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第35章生气
或许是因着惠妃的话,江辞宁心中想法更加笃定。太后已经祭出杀招,她若不想屈服,自然只能另辟险径。
从请旨赐婚开始,她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便讲求一个落子无悔,旁人议论纷纷又如何?前路艰险又如何?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有什么不敢?
心中安定,江辞宁全然不惧众人异样的眼神,每日行动如常。
只是在见到谢尘安的时候,她难免会生出几分愧疚之心,因此她几乎一撞见他就躲。
初时幼安还会对她冷嘲热讽几句,但见江辞宁神色自如,可能自觉没趣,倒也不再招惹她。
幼安如此,除了太后的恩威并施,恐怕还有惠妃和九公主的缘故。
江辞宁也没料到,当日随手结下的一桩善缘,今日竞为她挡掉了这么多麻烦事。
闹了这么一场,到最后却可以称一句不痛不痒。忽略众人背地里的冷嘲热讽,江辞宁难得落了几日清静。
只是该来的总会来,宫中已经开始筹备起皇后的生辰宴。
那便意味着战事将起,大燕的铁骑马上就要踏破大齐边防。
梦中她便是在这场宴席上被人陷害至深,落得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下场,随即被封为和亲公主,嫁与大燕皇帝。
如今形势已大有不同,相比起梦中的惶然无措,江辞宁此时倒也称得上心境平和。
与此同时,大燕皇宫。
宫道两旁站着甲胄森寒的侍卫,分明已是春日,地面却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
工部尚书疾步走过暗色长廊,垂首立在御书房外的内侍尖声道:“工部尚书到一一”
工部尚书先是偷偷观察了下皇帝的状态,见他平静地坐在桌案前,这才放下心来埋头伏跪:“微臣参加陛下。”“微臣特来禀报,兵器改良一事已成。”
萧翊抬眸道:“已与此前兵器相比过?”
工部尚书放松了些:“回禀陛下,已经对比过。”北方之铁含硫量高,锻造的兵器性脆易折,大燕苦于此多年。
不仅兵器磨损程度更大,修缮更换成本大大上涨,对战过程中毫末之差更会轻易要命。
早些年他们还能从南边收购南铁前来锻造,但随着大齐建国,如此敏感的物资自然是被他们牢牢把控在手中。加之如今两国关系紧张,大燕自然没办法采买南铁。一个月前,皇帝下了一道秘旨,随之而来的是一批铁矿,据说乃是从南边来的。
军器锻造处工匠们惊疑不定,南铁?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不过圣上要他们锻造更结实耐用的兵器,他们造就是!有了趁手的铁矿,工匠们志气大涨,不出一个月便交了差。
与以前的兵器一比,加入南铁之后的兵器性韧而耐磨损,耐用性大大增加!
工部尚书这不就乐颠颠地来禀报皇帝了。
萧翊听他说完,赞道:“好!”
工部尚书又说:“只是锻造兵器所用数量巨大,这些南铁也只是用于改良矛、枪等不费铁的兵器。”他喃喃道:“若是再多一些就好了…”
朝廷即将挥兵南下,若兵器再趁手一些,又能保住多少人的性命。
不过他也明白,这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萧翊想起皇兄信中言明,大齐官员为中饱私囊,竟以劣质铁矿滥竽充数,假作官铁所出,导致市面上有不少官铁流出。
这批运到大燕来的铁矿,几乎来源于此。
路子已经打开,时间久了,自然积少成多。他微微一笑:“不需着急。”
话音刚落,一道蛮横之声响起:“陛下在与李大人商议何事?”
工部尚书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惊,起身道:“见过曹相。”
曹胥挺着肚子大步跨入殿内,萧翊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嘴上却说:“曹相来了。”
曹胥懒懒散散行了一礼:“见过陛下,臣今日前来探看太后娘娘,路过御书房。”
萧翊道:“朕与李大人不过是在商议改良兵器一事。”曹胥眯了眯眼。
如今他曹家把持朝政,朝中大小事皆逃不过他们曹家的眼。
此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一点铁矿,又能有何大用?他们马上要挥兵南下,以大齐的兵力,自然不堪一击。于是曹胥很快失去兴趣,他摆摆手:“原来如此,那臣便不打扰陛下了。”
他大摇大摆离开。
朝中无人不知,曹家依仗着曹太后嚣张不已,常常在皇帝面前作威作福。
而他们这位陛下……亦是个喜怒不定的人物,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拔刀砍人也是常有的事情。陛下常年带着面具,叫人看不清表情。
工部尚书额角冒汗,躬身行礼:“陛下,若无旁的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萧翊点头:“退下吧。”
工部尚书一路低着头退出御书房,临到最后,抬头看了一眼书桌背后的青年。
他心底淡淡叹息。
除了这喜怒无常的性子,陛下也算宵衣吁食,尽瘁事国,只可惜头上始终笼罩着曹太后这只大掌。说来也是唏嘘,曹太后实则并非陛下生母,虽然此乃宫中秘闻,但老臣谁不是心知肚明?
先皇子嗣稀薄,成年皇子只有陛下一人,故而不得不扶持他上位。
曹太后此人虽贪恋权势,却对先帝情深义重,还替先帝守着江山。
因此曹家人虽虎视眈眈,却不敢妄动。
但除夕之后曹太后便一直称病不出,身子似乎越发不好了。
一旦太后薨殁,这天下…恐怕要易主!
工部尚书越想越惶然,足下步伐也变得沉重。他抬头看向琉璃瓦上堆积的残雪,摇了摇头。大大大
战讯传入宫中的时候,江辞宁正在伏案练字。风荷脸色发白迈入殿中,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殿下,大燕于前日起兵,三天已经连破我大齐三城!”笔尖微悬,墨凝聚成珠,最后不堪重负般坠落在宣纸上。
江辞宁盯着那团墨渍,心想,原来这场战事来势竟是如此凶猛。
梦中没有这些细节,她只知大燕大军犹如神兵天降,以势如破竹的速度兵临城下,让皇室自乱阵脚。于是江辞宁问:“已经三天了,为何消息现在才传到宫中?”
风荷也不敢置信般道:“奴婢听说是边境布防亏空,大燕军队攻过来的时候指挥使正与人饮酒作乐,酩酊大醉,故而贻误了战机,丢了一城之后,指挥使竞弃城逃跑,导致消息现如今才传过来,
原来如此。
江辞宁微微叹了一口气。
齐帝近些年来越发耽于享乐,宫中丝竹绕耳,夜夜笙歌,上行下效,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她又问:“圣上那边如何?”
风荷忧心忡忡:“圣上大怒,已连夜召集大臣们入宫。”
她环顾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道:“现在消息陆陆续续递到各宫主子那儿,已经有坐不住的人在收拾细软了。”大燕大军三天连破三城,如此来势汹汹,恐怕不日便可直取华京,众人如何不慌?
江辞宁放下狼毫,神情微凝:“传我命令下去,毓秀宫众人各司其职,不许异动,惹事生非者,交由内廷。”殿下极少这般约束宫人,风荷闻言神色亦是凝重了几分:“是。”
江辞宁望着那幅没能练完的字,微不可察叹息一声。齐帝此人,刚愎自用,又好大喜功,当初爹爹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害死的。
如今大燕大军压境不假,但若是谁敢异动,不明摆着是不信他齐帝,是不信大齐能解决此次危机么?这绝对是触了齐帝的逆鳞。
如今局势紧张,她必须管束好自己宫里的人。主仆一场,她至少要在大齐彻底陷入战乱前,保住他们的性命。
果不其然,第二日齐帝便因为宫人私自窜逃大发雷霆,杖杀宫人数名,甚至严惩了几个妃嫔。本就愁云惨淡的宫廷里蒙上一层血色阴影,人人自危。局势动荡,各宫都关门闭户,偏偏上书房的课业还是如期进行。
只是不少人称病出宫,年长的皇子们也整日被叫去仪事,整个上书房空空荡荡,人心惶惶。
春末的上书房外已郁郁葱葱,刚下过一场雨,雾气腾腾,绿意浓稠得几乎快要滴落。
几位留在宫中的贵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听说是谢先生要坚持继续上课的。”“竞是如此?我本想出宫,偏偏但爹爹不允,让我在宫中好好求学…
她们声音压得低了一下,谈话也变成断断续续。“局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上课?”“谢家百年……自然是不惧……”
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
众人如鸟兽散。
江辞宁偏头,见一袭青衫破开浓重雾气,翩然踏入室内。
雾气凝结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衬得瞳色愈发深沉。两人目光相交。
江辞宁的胸膛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不着痕迹移开。江辞宁的指尖微微揉皱了书页。
一堂课毕,有内侍早早候在门外,见谢尘安这边结束,走进来低头耳语:“谢大人,圣上有请。”他闲闲卷起书册握在手中,随内侍离开。
宽大的道袍扫过江辞宁的桌案,留下一点清苦的药香。明明今日一切如常,但江辞宁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是在生气吗。
是因为她迟迟没有给出自己的答复吗?
窗外乌云翻滚,狂风扫落一地残花,又要下雨了。众人匆匆离去,上书房很快只剩下江辞宁一人。江辞宁不疾不徐将今口新学的内容默了一遍,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如此静坐片刻,纷繁的思绪也慢慢平和下来。她正埋头抚平书页,忽有一道暗色阴影落在纸上。江辞宁心脏一跳,后知后觉来人身上并没有药香。她抬起头来。
“卫世子?”
少年一身玄衣,周身气息沉沉,如同一把裹着冷霜的利剑。
他垂着眼,表情看上去有一丝愧疚:“辞宁,那天……是我冲动了。”
原来是在为那一日的事情道歉。
江辞宁摇摇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当时我也有顾虑不周的地方,没有提前同你和卫伯伯说一声。”卫濯忽然抬眸,“辞宁,你请旨赐婚一事,另有原因对不对。”
那日他听闻辞宁请旨赐婚不成,还被太后罚跪,一时间气昏了头,才说了那番混账话。
可后来回去仔细琢磨,又觉得不对劲。
圣上驳回了她的请求,辞宁还是会如期嫁给太子。辞宁这么折腾一番,反而惹恼了东宫,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更何况他自诩也算了解辞宁,辞宁与她那表兄……根本不可能如同传闻中一般两情相悦。
他现在能笃定辞宁一定有所谋划,却不知她到底在作何打算。
但眼下形势如此混乱,他也马上要随爹爹出征……他不能眼睁睁看她一个人留在宫中。
谁也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若是战火烧至华京,她又该怎么办?
江辞宁看着面前的少年。
梦中卫家父子率兵出征,双双被掳。
她与卫伯伯谈过话之后,便对此事有所猜测。被掳或许是假,借机脱身恐怕才是真。
只可惜梦中她死于最为动乱之际,不知后来天下局势,自然也不知卫家父子结局。
战乱将起,她马上就要前往大燕和亲,脱身之后自是会隐姓埋名。
卫濯这一去,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江辞宁弯着眼角一笑:“阿濯,谢谢你,不过此事……卫家不必插手。”
她折身,从桌案上拿起那枚玉质平安雁形镇纸。“这枚镇纸乃是我十岁生辰时,爹爹的故友,时任太傅的张大人所赠,一愿我一世平安无虞,二愿我如同大雁翱翔于天际。”
江辞宁将镇纸递给他:“阿濯不日就要出征,我将这枚镇纸赠予你,愿阿濯平平安安,青云万里。”卫濯接过那枚不过半个巴掌大的镇纸,缓缓收拢在掌心。
他知张太傅是辞宁幼时最为仰慕之人,如今张大人已经故去,这枚镇纸对于辞宁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他尚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看着少女的盈盈笑眼,他忽然开不了口了。
她在唤他阿濯。
这是他们幼时对彼此的称呼。
彼时仍是懵懂孩童的他,第一次见到荷池旁雪白如米糯米的小姑娘时,愣愣看了对方许久。
“那是镇国将军的女儿,阿濯唤她辞宁姐姐便行。”他木讷地捏住娘亲的衣角,反倒是江辞宁眉眼弯弯抛来一枝莲蓬:“阿濯弟弟,接着!”
手心心镇纸温凉细腻,宛如当初那枝莲蓬。卫濯用力握住镇纸,对她说:“好。”
他会尽快归来,他会在她需要的时候,拼尽一切去帮助她。
哪怕他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风雨欲来,一地残枝落叶。
谢尘安匆匆顺着官道折回上书房,靴子踩在枯枝上,发出轻微的响。
遥遥看见上书房的飞檐,谢尘安自嘲一笑。他自诩做事缜密,怎料今日会落了东西在上书房。路过几株将谢的玉兰时,他脚步一顿。
隔着花影重重,上书房中两道熟悉的身影直直撞入眼帘。
少女亭亭玉立,扬唇微笑,她面前的少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眸。
从谢尘安的位置看过去,两人身影交叠,仿佛拥在一起。
他的眼神霎时冷下来。
卫国公这等老谋深算的人物,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定然已经安排了退路。
嫁与卫濯,自能保全她,此乃上计。
可是她不愿。
不仅不愿,还南辕北辙,彻底堵死了卫家这条路。她如何选择,他本不该插手其中。
但既然她已经主动找上他,如今又是在做什么?想起今日课上她躲避的眼神,谢尘安霎时气笑了。不过是让她考虑清楚,她便又生了退意?
起风了。
少女云鬟风鬓,肩上散乱的青丝随风摇曳,几乎与卫濯的发缠绕在一起。
她从桌案上拿起什么递给卫濯。
她红唇开合,似在说些什么央求的话。
卫濯停顿片刻,终是将东西接了过去。
脚下枯枝被踩断,发出轻响。
上书房里的两个人终于注意到屋外有人,同时扭头看来。
谢尘安负手而立,没有回避,与江辞宁的眼神直直撞上。
卫濯愣了下,先开口唤道:“谢先生。”
玉兰将谢,满树残花。
谢尘安立在玉兰下,宽袍广袖,神情清冷,周身泛着冷意。
卫濯微不可查蹙了下眉。
“风雨招摇之际,莫要招惹是非。"谢尘安缓缓吐出几个字。
卫濯的脸色霎时有些难看。
他是外男,而辞宁是宫中女眷,这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瞧见,的确会给她惹麻烦。
更何况太后责罚辞宁之事在前,如今正值敏感之际。只是他马上就要出征,有些话,总得在离开之前对她说清楚。
思及此处,卫濯的表情又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朝着谢尘安行了一礼:“先生提醒的是,不过学生今日的确有要事与长宁殿下相商,今后一定会注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谢尘安淡淡问:“是何要事?若是长宁殿下有所纠结,不若说来与我听一听,谢某也好出些主意。”
江辞宁一愣。
谢尘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定定望着她,似无波澜,却又压抑着什么情绪。
江辞宁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卫濯也觉得今日的谢先生似乎哪里不大一样,但近日战事焦灼,人人自危,谢先生受到影响也在所难免。于是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今日卫濯贸然打扰殿下,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卫濯出征在即,还得出宫做准备,便先告退了。”
他手心紧紧握着那块镇纸,深深看了一眼江辞宁,回头行礼:“谢先生,学生先行告退。”
谢尘安微微颔首:“沙场凶险,卫世子多多保重。”雷声轰鸣,雨终于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出些微痛意。
卫濯抬眸,抱拳道:“谢过先生。”
他大步踏入又凶又急的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雨声聒噪,水花沾湿了谢尘安的衣摆。
江辞宁垂眸看着他袖袍处深深浅浅的痕迹,不显狼狈,反而像是雨师执笔画了一幅画。
“谢先生……进屋躲躲雨吧。"她终是开了口。谢尘安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立在檐下。
江辞宁想起他数落卫濯那番话,眼睫轻轻颤了下。他负手而立,青色衣衫几乎与他身前青绿融为一体。雨水绵密,绿意浓稠,江辞宁似乎被这场潮湿的春雨淹没,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安静了片刻,谢尘安终于开口问:“所忧之事,殿下可有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