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江意衡听得很清楚,少年说他愿意包庇她。
如果是在宴席上,或是其他社交场合,她或许会把这当成是一种调侃,或者安慰。
可这句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却带上某种宣誓意味。
此刻,他的指尖紧紧扣在手心,连指关节都在发颤,眼里的光芒却异常坚定。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江意衡扶着额,微微头痛,“因为你,我的笑话都不好笑了。”
她没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切过话题。
“那封信,你寄出去了没?”
少年眼里的光芒黯了下去。
他就着衬衣擦干手上的水,从兜里掏出信封,赶忙解释:“他们当时在翻信,我怕他们拿走你的信,会对你不利。”
江意衡接过信,对光打量,信上的字早就晕成一团又一团,看不清了。
“算了,也不差这一两天。回头我重写一封。”
信件的内容并不重要,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才是关键。
只要这封信进入邮政网络,近卫队就一定能收到她的信号。
既然他们已经前来F区寻找她的下落,那她过不了几天,就能离开这里了。
唯一令她费解的,是少年今天的表现。
就好像,他是真的愿意为了她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与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为敌。
至于么?
*
入夜之后,屋里亮起昏黄的灯。
吃饭时,江意衡低头发现,衣服肘部破了一个洞。
她扯了扯那块松开的布料,脸上掠过无奈,很快又恢复如常,抱起水杯啜饮。
简星沉默不作声地从箱子里翻出两件长袖衫,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你身上这件衣服蛀了。要不,换一件吧?”
江意衡抬眼扫过,唇角微僵。
左边这件,领口紧得好像能勒死人。
右边这件,袖子长得能拿来跳舞。
相比之下,她身上这件好歹还算体面。
“不用了。”江意衡不以为然,“我也就穿这几天。”
简星沉提着两件被拒绝的衣服,没吭声。
新的一天来临,他照常出门捡废品,又拐去集市换了把新梳子,和其他日用品。
今天,做服装生意的张念春又进了一批货。
一张巨大的蓝色塑料布上,整齐摆着几十种不同款式的衣服。
简星沉特意停下看了一会。
他知道江意衡不喜欢什么样的,却不知道江意衡喜欢什么样的。
挑了半天,始终拿不定主意。
张念春嫌他磨蹭:“小简,你看了这么久,到底买不买呀?”
“买,我买。”
简星沉扣起指尖,又小声问,“我要是买两件,能打折吗?”
简星沉算是张念春的熟客,他的衣服不是姥姥留给他的,就是从她这买的。
瞧着少年脸上窘迫的表情,张念春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丧着脸干什么呀。给你凑个三件五十,下不为例。”
简星沉点头道好。
他递去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把硬币,接过装在红色塑料袋里的新衣,别提有多高兴。
张念春瞅着他,不禁奇怪:“不是我说你,你买女人的衣服做什么?”
简星沉摸着脑袋,笑得腼腆:“家里,有人能穿。”
张念春啧了啧嘴,掏出两块柿饼用纸包给他:“天冷了,别饿着自己。看你瘦的。”
简星沉激动地鞠躬:“谢谢张婶!”
一到家,他就把两袋营养液端上桌,还搭上两块柿饼。
江意衡拈着柿子圆滚滚的萼片,微微皱眉:“这个是不是霉了,怎么有一层白色的东西。”
“不是发霉。”
简星沉正转过身拿新衣服,“那是柿子本身的糖霜,甜的。”
江意衡拨了两下,对这种奇怪又陌生的食物没什么兴趣。
她翻开手上的课本,上面简略介绍了不同气候下农产品的种植倾向。
而在行间和页边空白处,却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字迹娟秀,每一笔都很认真。
这几天,她只要有心情就会翻简星沉的课本,看他的笔记和标注。
比她平日里审阅的官方报告可有趣多了。
江意衡看得津津有味,就听到塑料袋的窸窣声。
简星沉捧出三件新衣,一件挂在左臂,一件挂在右臂,还有一件按在胸前,刚好能垂挂展开。
“我趁打折买了几件衣服,都是新的,料子更好,也没蛀洞。你看,有没有合适的?”
“你自己看就行了,问我做什么。”江意衡头都没抬。
少年顿了一下,声音很轻:“我买的,是女装。”
江意衡的指尖在书页上一顿。
她抬起头,视线正对上他竭力展示的三件女式上衣。
审美实在不敢让人恭维,还没他自己的上衣看着顺眼。
本想说他多此一举,可看他不厌其烦地伸手扯平衣服褶皱,还小心拈去上面的塑料袋碎屑,不知为什么,她就没把拒绝说出口。
“让我看看。”
江意衡伸手摸了摸衣服料子,平心而论,是比她身上这件软。
但这一点优势,还不足以说服她在大冷天换衣服。
“你帮我试试。”
她撂下课本,盘腿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指着中间的白色圆领开衫,“这件。”
简星沉愣着表情,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
江意衡耐着性子解释:“你个头也不小,人又瘦,当我的衣服模特,比我自己一件件试要省心。”
少年眨着眼“噢”了一声,顺从接受。
他解开新衣纽扣,就要往身上套。
“等等。”
江意衡拦住他,“有你这样的模特吗?穿着一件毛衣,去试另一件?”
少年点着头更轻地“噢”了一声,转身脱掉身上的土灰色毛衣,露出下面那件泛黄发脆的浅色背心。
两条比他手腕宽的肩带松松贴着他的肩胛骨,脖颈下淌出大片冷白皮肤。
他弓着背,肩膀向内,整个人好像那只在水里煮熟的鸽子,身体紧缩。
江意衡毫不回避,大大方方盯着他的后背看。
少年应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回头拿新衣的时候,目光躲闪,却没注意到背心随着动作从身上微微松开,冷白之中有嫣红一晃而过。
他把两条修长的胳膊塞进宽大的开衫袖子里,指尖急着从下往上扣扣子。
第一次正身让她检查时,有一个扣子扣错了孔,惹得江意衡笑出声来。
开衫毕竟是估着江意衡的身形买的,套在他瘦削的身板上略显晃荡,有一侧却因为静电吸附在身上,勾出他纤细的腰。
简星沉只好揪着衣角,努力让衣服看着板正一点。
“不用扯了。”
江意衡捋了捋他的袖子,把他的手从袖子褶皱里拯救出来:“你可能不知道,这种宽松随性的式样,在有些地方可是潮流。”
“潮流?”
简星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穿得松松垮垮的,如果他姥姥看到,一定会觉得不精神。
他小声反驳:“衣服太松会影响我捡东西,影响我做事的。”
江意衡反手在他的衣角上掸了掸:“穿那种潮流服装的人,不需要像你这样捡东西。”
少年似懂非懂:“那他们,会花钱雇人捡东西吗?”
江意衡哑然。
中心区的上层阶级从出生起就只需要会花钱,不需要会赚钱。
他们当然不用捡垃圾,更不需要雇人捡垃圾。
她从鼻子里轻轻呼了口气,指着余下两件新衣:“换一件吧。”
简星沉低头看着身上,面色尴尬:“这件不好吗?”
江意衡只是微笑:“你试完再说。”
少年乖乖照做,先后换上另两件。
可她看着,却并没有更满意。
“还是退回去吧。”
江意衡掐着太阳穴,“这些钱,不如留着买点吃的。”
“退回去?”简星沉愣愣道。
贫民窟的交易向来钱货两讫,除非是刚买的三轮车还没走两步就掉了轮子,否则几乎没有任何退换余地。
“你留着,我也不会穿。”江意衡表明态度。
“可这些打了折,老板不让退的。”简星沉努力说得委婉。
江意衡抬眼打量他。
平心而论,他是个不错的衣架子,虽然头发略微野蛮生长,但胜在瘦高,皮肤又白,巴掌大的脸上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乌黑湿润。
即便是贫民窟里的地摊货,都能让他穿得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在A区,他完全可以凭借这种条件兼职当模特,那可比他去种花要吃香得多。
江意衡弯起唇角:“你穿这些衣服挺好看的,不如,你留着吧。”
少年害羞地摸着手肘:“真的吗?”
江意衡微扬下巴:“你不信我的眼光?”
“我信。”少年神情骤舒,由衷开心。
“既然如此,”江意衡旋即敛笑,“以后,别再做这些事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很好了。”
这话,俨然一记冰冷的巴掌。
少年方才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茫然。
江意衡正色:“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看不上这些新衣,这笔开支对他而言,完全是额外负担。
等到夜里熄了灯,简星沉借着星星灯的微光,拿着江意衡褪下的毛衣,坐在角落里缝补肘部的破洞。
他一直在回想先前江意衡说的话,一不留神指尖刺痛。
垂眸看时,才发现被针尖扎出了一颗血珠。
简星沉对着指尖轻吮,还好伤口不明显,就没刻意处理。
直到他把衣服补完,放回江意衡的枕边。
月落日升,他骑车出门,重新帮江意衡投递信件。
离开信箱回到三轮车边,简星沉还没摸到车把手,布告栏后,却冷不防冒出三道身影。
为首的是石彪,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熟的小混混。
“这不是小垃圾吗?”
石彪一见他,就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老子运气不错,随便转转都能逮着你。”
简星沉转身就跑。
石彪三两步冲过来,一手揪住他的外套:“老子要是现在揍你,你家那个女人,不会放着不管吧?”
他还不忘回头对跟班解释:“这小子最近藏了个人,不晓得什么来头,一点都不懂贫民窟的规矩。”
简星沉又是踢腿又是挥胳膊:“你们少乱来,我,我警告你们!”
石彪乐了:“瞧瞧,他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啊!”
简星沉急得脸上蹿红,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
石彪一眼瞥见少年外套下的女式开衫,嘴角一抽,表情更加鄙夷。
“老子没看错吧,这是女人的衣服?你这什么鬼爱好?”
简星沉用力在地上圾拉脚步,想再靠近三轮车一点。
只要能蹬上踏板,他就能翻身上车,借机脱困。
推搡间,少年身形一晃,眼疾手快从地上抄起一根厚实的塑料水管,想也没想,就照着石彪的脑袋劈。
石彪面不改色地喊住他:“你知道廉租房的规矩是什么,对吧?”
简星沉高高举着水管,没劈下去。
石彪斜眼瞅着头顶上的水管,啧了一声:“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你让她借住这么多天,房管知道吗?”
他着重道:“要是老子给房管捎个信,你猜,你那屋还能住人吗?”
不可以。
简星沉一瞬间感到绝望。
江意衡是他救下的人,是他的客人。
他要庇护她,至少,要撑到她安全离开。
如果没了这处遮风挡雨的地方,江意衡该怎么办?
他又该怎么办?
石彪确信自己掐中少年软肋,得意地舔过后槽牙:“她不知道,对吧?”
简星沉呼吸一滞:“你,什么意思?”
石彪盯着他,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别装了,就你那点心思,还真以为能瞒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