看两人闹作一团。院中海棠已谢,枇杷倒是生长得亭亭如盖,午后阳光真好,茂密枝叶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
江辞宁几不可查叹息一声,若是日子天天如同这般风平浪静,倒也是好事。
可惜她知道,局势马上又要生变。
果不其然,隔了几日前线便传来噩耗。
大齐与大燕在巢城血战三日,第三日黎明时分,大燕军队奇袭大齐营帐。
卫家父子于此战中双双失踪,大燕军队乘胜追击,一路长驱直入,直逼华京!
宫中再度人心惶惶。
抱露望着盘中金澄澄的枇杷直叹气。
江辞宁指尖白皙,细细剥皮,递了一颗枇杷给她:“战事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放宽心。”
主子剥的枇杷,哪有不吃的道理,抱露嚼得脸颊都微微鼓起。
也不知是不是江辞宁的话起了作用,一颗枇杷下肚,抱露的心也往回落定。
她咽下枇杷:“殿下说得对,与其忧愁,不如好吃好喝放宽心。”
江辞宁淡淡一笑。
风荷却暗中看了江辞宁两眼。
从回宫之后,殿下瞧着便一副明显有心事的模样,怎么反倒这几日恢复如常了?
宫外战火连绵,宫中气氛压抑,人人自危,原本风荷也是慌的,但瞅着殿下这样,她那颗高悬的心,却也一点点回落下来。
与其自乱阵脚,倒不如趁着现在多做准备。这么一想,要做的事的确不少。
比如近在眼前的太后寿宴。
大燕都打到自家门前了,圣上却依然要如期为太后操办寿宴……唉。
于是风荷起身:“殿下,给太后娘娘绣的万寿图差了些金线,奴婢再去寻些回来。”
江辞宁点头:“记得寻些色泽亮的,不然绣出来不好看。”
风荷点头应允。
已至夤夜,御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飞龙烛台已经凝结了厚厚一层蜡油,莫名透着些不详的意味。
齐帝重重一拍桌案,怒掷军报:“赵骁这个草包!领兵十万都抵挡不住攻势!”
大臣们霎时跪了一地,一室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悠悠拱手道:“大燕如今的打法,乃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坚持不了几日。”“是啊陛下,若这么耗下去,大燕定会折损大半兵马桌案上的错金螭纹香炉被被齐帝重重掀飞,擦着发话的大臣脸颊掉落,大臣半边脸霎时间血流如注。“一堆蠢货!以如今之势,不等他们折损大半兵马,便已经能踏破皇城防线了!”
齐帝气得浑身发颤,疯了似的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碎瓷乱飞,割伤不少候在旁边的宫人,但无人敢言语。直到一人小心翼翼开口:“陛下,依臣来看,如今两国交战,大燕也讨不着好,倒不如派出使臣讲和。”齐帝扭曲的神色一滞,他眯眼看向臣子:“讲和?”那臣子沉吟片刻,开口道:“大燕局势颇为复杂,如今太后把持朝政,此次动兵焉知其目的……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大燕皇帝性情古怪,这些年俨然有渐渐沦为傀儡的趋势,大燕将来谁主江山都不一定。
内政未定,大燕又为何忽然发兵直指大齐?另一位臣子也说:“陛下,秦大人说得对,臣也以为,不如派出使臣探一探大燕的口风。”
烛火跳动,齐帝的面容笼罩在忽明忽暗的光里,看上去阴晴不定:“好,在场诸位爱卿,谁愿前去与大燕谈判?”众人缄口不言。
安静了片刻,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回禀陛下,臣愿前往。”
众人望向那身如青松的青年,官袍宽大,松松笼在他身上,更添一分仙风道骨。
谢大人身体一贯不好,怎么这回摊了这么一桩麻烦事?齐帝眯眼看向谢尘安,停顿片刻,却是抚掌笑道:“好!谢爱卿,朕便命你前去谈和!”
他的脸颊微微抖动,语气阴沉下来:“若是谈和不成,朕唯你是问!”
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谢尘安施施然躬身行礼:“臣定不辱命。”
“谢大人要去谈和?”
抱露惊得瞪圆了眼睛。
毓秀宫是第二日得到消息的,风荷初闻时也觉震惊。众所周知,谢大人可是个金贵的,出身百年世家,又身体孱弱,及冠之前一直在家中养病,鲜少见人。此次大燕攻势凶猛,前线危险,圣上怎么会派他去谈和?
江辞宁微微揽着袖,纤长的手指执着一根香匙,正在弄香。
抱露见她波澜不惊,没忍住好奇问道:“殿下,您说圣上为什么会派谢大人前去谈和?”
江辞宁一点点将炉中香灰抚平,眉眼不动:“圣上自是有他的安排。”
梦中没有出现谁去谈和这样的细节,但谢尘安会前往“谈和”,实在是不出她所料。
毕竟他的身份存疑,这次谈和,或许正是大燕故意设计。
除了和亲一位公主过去,大齐皇室这一次……还要吃大亏。
谢尘安前往虞城谈和的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大齐若割让幽云五州,交割白银三千万两,绢布二百万匹,粮食四百万石,另在边境开展互市,大燕便停止挥兵南下。
大燕狮子大开口,饶是抱露从没去过幽云那几个城池,也心疼得倒吸凉气。
“幽云五州物产丰富,咱们吃的大部分粮食可都是从那儿来的,大燕一次要我们那么多东西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将幽云五州也讨要过去!”
风荷赞同抱露的说法,却也知大齐兵力衰弱,如今卫家父子又失踪不见,要是不答应大燕继续这么打下去,定然也是讨不着好的。
江辞宁正倚在窗边看书,听两人嘀嘀咕咕讨论,不咸不淡道:“大燕土地贫瘠,常年积雪,粮食产量一直不高,自是眼馋一块水草丰茂的土地。”
抱露愁得皱起了眉:“殿下,圣上会答应吗?”江辞宁指尖在书页上摩挲片刻,轻轻翻过一页,叹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抱露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不懂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风荷却是一刹那白了脸,她压低声音:“殿下,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
江辞宁放下书册看向窗外枝叶新绿的枇杷树,眉目间笼着一层遗憾:“可怜爹爹戎马半生.…”终究是未能遇到一位明主。
众人都在猜测,齐帝究竟会不会答应大燕的和谈条件。齐帝的决断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消息传回来的第二日傍晚,风荷急匆匆走进毓秀宫,脸上竞是出了一层细汗。
抱露一看她的神色,心中先惊了惊,问:“如何了?”风荷抚着胸口平复呼吸:“圣上答应了。”齐帝称为两朝民生考虑,决定答应大燕的条件,停止交战。
抱露有些失落,但想了想,大齐能免于战事,也是一桩好事。
然而风荷下一句话却让她心尖一跳。
“但圣上提出,愿以一位和亲公主换取大燕减免二百万石粮食……
大齐会和亲哪位公主尚且不知,大燕会不会答应也是未知数,但抱露想起有关那位大燕帝王的传闻,手指冰凉。两人对视一眼,风荷忧心忡忡说:“……我听说那大燕帝王面貌丑陋不堪,需以面具作掩,更有传闻说他喜爱弑杀少女,宫中妃嫔活不过月余,若是大燕要和亲一个公主…风荷没有说完。
抱露声调有些颤抖:“圣上这是……要一个公主活生生去送死吗?”
风荷表情凝重道:“大燕会不会答应尚未可知。”更何况她们家殿下虽然也是公主,但到底是外姓公主,若真要和亲……大燕也会挑一个宗室公主吧?饶是这般安慰自己,风荷的后背仍是一阵阵发寒。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大燕答应了齐帝以公主和亲换取粮食减免的请求。如今宫中适龄公主共有四人,大燕与大齐停战条约签订之后,这四位公主尽都茶饭不思,日渐消减。就连幼安公主都辗转难眠了好几日,夜夜提心吊胆。皇后见自家宝贝闺女眼下浮着浓浓黑青色,心疼得紧:“母后都说了,和亲之事不会落在你头上,你怎么就不信母后呢。”
幼安抓着皇后的手:“母后,并非幼安不信您的说辞,女儿自然相信父皇母后会护着幼安的,只是女儿就怕大燕开口指定和亲人…
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万一那丑八怪就要指她和亲呢?
每每想到此处,幼安便焦虑得几欲作呕。
皇后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若是大燕真敢指你和亲……
她冷哼一声:“那二百万石粮食不要也罢。”幼安闻言怔了怔,她平日里虽然娇纵,但到底是皇家公主,自然也知道大齐去岁闹了蝗灾,粮食减产严重,因此父皇才会这么紧张这四百万石粮食。
但若是真让她去和亲送死……
幼安打了个冷战,二百万石粮食没了便没了,没了那些农民不是可以再种吗?
总之也饿不死人,据说那些平头百姓命硬得很,吃些草根树皮都能活。
有了母后的准话,她心下稍安,拉着皇后的手晃了晃:“母后最疼幼安啦。”
她旋即想起什么:“不过母后,依儿臣来看,这和亲的人选还是早日定下来为好。”
皇后问:“幼安是有什么好主意吗?”
幼安笑了笑:“母后,如今宫中适龄公主可不止四位。”
皇后经她提醒,自然而然想起毓秀宫那位:“江辞宁?”
“可不是嘛,母后,江辞宁此前不敬皇室,坏我皇家名声在先,皇祖母倒好,还替她百般遮掩。”皇后也蹙了下眉,这长宁公主自幼安分守己,倒也是个温雅娴淑的,原本配给行霖也还算妥当,只是自打出了这桩事后,她便不大喜欢江辞宁了。
幼安观察着母后的表情,又说:“江辞宁姿容生得美,想必燕帝定会喜欢,说不定还能混个贵妃当当,此次若是她能代表皇家前去和亲,不也算是我们皇家恩典吗?”皇后思索着幼安的话。
太后心思深沉,皇后也不是吃素的,早就看出来这些年太后看似宠爱江辞宁,实则心心中太子妃另有人选,老太婆是要忙着给东宫安插自己母家的势力呢。她当年之所以成为太子妃,也是因为母家势弱,威胁不到什么,如今太后要作安排,便也由着她去了,行霖能安安稳稳坐上那个位置最重要。
这江辞宁啊,就是个幌子。
况且之前这蠢丫头请旨赐婚之事也算是得罪了太后,既然幼安不喜欢,此次把她推出去倒也不碍着什么。确定不会因为此事坏了她与太后的关系,皇后便笑道:“幼安说的有几分道理,长宁公主容貌跌丽,燕帝又怎会不喜欢呢。”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幼安凑到皇后耳边嘀咕:“既然如此,儿臣倒是有个好建议…”
两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江辞宁已经跪在了御书房里:“长宁得陛下与皇祖母庇护数十载,感恩戴德,如今国有危难,愿为陛下分担一二,故自请和亲。”
齐帝直视着眼前纤柔的少女,心下到底是涌起了几分愧疚。
他心里清楚,眼前之人是因何成了孤儿。
当初的确是因为他贪功冒进,害死了一员国之栋梁啊。正因为心中有愧,这些年他鲜少踏足毓秀宫,这女孩分明与江啸生得不像,那双清亮透彻的眼,却如出一辙。他不敢直视。
眼见江辞宁抬眸,齐帝亦是匆匆别开眼,叹道:“燕帝相貌丑陋,又性情古怪,若是前去和亲,恐怕要吃些苦头。”
江辞宁心中讥讽。
既然知道,却还是要送出一个女儿。
只是她面上没有漏出任何情绪:“一位和亲公主换来二百万石粮食,百姓必会感念陛下恩德。”齐帝被正中心事,眉目温和了许多。
“长宁心v怀天下,你爹爹泉下有知,定会为你骄傲。”“那朕便允了你的请求,我大齐有此英豪儿女,定能千秋万代!”
江辞宁盯着桌案上的兽首香炉,微笑道:“长宁谢过陛下恩典,愿我大齐海晏河清,四海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