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胜术
第82章压胜术
周雅人好像一步行差踏错就掉入猎户陷阱的莽撞之人,疏忽大意地闯进别人设下的禁忌,于是莽撞越界的惩处立刻彰显出来。白冤那句轻若叹息的提醒未能让他及时防备,就被风中的灰烬迷了眼目,卷进尘土飞扬中一-他踩到了阵。
周雅人所踏之地犹如转动的轮盘,悄无声息地滚动起来,周遭气流莫测,弹指间经历四时之变,从万物复苏到草长莺飞,再从凋敝萧瑟到大雪冰封,天地“变色″而京观屹立。
“居然敢来。”
周雅人被灰飞扑了一身。
未等他开口,周雅人只觉喉头一紧,飘扬的灰烬在颈间聚成一只焦黑的鬼手死死掐住他,妄图拧断他脖子。周雅人抬手狠狠一攥,那条焦黑的胳膊便狡猾地在掌心化成一捧灰烬,根本攥不住,四散纷飞且无处不在地围住他,然后换个角度汇聚成利爪,尖刺一样抓向他后背。
周雅人猛地闪躲开,侧腰却撞上另一只鬼手,直扎进肉里。他手里的折扇快如残影,在周身上下扫荡,将来偷袭的"七手八脚"尽数搅散。然而这东西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周雅人瞬息间不知打散了几十上百只鬼手,几乎应接不暇。
风能扬尘,风刃却绞杀不了可以“卷土重来"的灰烬。“看见了么,“那声音幽灵一般,“葬身于此的所有武军和百姓,全都因你而死。”
“什么?“周雅人猛地一震,骇然抬起头。鬼手趁机在他的侧颈挠出几道口子。
周雅人未能及时避开,踉跄间被狠狠撞飞出去,待他回击时残影立刻散成灰飞,风刃和符咒扑了个空。
“是你出卖了他们,害死了他们。”
“与我何干?!"周雅人从未到过此地,又何谈害死这么多人。灰烬缓缓在他面前笼出一个人形残影:“你是罪人。”它说:“你罪不可赦。”
此言一出,周雅人浑身血液瞬间凉透,曾经日夜纠缠住他的噩梦仿佛与现实重合。
“你害死这么多人,夜里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灰烬一点一点聚形靠近他,妄图击溃周雅人内心,反正人人都会做噩梦,“你应该以死谢罪。”
忽然扣下的罪责压得周雅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其实不该相信“鬼话”,它们鬼话连篇,最擅长妖言惑心,促使深陷者丧失心智然后被牵着鼻子走,可是白冤刚才告诉他:“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所以他跟这里脱不了关系。
“你的身上担着刑劫。"白冤的话言犹在耳,一字一句烙在他的脑海中。冤有头债有主,所以这团化成灰烬的亡灵才会找上他,哪怕他历经生死,在轮回中脱胎换骨,却也系着累世深重的罪孽和冤债无法了结,需得他在此以列谢罪。
周雅人近乎涣散地盯着面前这座尸骸垒筑的京观,如果这么多人因他而死,那他还真是血债累累,罪孽深重,死一万回都不能赎其罪。周雅人恍惚间,尖刺一样的五指悄无声息抵上他咽喉,下一刻就能在喉间掏几个血窟窿。
“你应该以死谢罪,”索命似的声音蛊惑道,“去给他们陪葬。”可是…
尖刺扎入皮肉之际,周雅人猛地拍出符篆,黑影却好似早有所料,眨眼瞬移其身后。
周雅人旋即回身,扇面符光掠出,掀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厉风,将偷袭的黑影击成灰烬。然而只是转眼工夫,一拳破空而来,周雅人没能躲过去,脆弱到近乎致命的太阳穴遭到一拳重击,剧痛直抵颅内,将他整个人砸翻在地。那一记重拳让他有些找不着北的发懵,第一时间居然没能爬起来。然而刚才那股绞碎鬼影的厉风灌入累累尸山,京观突然响起沉闷的类似哀鸣的回声。
“听见了么?”
周雅人回过头,面色陡地苍白:“煞穴囚殃。”“拜你所赐,数万万死殃被囚于煞穴,百年间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你若不死,叫它们如何安息?”
言罢,锋利尖锐的鬼爪直插周雅人颅顶……而他被京观里沉闷的哀鸣摄住了神魂,好似欠下的累累血债讨伐上门,让他心寒胆战的难以动弹。
与此同时,一股凛冽彻骨的寒意扎穿了周雅人头顶那只邪恶鬼手。不远之处忽然起了阵似曾相识的风旋,奏响了周雅人腰间的律管,响起哀怨凄绝的一-死声。
死声中逐渐凝聚出一团透明如薄雾般的人形,好似一缕稀薄的亡灵,在眼前渐渐幻化出实质。
白冤身披白衣,长发如瀑,仿佛穿越漫长生死,倒携报死伞而来。她上下扫了眼周雅人此时此刻的倒霉相,开口:“很不幸,你这倒霉催的累世冤屈全成了我身上的枷锁,一笔都没清。"因此她现在没办法袖手旁观。周雅人心头震荡地望着面前人。
报死伞是连接白冤和冤死之人的阴契,她以为周雅人这副表情可能想岔了:“唔,别误会,你现在还没死,只是咱俩要翻一翻旧账。”周雅人喘着气儿,当然知道自己活着:“什么旧账?”还能是什么旧账,前前后后费了那么多口舌,她说得不够清楚明白么,这人的脑子可能丢在了启门外,才会半天转不过弯来:“你曾经冤死在这里。周雅人陡地睁大眼:“所以这些武军根本不是因我而死?”“整天跟我卖弄八百个心眼,结果被一捧骨灰哄得五迷三道,轻而易举着了道,难不成那脏东西的嘴很甜么。"白冤甚是鄙夷地看着他,话里带刺,“别顶着那副倒霉相,腿瘸了站不起来还是吓破了胆?”周雅人撑起身,右边太阳穴隐隐作痛,估计已经青肿了,他人微命薄,实在背负不起这么多条性命。
白冤一眼洞悉其想法,漫不经心开了口:“既然来都来了,坟也扒开了,现在一整座尸山跟你有过节……要找你索命,多少也得给个交代。”至于交代性命还是交代什么,全看他造化。说话间,那条神出鬼没的利爪自白冤身后显形,直取其后颈。小鬼难缠,白冤岿然不动,听风知已经先一步出手。他在百忙之中问白冤:“你能还我清白?”白冤却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方才不是提醒过你起风了,这不是你擅长的么?!”
灰烬卷在风中到处乱窜,焦炭似的鬼祟时而近在咫尺,转瞬便又在几丈开外,捉迷藏似的出其不意,狡诈且难缠至极。周雅人并非蠢笨之辈,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周雅人与那捧灰烬周旋之际,长风在阵穴中彻底荡开,沉寂数百年的京观发出哀恸悲怆的哭号。
这一阵哭号震得周雅人心惊胆战脊骨发寒,浑身仿佛麻痹了般,手里的折扇差点捞不住。
掀起的阵风从四面八方刮入京观,灌进数万万尸骸的眼耳口鼻,风吹“七窍”,化作白骨沉寂在此的骷髅发出参差不齐的哭号,仿若鬼哭。那鬼哭催人肝胆,的确很能唬人,白冤剐一眼被震慑住的周雅人:“倒也不必怂成这样。”
不是怂,但此时此刻周雅人没工夫与其辩驳:“此地乃是煞穴囚殃。”瞎子都能看出来,白冤不置可否:“压胜之法。”她顿了顿:“战胜者积尸封土筑京观,陈尸示众,除了炫耀武功震慑恫吓敌人外,封镇敌尸,还是为了压胜敌尸亡灵。”白冤盯着白惨惨的骨殖和一双双空洞幽深的漆黑眼眶,仿佛目睹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死相,骷髅眼洞中迸射出凶戾之气,有些头骨上还扎着尚未拔除的刀箭,她波澜不惊道:“战场杀戮太重,凶死者怨念难消,必生凶殃尸鬼,秽气病疫将成凡人之患,于是聚尸封镇,筑京观压胜亡魂。长此以往,这里自然就变成囚困凶殃尸鬼的煞穴墓狱,顺带手,还把那些早天新死的殇女也因困在启门之内。”
风吹尸窍为“鬼哭",当一整座京观争先恐后的鬼哭狼嚎起来,听得周雅人心乱如麻:“此压胜之术嵌套在阵穴之中,显然出自方士之手。”京观一“哭",那捧骨灰不知随风飘到了何处,暂且没出来找茬,但是二人都未掉以轻心,谨防难缠的小鬼突遭攻袭。“你管他煞穴出自谁手,已过百年,方士术士早死早超……白冤话音未落,那座好端端哭着丧的京观瞬间上演了一场“移山大法",嵌在“山中"的白骨骷髅头“诈尸"般显露凶相,张开两排早烂没了皮肉的大牙,要吃人!
白冤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未及细想,翻手拍出一掌,威力可谓不小,却只打碎骷髅头两颗大板牙-一京观一口将二人吞了进去。周雅人显然也未料到突生变故,可惜自身并没有掀山倒海的力量。二人眼前一黑,只觉危机四伏,默契十足的拔地而起,后背相抵的朝四周祭出杀招,且听铿锵有力的几声兵戈相接,擦出细碎的火星。“煞穴中藏杀机。“有什么东西破空刺来,白冤徒手接下一支箭镞,转瞬便在掌心消散不见。下一瞬,京观四周陡然窜起幽蓝冥火,犹如弥漫开的战火硝烟,无数支箭镞瞄准了他们!
“煞穴中死气不泄,杀气难消。"周雅人盯着锋利无比的箭镞,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他虽有所涉猎,其实不善奇门阵法,一时也瞧不明白布阵的方士究竟如何做到的,反正是利用了死气和杀气,“以古战场封镇的京观就形成了此等杀局。”
言罢,周雅人纵身一跃,带起的长风朝着破空刺来的箭镞绞去。密集的飞箭呼啸如疾电。
周雅人暴起的阵风将箭雨阻了一瞬,白冤借风势横行其间,冷锋扫荡过境,如雨的箭矢立刻镀上一层白霜,在半空中尽数消融。须臾间,又一场箭矢接踵而至。
白冤心头一沉,眉头紧拧:“必须破了这杀局。”不然耗死他俩也抵挡不住一波接一波的箭矢。风暴自周雅人扇袖间卷起,他顺势抽出腰间律管,顶着黑压压的箭矢捏了个繁复的诀,零星三两支穿透风暴的箭矢贴着他的肩膀耳侧射过去。周雅人心无旁骛的垂眸,指尖的律管快如残影,随即在京观的哭号声中"呜鸣咽咽"响起来。风若无言之口,通过音律絮絮传达。
是风迹,有记言。
风吹以律,乃乐祖瞽宗托音寄言。
下一刻,悲壮的音符在万箭齐发的京观中轰然荡开……瞽师仰起头,盯着密密匝匝的箭雨,瞳孔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