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三章
中年男子名叫陈奎,是宁王府的护卫,三个月前,宁王妃病重不起,恰在这时,楚州传来消息,说宁王失散多年的千金已找到了,宁王喜出望外,当即下了令,命陈奎快马加鞭去把女儿接回来。
陈奎原以为这不是什么难差事,只是接个人而已,虽然路程有些远,一来一回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情。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宁王千金体弱,在半道得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陈奎并没有在意,途径某个州府时,他找了医馆给小姐治病,吃了几服药,咳嗽也好了。
陈奎见她病好,便以为万事大吉,决定照原计划赶路,尽早回京城复命,毕竟病重的王妃还等着见女儿。
也是有所顾忌,陈奎不敢耽搁太久,谁知上路没两日,小姐又病了,且比之前还要严重,服侍她的嬷嬷也病倒了,那些医馆大夫稂莠不齐,有的开这个方子,有的开那个方子,导致小姐的病越拖越重,眼看要不行了,陈奎慌了神。
最后,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把只剩一口气的小姐带到了饮马镇的医馆,若是治活了,那当然是最好,若是治死了,就把责任推到医馆大夫身上。
可是辜月的话也提醒了陈奎,眼下王妃病重,日日盼着见女儿一面,倘若这时候他带回去的却是小姐的尸身……
陈奎的脊背一阵发寒,恐怕最后他的下场,也不会比这个大夫好到哪里去。
陈奎看着那个眼眸明亮的少女,心一横,道:“小姐四岁便走失了,流落民间多年,与幼时的样貌相差极大,十几年过去,想必就算她站在王爷和王妃面前,也是认不出来的。”
辜月秀眉轻挑:“你是想让我假扮成她?”
陈奎没料到她这么敏锐,一语就道出自己的意图,索性也不遮掩了,道:“不错,事已至此,唯有此计可解燃眉之急。”
他当然不想死,这一桩差事,陈奎自问已是竭尽全力了,既要赶路,又要治病,可实在是老天不帮他,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看着辜月和老大夫,软硬兼施,威胁道:“宁王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权势极大,他若是追究起来,你们一家三代都不能幸免。”
林大夫霎时白了脸,眼神透出绝望之色,颤声道:“可是这孩子,她、她不是——”
“可以。”
辜月打断了他,对陈奎道:“我能假扮宁王府的小姐,你们有没有什么信物?”
见她如此爽快,陈奎心里松了一口气,语速很快地道:“有随身带着的玉佩,还有,小姐的手腕上有一块朱色的蛾眉月胎记。”
说到这里,他不由皱起了眉,玉佩好说,可是胎记又该怎么办?
辜月似是知道他的顾虑,道:“用针挑了朱砂,可以刺出来。”
陈奎的双目当即一亮,大为意外,惊异地看着辜月:“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想不到竟如此有办法。”
他拍了拍林大夫的肩,赞赏道:“你这孙女可是救了你们全家人的性命啊!”
林大夫欲言又止,嘴里直发苦,他忍不住望向辜月,嘴唇动了动,欲说什么,后者却轻轻摇首,示意他不要开口。
辜月微笑道:“爷爷,你常给人针灸,手最稳了,不如就让你来吧。”
林大夫颤声应了,用那双苍老的手,打着哆嗦取出了针包,朱砂等物。
一切准备就绪,那些护卫随从都出去了,寂静的内堂,只剩下林大夫、陈奎与辜月三人,没有人开口说话,都静静地看着那针尖,闪烁着雪亮的光,挑起了殷红的朱砂,再刺入少女雪白的皮肤,留下血一般的痕迹。
手腕处传来细密的疼痛,起初像蚊子叮咬,渐渐的,就有些难以忍受了,辜月垂下眼睫,银针的微光映入她的眼底,清透如水。
陈奎看了一阵,焦躁地来回踱步,显然做出这个决定,他并没有感到轻松。
不多时,他又过来催促:“还没好?”
“快了,快了……”
林大夫毕竟老了,被他催得十分紧张,早春的天气,竟是大汗淋漓,好在一双手还算稳,没出什么岔子。
如此费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总算完成,一枚鲜艳的月形胎记印在少女的腕间,殷红如血。
林大夫拭汗,道:“得用冰敷一敷,消去红肿,切记,至少七日不能沾水。”
辜月点头,陈奎看过了那假胎记,啧啧称赞道:“这简直是一模一样,老大夫真是好手艺!”
林大夫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重重哼了一声,辜月轻抚着那枚殷红的弯月,神色若有所思。
陈奎又取了一枚玉佩,递给她,道:“这便是小姐随身带着的信物了,你拿好,千万别——你在做什么?!”
他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却是辜月正在仔细看那小姐的手腕,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去了,那可是尸体!
这情景着实有点诡异了,陈奎这个大老粗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喂,你这人……那是死人,你也太不忌讳了……”
“放心,我就是看看这胎记像不像,免得以后出了什么纰漏。”辜月终于直起身来,伸手将对方的袖子放下去,抚平整了。
陈奎信以为真:“那你看着如何?”
辜月看向他,一双眼睛清亮如琉璃,尔后笑了,道:“像,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陈奎放了心,辜月径自从他手中拿过玉佩,翻来覆去地瞧,时不时掂两下,是块很好的玉,她一个不懂玉的人都能感觉出来,入手温润,质地清透,如羊脂一般,上面刻着麒麟纹,还有两个蝇头小字。
她问:“这是什么字?”
陈奎表情陡变:“你不认字?”
“不认识,”辜月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一个乡野丫头,能认识几个字?”
陈奎心中瞬间后悔了,他忽然怀疑这个计划是否过于草率了……
辜月问他:“听你这意思,这位小姐流落民间以后,还过得很不错?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陈奎满心无望,整个人都木了,道:“小姐当年被人拐走,辗转卖到楚州,被一户人家收留了,那户人家家境富裕,待她也如亲生一般,自是能识字的。”
辜月随口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犹自举着那块玉,对着天光端详,自言自语道:“这玉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陈奎一听就急了:“这是信物!听说还是宫里赐下来的,你可不能拿去卖了。”
他说着,担心这没见识的小丫头真拿去卖钱,连忙伸手来夺,辜月灵巧避过,笑眯眯地道:“别急啊,哪能真卖了?我就随口一问。”
陈奎满眼不信,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刚刚还觉得这野丫头能救自己的命,如今看来,这明明是在催他的命啊!
“行了,”辜月把玉佩往怀里一揣,看了看天色,正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出发,应该还能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陈护卫,准备上路吧。”
“是,”陈奎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见鬼了似地看着辜月。
……
陈奎派了一个老嬷嬷来替辜月梳洗打扮,对方犹带着病容,想是已私底下通过气了,她并未说什么多余的话,但不知是怕还是因为病了的缘故,她替辜月穿衣裳的手有些发抖。
辜月见她如此,索性伸手按住了,轻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老嬷嬷颤颤应了一声,退到旁边,局促地交握着手,不敢直视辜月。
辜月一边系衣带,一边和她随意说着话:“嬷嬷贵姓?”
“免贵,姓徐。”
“你跟着这位小姐多久了?”
徐嬷嬷道:“从接到小姐起,我就一直服侍她,约莫有一个来月了。”
辜月又问:“她的脾性怎么样?”
徐嬷嬷斟酌着道:“小姐自是极好的。”
辜月的动作一顿,转头望向她,微微笑道:“徐嬷嬷,你我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还是坦白一些比较好,万一哪天我穿帮了……”
徐嬷嬷面色一变,急忙道:“是,这是自然,您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她说完,思索片刻,才如实道:“那位小姐有些娇气,不太好相处,不过贵人么,有些气性也是在所难免的。”
辜月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还有呢?”
“不怎么听得进劝告,”老嬷嬷说着,便皱起了眉,道:“路上她生了病,我原是劝她,和陈护卫说一说,咱们找个好医馆,养好身子再上路,可她大概是急着回京,不肯耽搁行程,最后……”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辜月点点头,又问了一些宁王府的事情,老嬷嬷再不敢瞒她,都详尽地回答了。
等一切准备妥当,时候已不早了。
辜月并没有回去和阿奶道别,临上马车之前,她在内堂和林大夫说话:“往后我不在这里,还要麻烦您照看我阿奶了,她若问起……”
辜月想了想,道:“您就告诉她,我听人说起有我爹的消息,去找我爹了,以后会回来看她的。”
林大夫既惭愧又内疚,不敢抬头看她,闷声应道:“好,你尽管放心,你阿奶的病,我一定会替她治的……”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叮嘱道:“我有一孙儿在京城开医馆,叫济世堂,你若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去那里找他们。”
老大夫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颤颤道:“好孩子,连累你了,你的恩情,老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他一欠身,竟是要跪下去,辜月连忙扶住他,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这才劝住,外面传来敲门声,是陈奎来催了。
辜月被人簇拥着到了青篷马车前,她踩着脚踏上马车时,这才发现,原来这辆车这样高,目光轻而易举便越过饮马镇的民居房檐,望向辽阔的远方。
车帘缓缓放下,遮去了她的视线,遮去了青苔斑驳的墙根,也遮去了林大夫愧疚的面容。
辜月信得过老大夫的人品,她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善人,愿意趟这个浑水,当然是有她的算盘。
倘若林大夫真的被宁王怪罪,医馆闭门,阿奶就会断了药,毕竟辜月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能找到第二个可以赊账的医馆,这是其一。
其二,辜月这次救了林大夫,他必定会心存感激,往后她不在饮马镇,也会替她照看阿奶。
若说前两桩都是为了阿奶,那么最后一桩,是为她自己。
多年寄人篱下,万事都不由己,如今伯母一心想甩脱她这个包袱,即便不把她嫁给王野狗的混混儿子,也会是王野鸡,王野鸭,只要对方肯出一笔聘礼。
到了最后,辜月的价值就只剩下了两头肥猪,两只大鹅。
她没得选。
今日此去,即便事情败露了,也不过一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这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坐在马车里,辜月摸着手里的玉佩,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既然别人可以,那她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