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任月的“特殊患者”每次在窗口停留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像问题比较多需要咨询而已。
要是停留过久,要么一个人问题太多,要么另一个人没有能力解决。
天光大亮,清早八点。
普通上班族陆陆续续打卡,任月换下白大褂结束夜班。
同事姐姐偷空回休息室泡茶,打量她好几眼,暧昧揶揄:“小月,笑得这么开心,有喜事了?”
任月没意识到在笑,挨点醒后,刻意收敛表情,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说:“你下班你也会笑。”
同事想了想,“那倒是。”
任月跟她道别,打卡下班,脑袋续上前面浮思。
刚才任月想着昨晚方牧昭离开那一幕。
他们围绕他坐牢来回拉扯,回想废话居多,她大抵开头就相信他没坐过。
最后方牧昭先说走,走出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定在远处,以为他有话忘说。但他只是看一眼就走了,要说有多依依不舍,也看不出来。
当任月开始斟酌他每个举动的深意,她看不出来的东西隐约成了期待。
跨上电单车,任月手机响起,是一个座机号码打进来的。
怕是哪个科室的电话,任月拧上锁匙,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翠田派出所的民警。请问你是任月女士吗?”
任月眼前像飘过一片阴翳,视野暗了暗,额角和后心隐隐生出凉汗。
“对,前几天我去报过案。”
“你现在方便来派出所一趟吗?”
任月追问:“是案子有进展了吗?”
民警:“你先过来,我们当面说。”
任月骑到翠田派出所,凳子还没坐热,第一次坐上警车。
车窗外街景从熟悉到陌生,再到似曾相识,任月扶着车窗,愣愣注视窗外,“我以前来过这……”
院门一侧垂直挂着牌匾,不算张扬:海城市公安局滨海分局法医鉴定中心。
副驾民警刚刚给她打过电话,接茬:“你还来过这里啊。”
任月:“我有大学同学读法医专业,他来实习时,我们来找过他。”
单纯的学生时代似在昨天,他们组队到各个同学的实习单位蹭食堂饭。
民警:“差点忘了,你也是医生,见过世面。”
出发前,民警告诉任月,一周前翠田河发现一具高度腐败的男尸,经法医鉴定,DNA跟任开济入狱时记录在案的相匹配。他们要带任月去认尸,再三确认:“就你一个人吗,最好有其他亲属陪同,那样的场面一般人受不了,尤其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任月回答:“我一个人就可以,我是医生。”
她没说她不是临床医师,不上手术台,只是做检验的技师。
任月跟着民警来到停尸房,寒意袭人,法医核对文件上的抽屉编号,拉开抽屉前,再度提醒:“夏天尸体容易腐烂,打捞上来时已经出现巨人观,视觉冲击性很大,一般人受不了。”
任月:“开吧。”
抽屉打开,头朝外脚在内,尸体面部附着薄薄冰霜,眼球暴凸,唇部肿胀,舌头微吐,如一只肿胀的紫青色河童,没有一点任开济的样子。
任月只在读大学时见过大体老师,保存良好,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
夜班缺眠,反胃感越发剧烈,任月捂住口罩,摆摆手,先跑出了停尸房。
既然DNA说是任开济,任月作为同行,只能认可。
任月站回太阳下,扯了口罩,捂着肋下,大口喘气。
民警跟出来:“节哀。”
无力感攫住了她,任月没有哭,迷迷糊糊,希望有个人来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做。
根据尸检报告显示,任开济舌骨骨折,胸部两侧肋骨几乎全部骨折,肺部有出血点,符合被他人扼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属于死后入水。
任月失神地望着民警和法医:“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法医:“尸体原则上保留到庭审阶段,以防后续需要重新鉴定。这具尸体腐败比较严重,能提取的证据我们已经充分提取并且固定。如果需要,家属可以提出火化申请。”
任月:“我能打个电话跟家人商量吗?”
民警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任月走到一边,拨出孔珍的电话,这个时间她该送完小孩去兴趣班了。
这一次,孔珍接得及时。
任月:“妈,现在说话方便么?”
母女连心,孔珍旋即听出异常,“你说,碰到什么事了?”
任月:“老豆、没了。”
孔珍:“啊?”
任月:“就是死了。”
很多年间,孔珍诅咒过任开济去死,不要拖累任月,这一天终于到来,没有丝毫预想中的松快。她也像任月接到电话时一样迷惘。
“怎么没的?”孔珍许久才挤出声音。
任月用通俗的话解释一遍尸检报告,“我不知道要不要现在申请火化。”
孔珍还在消化任开济的死亡,从来没经历过刑事案件,只能听从专业人员的建议,作为前妻,又不好插手。
“我也不知道。一直放在那边,要收钱吗?”
任月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再想想。”
孔珍哎了一声:“我也帮你问问,看有没有人懂。”
任月清晰听见一个“帮你”,虽然他们是她的父母,父亲的死亡只是她一个人的课题。
愣了片刻,任月又打出第二个电话。
接通的一瞬,任月才觉得有些不妥。
凌晨三点到现在,方牧昭就算席地而眠,睡眠时间也不足六小时。
任月病急乱投医,无暇顾及此刻的鲁莽。
任月:“是我,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跟家人和外人都用了相同开场白,任月不知道跟家人太生疏,还是跟外人太亲近。
方牧昭:“打得通就是方便。”
任月:“他没了、我爸没了,翠田河那个、真的是他……”
日头晒人,任月脸庞很热,身体很冷,像发烧一样,微微寒颤。
在孔珍那里积攒了失望和无助,任月稍稍皱眼避开阳光,眼泪差点伴着委屈涌出眼眶。
方牧昭似乎并不意外,“你现在在哪?”
任月:“区法医中心,刚过来、认尸……”
方牧昭:“我现在过去找你,等会。”
任月:“你、知道在哪么?”
方牧昭:“我在附近,你等着别走。”
离家出走的小孩容易被坏人的一颗糖骗走,任月精神游离,吃到了泥猛的糖,不知道是不是跟泥猛一样有毒。
任月忽然回过味来,方牧昭昨晚那一个回眸的深意。
他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出五分钟,方牧昭走进法医中心的大门,一身黑色衣裤,没有花里胡哨的元素,简洁大方。任月第一次意识到,这条泥猛只是糙了点,硬汉般的冷酷,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流里流气。
任月走近两步:“你怎么在附近?”
“送货。”方牧昭双手抄兜,略低头端详她的双眼,看她有没哭,好像没有。
任月跟他重复和孔珍说过的话。
方牧昭说:“死因是死因,凶手是凶手,两个概念。法医负责找死因,刑警负责抓凶手。懂吗?并不是尸体没了,证据跟着灭失,受害者也要入土为安,不然公安局那么多悬案,每一具尸体都保存到凶手伏法那天么?想想就不现实,活人都没这么稳定的住所。”
任月若有所思,混混沌沌的脑袋清明了些许,“本来有点糊涂,你这样一说,就很清晰了。你怎么那么懂?”
方牧昭:“你不正是觉得我懂,才来问我么?”
任月:“你处理过类似的?”
方牧昭皱了下眉头,扫了眼院子,环境跟其他单位差不多,总莫名带着一股阴森感。
“算是吧。”
任月:“谁啊?”
方牧昭瞪了她一眼,“问那么多,等再熟点告诉你。”
任月:“不正是觉得你懂,才来问你么。”
方牧昭嘴角抽了抽,“哎,你还会学舌了。”
任月:“跟你学的。”
任月面无表情说着俏皮话,没能逗笑自己,反而逗哭了。
视野渐渐模糊,抹去了方牧昭的五官,只剩一个像要远去的轮廓。
方牧昭:“你不会要哭吧?”
任月稍稍别开脑袋,轻轻吸鼻子,“哭也不哭给你看。”
方牧昭:“谁爱看你哭。”
任月想了想,遵从自己的第一反应,“那我还是把他带回家吧。”
一想到她连家也没有,还要独自操持任开济的身后事,任月再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可是、白事要怎么办?我没办过啊。”
方牧昭忍不住抬手轻轻刮掉她眼角泪花,用食指第二指节,也是他整只手最干净细腻的地方。
任月一怔,茫然变成惊慌,无措盯着他。
方牧昭收手,嘀咕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读那么多书竟然不近视。”
任月要是乐意,他的举动就是暧昧,要是排斥,他就冒昧了。
她一时分不清哪一种,泪,倒也吓了回去,整颗脑袋清醒几分。
方牧昭跟没事人一样,幽幽说:“你信我么?”
任月没了退路,又说不出,不敢想象动动嘴皮子让“不够熟”的泥猛为她鞍前马后。
只说:“怎么办?”
方牧昭没放过她,“任月,你信我么?”
任月第一次被点名道姓,好像正式再认识了一次方牧昭。
她一如既往地保守,“现在可以信……”
方牧昭自嘲扯了扯嘴角,暂且不计较,“我联系殡葬公司,现在都是一条龙服务,你掏钱就行。”
顿了顿,又问:“钱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