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20章第二十章
猝不及防的话题转折,惊醒了正思考着是否要劝老人换地方的年轻人。抬起头,并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的程南,向来冷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迟疑。
但很快一一
看着曲江山,哪怕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问这个问题,年轻人的声音依旧非常郑重诚恳。
“喜欢”
握紧拳,仿佛怕自己的回答不够分量,不够认真,年轻人再次重复道。“很喜欢”
“曲伯,我很喜欢阿黎”
怎么会不喜欢了
那是他年少时光里唯一的绮梦,是他文学习读中唯一幻想过的缪斯,是他执着又坚定地守护了很久的心爱的姑娘。
黑夜里宁静的深色瞳孔中微微泛着光,年轻人脸上不自觉带上了浅笑。到底是年轻,哪怕平时性格淡定沉稳,但讨论到喜欢的姑娘时仍然有着青年人抑制不了的情绪波动。
摇了摇头,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曲江山笑着感慨地叹了口气。他果然是老了,这样直白的表达感情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可不常见,不过一一“喜欢就好”
老人嘴角的笑很轻,也很慢。
看着面前的人,曲江山脸上是几乎只有望向曲黎时才会有的温和。“既然这样,如果我让你娶阿黎,你愿不愿意?”凉风,仿佛刮得更猛了
蓦然望向老人,仿佛是被风里刮来的话音浇愣在原地。凉亭的长椅上,年轻人的瞳孔中闪过震惊,喜悦, 最后却又浮现出沉重。皱眉,程南望向面前自己敬重的老人,声音迟疑:“曲伯,您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惊喜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毕竟它往往代表了未知的意外,尤其程南本就通透。
曲江山不会是喜欢跟年轻人开玩笑的长辈,更不会拿曲黎开玩笑。但如果是认真的,这无疑更像是天荒夜谈。
小时候,嘉园小区的业主们就不止一次地开过玩笑。按照曲江山夫妻俩对女儿的爱护,尤其曲黎身体又是这种情况,只怕以后老两口舍不得太早把女儿嫁出去,甚至说不得要留成个老姑娘。老姑娘,老姑娘
第一次听到这类玩笑话的曲江山,似乎并没有太生气,他是真的不想让女儿太早离开家,但人生总归不会所有的事情都称心如意。“我生病了”
没有铺垫,没有犹豫
饶是以前的曲江山自己可能也不会预料到,有一天他生了场大病,但消息竞然第一时间不是告诉他的爱人,也不是告诉他的女儿。仰头看着被晚风吹落的枯叶,明明是春天,但这些叶片依旧抵不过这阵阵凉风,只能无谓地在空中挣扎,盘旋,最后坠落。“小细胞肺癌,已经发生了转移,没有手术的机会只能放化疗,估计一一”弯了弯眉,老人脸上此刻看不出太多哀丧,只低声道:“今年应该是我陪阿黎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确诊后的曲江山,没有选择立刻住院治疗。走出医院,老人独自去往了舟山。
舟山,C市最著名的墓地陵园,离市中心不算太远,满山皆是翠绿的松柏。站在墓前,看着清明时刚刚才见过的石碑,老人沉默了很久。该说什么了,当初的王若颜走得太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但是有些话,有些放不下的人,不用说也明白。手指颤抖地摸了摸石碑照片上女人带笑的嘴角,曲江山敬畏死亡,但并不是很惧怕。
早在王若颜择定墓地的时候,他就在她旁边预留好了自己的位置。她是意外离世,两人无论生死都是夫妻,死后他要去陪她的。只是,阿颜啊……
我想为我们的阿黎,最后再安排一次路。
“不用安慰我,也不用太难过。”
老人转过头,看着面前满眼都是惊痛的年轻人,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程南,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也很放心。”眸色温和,老人的话清晰也沉重,仿佛是故意一般,曲江山的每个字都清楚得仿佛要篆刻进面前年轻人的心里。
“我这一辈子,虽然也有过不少遗憾,但走到现在,却只有一件让我最放不下的事。”
风风雨雨一辈子,名利他有了,钱财他也不缺。这辈子或许上天对他算不上多好,但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至少上天让他遇见了他的妻子,最后还赐予了他们一个女儿。弯了弯眉,老人脸上没有颓败,反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的女儿,她很好。”
哪怕曲黎出生的时候还不到4斤,哪怕曲黎跑快一点就容易喘不上气,但她很好,她真的很好。
老人脸上是肉眼可见的骄傲,他们那个年代的人讲究自谦,因此即便后来成就再大,各类采访里面曲江山仍然始终都是谦虚的,除了曲黎。“阿黎她从小就很坚强,懂事。”
“她不爱发脾气,也不会闹着不吃药。哪怕要经常打针,甚至手术,她也都哭着坚持了过来,那会儿她甚至才几岁。”眼睛里是柔和的光,但光却似乎起了雾,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哑。“她一直都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
抱着女儿,看着她因为经常扎针而淤青的手背,王若颜曾不止一次地泪湿眼眶,曲江山也只能心疼地一遍遍摸着孩子因为先天不足而发黄的头发。但即使是这样,即使上一秒刚打完针,看着抱着自己难过的父母,幼小的曲黎仿佛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又咧着嘴开始逗他们笑。想到这里,老人绷紧的脊背忍不住放松地弯了弯,但下一刻一一“咳咳咳″
“曲伯,要不我们先重新找个密闭点的地方,这里风大。“沉下眉,看着咳得厉害的老人,程南匆忙给他拍了拍背。
但是一一
“不用了,阿黎现在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骗了,我还是快点说完了回去。“强压下喉咙的痒意,曲江山笑着摆了摆手。
没有再回忆过去,看着程南,老人终究说出了自己早已考虑了无数遍的话。“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阿黎。”
“她身体不好,偏偏心又软,人也还年轻。”说到这儿,曲江山的声音沉了沉,老人哑声道:“在我死之前,我希望把她交到一个靠谱的人手里。”
“这个人我希望是你,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
扶着老人的手臂僵硬,哪怕依然还在为对方患病的消息震惊,哪怕心底约莫有了些猜测。但听到这里,听着对方话里的隐喻,程南的脑子里还是有着片亥的混乱。
如果这句话是曲黎说的,如果问他的这个人是曲黎,程南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是一一
沉默间,年轻人瞳孔中闪过无数思绪,好似烙铁骤然被高温灼烧后刺入冷水,溅射的水花激起了一阵波澜。但最终,瞳孔中的波澜逐渐消失,神色也重又恢复平静
皱眉,垂眸,程南回答的简短。
“我尊重阿黎”
哪怕这些年曲黎从未对任何人表现出心动,哪怕这些年最靠近曲黎的只有他,但是即使如此
“曲伯,您放心,不管如何我都会好好照顾阿黎。”握着老人的手不自觉轻轻用力,程南没有直接回答老人的问题,但似乎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高兴吗?
高兴的,他的感情得到了长辈的认同
但在这样的情境下,这样的兴奋又是这样的不合时宜。何况……
看着面前的老人,看着他哪怕温和依然足以使人怀疑是否被看穿的眸光,程南突然想起这些年其他人对阿黎的评价。温柔,漂亮,胆小,亲和
似乎除了聪明以外,没人觉得曲黎有什么地方很像他的父亲,但阿黎是被曲江山守着长大的,她怎么会不像她的父亲。她执拗,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并且从不轻易退让她坚韧,其他人惧怕的疾病和死亡,反而是曲黎从出生就在打交道的东西。她的身体有多孱弱,灵魂就有多坚强。她通透,她熟知人情,她不会不懂爱情,亲情和友情的不同。<1可她…从没对他越过线。
他们一起看过洒在威尼斯水道上的余晖,一起站在查理大桥上看过静静流淌的伏尔塔瓦河,还有维也纳的金色大厅,瑞士因特拉肯的山谷……六年里,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两个人的旅行很快乐,也很容易让人误会。无数次有人问,"Are you two a couple?”“No”
没有转头看旁边的程南,哪怕有时男孩玩笑般假装点头,但是曲黎依旧肯定地笑着给出回答。
“We are just good friends."我们只是好朋友
这是她的定义,也是她的回应。
垂眸,年轻人没再说话,但似乎也不难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哪怕现在已经长大,但是程南终究还是小时候那个读书时,捡到钱会上交,犯错了也不会狡辩的程南。
笑着干咳了咳,听到他这句话,被拒绝了的老人脸上似乎并没有愠色,反而是更为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孩子,哪怕未来没有了感情,但是责任和道德已经足够。程南,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对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没有再继续追问,曲江山最后只说了这句话。话落,没再久坐,也没再多说。
出来已经有一会儿的曲江山,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只是走之前,看着面前神色依然凝重的年轻人,曲江山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我会让阿黎陪我去医院,这段时间你帮我多陪陪她。”“好,明天我请假陪您一起去。”
“哈哈哈,好”
笑着点了点头,曲江山最后握了握面前年轻人的手臂,转身回去了。夜色里,老人独行的身影有些模糊。
或许是因为年纪,或许是因为膝盖做了手术,此刻的老人看着没有以前那么重的压迫感,只让人意识到其实他有些太瘦了。六十多岁算老吗,其实也不算
中国最近几年的人均预期寿命都差不多大于75岁,随着医疗条件和生活质量的提升,这个数字未来可能还会继续升高。但终归均数只是均数,意外总会存在。
闭上眼,程南今夜没有睡好。
应该说,今天晚上有很多人没有睡好。
清晨,工作日,熟悉的闹铃声。
换上衣服下楼,曲黎今天穿的是杏色的职业套装。尽管她现在在销售部只是帮忙打打杂,但她的态度倒是摆得向来端正。走下楼,简单吃完早饭。
没有意识到今天屋内有些安静的曲黎,一直到吃完了饭才看向桌子对面还坐着的陈夜,笑道:“今天你吃饭怎么跟我一样慢?以前你不都是比我先吃完吗?”
……“沉黑默
没有回答曲黎的问题,陈夜抬起头,喉咙却仿佛堵住了一般,只是看着曲黎不说话。
下一刻
“咔哒”
走进屋,往常早就开车去了医院的程南,今天却是突然大早上推开了曲家的大门。
没有再继续询问陈夜,吃饱了的曲黎站起身走向门口,看向进屋后同样没说话的程南。
“阿南,你今天不上班吗?怎么现在过来?”垂眸
没有人说话
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逐渐落了下来,仿佛是很多年前熟悉般的场景,仿佛是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回荡的噩梦。
抬起头,看着身后逐渐走下来的一身休闲装的老人,曲黎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但是
摸了摸女儿的头,曲江山笑得一如往常。
“阿黎,今天不上班了”
“陪爸爸去趟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