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启门
第80章半启门
挖开的阴宅像一道撕开的裂口,缓缓泄出非肉眼可见的浊气。听风知薰目为瞽,见阴不见阳,自然能看见升腾虚空的浊气中若隐若现一堵薄而透明的半启门,由于浊气窄而不高,所以只能觑见一隅,有点类似于雾霭中的蜃景。
启门常见于墓室、墓祠及石阙画像之中。
所谓半启门,就是门扉一半开一半关,有的会雕刻一名从中探身出来的男子或女子。
白冤显然也看见了浊气中的这扇半启门:“开什么玩笑,难不成这种地方还有墓?”
一般来说,有身份地位的讲究人才会修陵造墓,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讲究人绝不会把墓室安在乱葬岗这种大煞之地,自身魂灵难安不说,对子孙后代也极为不利,除非是哪位天杀的堪舆师存害人之心,把墓主及家人蒙在鼓里。未知真相,也无法妄下定论。
“这墓非同小可,是罩在道场之中的。“如果不是被衙役歪打正着挖到阵基上,殃气外泄升腾,他们不可能在乱葬岗发现这扇启门。“哪门子道场?阴燧?"白冤径直朝着那道虚实不清的启门迈过去,边走边道,“这便就是墓门了?我倒要瞧瞧,是哪位家大业大的殇女夜夜招婿,地下打了几孔墓室,住得下么?”
一逮着机会作祟,什么七老八十歪瓜裂枣的都往阴宅里抬,真是饿久了屎都吃,一点不带挑。
周雅人没料到她说进就要进:“等等,,当心……阴燧在此,就算刀山火海她都要闯,何况区区一座墓室而已,白冤从不瞻前顾后:“你要是顾虑就在外头等着。”
说完便消失在半启门之中。
周雅人半句话没说完,算了,她胆大包天,好像从来不知道趋吉避凶慎重行事。
见白冤半点不耽误,周雅人只能仓促的朝梁有义道了句有劳,叮嘱对方此地不宜久留,便紧跟白冤踏入启门。
梁有义瞠目结舌,凭他□口凡眼绝对是看不见那扇启门的,只见白冤一脚迈在穴坑之上,按理说应该一脚踏空落进坟坑才对,但是对方却凭空隐身不知所终了。
梁有义一知半解地听了二人方才的对话,又目睹他俩前后脚凭空消失,吃惊之余,立刻想到封口村那些被抬进乱葬岗的男人,真的都死了吗?答案无从知晓,梁有义一颗心被大手狠狠攥紧,他站不稳似的,一步三摇地朝着二人消失的虚空走去。
半启门内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下一刻撞墙撞鬼都有可能。空气中溢满一股陈腐难闻的血腥气,白冤引燃一盏符灯,光晕所照之处皆是空旷,空旷之外则是照不透的黑。
这鬼地方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墓道,白冤不疾不徐往前走,道路中央竞然直挺挺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
男人身高不足七尺,体型略粗壮,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白冤。她提灯上前,悄无声息地绕到男人正面,这张犹如厉鬼一样的脸上好似糊了半斤铅粉,煞白煞白的,发青发黑的血管却如蛛网布满整张脸和脖颈,睁开的双眼完全被怨煞腐蚀染黑一一看来这位便是被殇女招来的婿,显而易见,此人已经无半点生气了。
白冤打量间,斜刺里陡然扑来一股阴寒之气,她不避不闪,徒手攥住那把扑袭而至的阴邪一-唔,这么轻。
这手感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东西,白冤斜睨一眼,指头轻轻勾扯住一根草茎,仿佛正中要害,且听凄厉一声惨叫,做新娘打扮的刍灵瞬间被她扯散了架,变成一堆七零八落的断草。
白冤继续往前,途经两名死状如出一辙的新郎官,顺带手拆了两只刍灵。随着接二连三的殃气扑面而过,那些咽不下去的最后一口死气无声却又仿佛声嘶力竭,由不得白冤视而不见。
有阴燧镇在此地,埋葬在乱葬岗的死人魂灵就被纳入了道场,包括那些早殇的女子。
她们英年早逝寄埋荒坡,又因为当地的冥婚风俗,在父母的安排下经阴媒之言进行婚配,虽然尸骨被起走葬入夫家阴宅,但魂灵却被拘于此间。谁知铜墙铁壁的道场裂开一隙,成了唯一一道突破口,于是被强行婚配的殇女们纷纷“照章办事",出来作妖,履行这不知道传承了几百年的习俗。周雅人怀里揣着殇女的“聘礼",踏入启门之际,复又听见那自阴间而来的唱腔:“……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幸遇郎君结同好,良君呐,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没完没了。
披红挂彩的刍灵现身黑暗,几个闪现就到了跟前。周雅人不及它近身,风刃无情地劈开了茅草人,不多一会儿,一排八九个顶着盖头的“新娘"阻了他去路。
这么打眼看去,颇有几分任君选妃的意思,只是众妃都是前来索命,周雅人也不可能娶个茅娘回去。
他没立刻扔了那包晦气的“聘金”,以及没扒了这身招摇过市的喜服,也是为了以身作饵。
风刃倏忽横扫而出,一排八九个“新娘”骤然拔地数丈高,风刃扫了个空,“新娘们"从四面八方包抄围困而至。
刍灵不过一口残存的殃气,一打就散,并不棘手。周雅人待要应对,谁知“新娘们"竞飞跃过他,朝着他身后而去。梁有义随身携带火折子,随着一点微弱光线的照耀,迎面撞上一群穿嫁衣顶盖头的新娘子。这场景实在恐怖如斯,梁有义骇然瞪大眼,连连倒退不及,被凶厉无比的新娘冲撞在地。紧接着窒息感骤然袭来,像是被攥住了喉咙夺走了呼吸。
数道风刃接踵而至,咔嚓斩首,其中一个裹着盖头的茅草人头骨碌碌滚到梁有义脚边,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冒。恐惧之余,梁有义心中立刻窜起另一个念头:"“桃…桃花?”周雅人捕捉到这句颤音,生怕他钻牛角尖,于是道:“只是刍灵,村民用草茎扎的茅娘而已,不是桃花。”
梁有义抬眼看去,这一眼骇得他差点叫出声。只见一袭红衣装束的周雅人面如冠玉,却与另一名身着喜服面孔煞白、全脸爬满黑色青筋、仿若僵尸的村民相对而立。这村民梁有义当然见过,封口村的每一张面孔,哪怕谁的脸上长了几颗痞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梁有义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或许两者皆有,说话竞吞吐起来:“他死了吗?”
周雅人其实早有所料,被殇女抬走的村民必然凶多吉少:“死了。”“死得好,死得好,他该死,该死。”
周雅人这才转向他:“这里不是你该进的地方。”“我要进来看看,我要看看这些恶人,有没有遭到报应。“梁有义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近。
此刻,憎恶之人的尸体一点都不会让他感到可怖,反倒让他觉得大快人心。周雅人当然理解一位父亲深入骨血的痛恨:“此地凶险,接下来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周雅人点燃一盏符灯,替梁有义引路。
这一路少不得要碰到那些僵死的村民,梁有义一个一个数过去,每一个他都认得,中途却碰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个人不是封口村的村民。白冤提灯而过,也曾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前短暂驻足过--同样是撞见殇女招婿,车夫俨然没有丁郎中好运。
即便见惯生死,白冤还是觉得,他不该命丧于此。穿过那片陈尸的黑暗,便来到了莽原上的乱葬岗。白冤迟疑一下,有一瞬差点怀疑自己已经出了墓,再加上她一转头,看见了结伴而行的周雅人和梁有义。
这二位方才不就守在启门外的,白冤挑了下眉:“我出来了?”周雅人如果不瞎,此刻估计也会同她一样犯糊涂,毕竞穿过那扇半启门,所到之处居然还是乱葬岗。
就好比他在北屈卷入太阴\道体中,里头葬着的仍旧是一座鬼衙门,当时陆秉和其余几人纷纷误以为回到了北屈鬼衙门。道体就是对现实地形及建筑的一种复刻。
白冤很快也回过味来了,所谓的墓,就是这座乱葬岗。周雅人之所以笃定已入阴燧道体,是因为瞽师穿过半启门便开了阴目,看见了眼前一切景象。
伴随着无处不在的陈腐血腥气,周雅人站在了一座土墩高台前。如果白冤没记错的话,这种随处可见的土墩高台只是秦晋之地再寻常不过的山塬土峁,其上埋葬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枯骨乱坟。但是面前这一座土墩高台中,密密麻麻地嵌着一排又一排人骨骷髅头。寒意侵皮入骨地渗透了周雅人,迫使他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京观…”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他们都未曾想到,乱葬岗居然是一座用尸骸垒筑的京观。之前他们就知道,此地是一处古战场,而那些战死的将士,被一层泥土一层尸骸夯实堆砌成尸冢,土盖泥封,成了堆其貌不扬的土墩台,融于山塬土峁的地形中,让人难以发觉。
如果夯土不塌或不去深挖,京观终不能见天日,除非穿过半启门踏入墓冢道场。
就像北屈城中的鬼衙门,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座废弃封存之地,因传言闹鬼而人人畏惧,但是当人走进去,却又连鬼影都瞧不见半只。而踏入北屈太阴\道体的那座鬼衙门,乃道体复刻现实之境,就会看见无数冤死于公案下的冤魂被囚刑狱。
道体会显现出它的内核。
同样的,人们所见的乱葬岗就是一座乱坟满地、荒草丛生的山丘,直到他们踏入道场,才扯开山丘的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怪不得村民一挖就挖出来被血肉滋养的秽士一一这是一座真正的尸山。白冤在尸山前回过头,看向面无人色的周雅人,好像这座尸山倾轧在了他的身上,要将他粉身碎骨压进地狱里。
“周雅人。"白冤第一次这么慎重地叫出他的名字。周雅人方才从那股不寒而栗的惧意中挣脱出来,听见白冤说:“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什么?
倏忽闻言,他愣了许久,似乎很难理解白冤的话中之意,却又好像似懂非懂的,难以抑制的悲伤起来。
一股强烈而无形的悲痛突然凶猛地攥住了周雅人,逐渐催红了他的眼眶,竞让人想要恸哭一场。
可是为什么呢?尸气熏眼吗?
他情难自禁般,朝着尸山迈步,脚步落下的那一刻……“起风了,"白冤轻叹似的提醒他,“听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