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18章第十八章
打开车门,下车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
似乎也是刚吃完饭，男人这会儿身上并没穿着上班时的黑色西装外套，而是只有一件简单的白衬衫。
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顺着往上看去，是一双在雨雾里深邃专注的眼睛。走上台阶，将伞举在曲黎头顶,陈夜的视线不动神色地在曲黎裤脚上掠过。于是等到曲黎在副驾驶上做好后，一盒纸巾就直接递了过来。弯了弯眉，曲黎笑着拿过纸巾继续擦拭身上被淋湿的部分,最后把裤脚也用卫生纸蹭干以后，才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你中午真的没有事情吗？不用开会？”
方向盘转动，听到曲黎的问题，陈夜轻声道“一般情况下，公司不建议占用职工的午休时间开会。”
“更何况……“陈夜看了眼旁边好奇地盯着自己的曲黎，轻笑道：“听别人说，曲小姐也最讨厌午休时工作。”
曲小姐？她？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一口锅凭空飞来,曲黎难得愣了一会儿。而看着她的表情，陈夜脸上的笑却是更深了些。到底是学心理学的，望着驾驶座上男人挑起的嘴角，很快反应过来的曲黎扬了扬眉。“好啊，陈夜，你也学坏了。”
终究不是小时候了，以前的陈夜可不会这么骗曲黎。心理咨询中心离公司本来就不远，现在下雨路上的车也不多，两人说笑了没一会儿,曲黎就远远地看见了咨询中心所在的大楼。“阿夜，你先别把车开过去，在旁边那条街停下就好。"十字路口前，刚好因为红灯停下的车内，曲黎抬手指了指前面大楼旁的步行街。“我想去买盆花，你送我到那儿就好。”
花？
抬眸看向曲黎指的地方，手里的方向盘轻轻转动，轻踩油门的人虽然看见了步行街口，但却还是没有停留，而是径直把车开进了隔壁心理咨询中心大楼的停车场。
“雨太大了，我陪你过去。”
虽然隔壁步行街离咨询中心不远，但曲黎如果想边自己打伞，边毫发无伤地抱着一盆花穿过街道，明显还是不太可能。知道陈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步，曲黎笑了笑也没反对，只跟着他一起朝步行街走去。
细雨如梭，一连串的透明雨珠划过伞面，最后汇集成细小的水流，悄然从被偏低的伞面一侧滑下。
伞下，看着陈夜被雨打湿了的半边肩头，曲黎无奈地看了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男人一眼，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曲黎记忆中的花店。网格纹帆布做成的雨帘支在花店门口，帘子下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和鲜花。哪怕只是站在这里，清新的绿叶混着花蕊的香气就仿佛裹满了整个空间。收拢伞搁立在花店门旁，陈夜推开门，两人一起走进了店内。这家花店不算大，店里面鲜花盆栽的数量种类也明显赶不上其他大型花店。但是曲黎似乎最近经常来这里逛，进去后便熟练地走向了盆栽区。琳琅满目的各类盆摘，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原木搭建的架子上。一盆珍珠吊兰圆鼓鼓的叶子好似翡翠珠般悬挂在叶片上，长长地垂落下来。浅笑着摸了摸眼前的圆形叶片，曲黎却是没打算买这盆体积有些过大的吊兰。视线转了转，随后蹲下身，曲黎捧起一盆白瓷为底的小盆栽，递给了旁边似乎对所有的植物都不太感兴趣的陈夜。
“阿夜，你摸一下。”
摸？
从小就不太关注植物的陈夜，还没看清楚曲黎手里捧的是什么，手指就下意识碰了碰柔软的绿色叶片。
长梭形的一整排绿叶，在被男人的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就仿佛一个个裹着绿裙的害羞小姑娘，瑟缩地慢慢蜷了起来。抬起手，看着一排全部合拢的绿叶，陈夜望向脸上此刻笑得格外欢畅的曲黎，弯了弯眉，无声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白瓷盆。他倒不是第一次看见含羞草了，只不过见得不多一下没认出来而已。要是曲黎喜欢的话买一盆也没什么，只是一一
“这盆有点小，你要是喜欢不如买点种子，回去我帮你种在后院里。”青竹般指节分明的手掌捧着白色小瓷盆，不知道到底是男人的手太大，还是这盆真得有点小。
曲黎拿着的时候还好，但换成陈夜捧在手里，这一盆含羞草看着的确有些迷你。
不过一一
“没事，这盆大小刚刚好。我是想买了送给下午来咨询的学生，他有些轻度抑郁症的迹象。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互动，买盆小含羞草放到他随处可见的地方就好。”
说完，曲黎笑着站起身，准备穿过盆栽区去结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正值中午，店里除了他们倒没有其他顾客。就连店员也在柜台后打着电话，一直等到曲黎走过去才挂断电话看向他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事。先生，小姐，你们是只要这一盆含羞草对吗？”
看了看陈夜放在柜台上的瓷盆，眼尾有些红的店员脸上忙带上笑确认订单。点了点头，曲黎笑得温和，似乎并不在意对方刚才的待客不周，只是一一“你们老板不在吗？前几次来我看她都在装饰花篮，那些花篮都特别好看。但今天你们店里好像只有捧花，花篮都没见到了。”花篮……
抿了抿唇，原本正准备收银的店员嘴角艰难地向上弯了弯，“我们老板身体有些不舒服，去了医院。最近，店里应该不会售卖花篮了，但其他花束小姐你喜欢的话可以看看。”
医院？
皱了皱眉，看着面前年轻姑娘的神色，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的曲黎，抱歉地道：“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要是我们老板知道有人这么喜欢她做的花篮的话，肯定会很高兴。"摆了摆手，年轻店员强笑着摇摇头。弯眉，没有再继续说话，不过也没有急着继续结账。转过身，曲黎从身后的散花区取了几枝百合，看着店员浅笑道：“刚才忘拿了，把这个也给我一起包起来吧。”
“好的"点头，年轻店员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用牛皮报纸将几枝百合花包了起来。
陈夜付完了钱，顺势将迷你的含羞草盆栽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正想去拿百合花，但旁边的曲黎却是先一步接了过来。看着陈夜笑了笑，曲黎没把花递给他，而是转头望着面前的年轻店员，重新又把花束递了过去。
“这束花麻烦你帮我送给你老板吧，她的花篮真的做的很漂亮，我祝她早日康复。”
“阿？这…
“拿着吧，我妈妈说百合代表百事合意，我也希望把这样的祝福带给你老板。"说完，仿佛是怕店员不收，曲黎没再继续停留，而是很快跟陈夜走出了花店。
手里捧着新买的含羞草盆栽，或许是因为雨天温度下降的原因，本就手凉的曲黎接触到冰冷的瓷盆，顿时更是瑟缩了下肩膀。发现她似乎有点冷，原本举着伞的陈夜就要把瓷盆接过去，不过一一手往胸前躲了躲，曲黎笑着拒绝道：“没事的，我自己拿就好，反正前面也快到了。”
女孩的笑意轻轻，只是到底因为刚才的事情有些心绪波动，脸上没了刚才来时的轻松。
垂下头，指尖忍不住从含羞草的叶片上划过，看着那为了保护自己而迅速蜷缩起来的叶片，曲黎的声音也忍不住放低了些。“阿夜，刚刚那家花店的老板我见过好几次，她很年轻。”很年轻，很漂亮
每次客人来时总是温柔微笑的姑娘，青春正好的年纪，有着自己的花店，有着自己的爱好，有着自己的人生，每天努力而又幸福地活着。看着对方，曲黎是欣赏的，高兴的。
她喜欢观望这样热烈的生命状态，喜欢看着每一个不同的生命拥抱独属于自己的精彩，只可惜还是那句话……
“只是人生，总是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看着等待一会儿后重新舒展开的含羞草，曲黎弯了弯唇，“回头，我们也种点含羞草在后院吧，我很喜欢。”
没有继续讨论生病的花店老板，看着手里无论多少次看都觉得很神奇的含羞草，曲黎脸上是熟悉的微笑和期待。
生活用自己的残酷，教会了曲黎懂得珍惜和接受。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接受自己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交朋友，很多时候她都只能隔着医院的玻璃窗，望着窗外跳跃的阳光。
活力与自由，似乎在她的生命中暂时画了个逗号。而等她再长大一点后，终于可以微微放肆地生活的女孩，转眼母亲却因为她而惨然地离世。母亲的离开，再一次教会了年少的曲黎什么是生命的无常，仁么是珍惜当下。
“好”望着前方的雨雾，陈夜答应的声音跟这场雨一样潮湿。不过现在正是四月的季节，倒的确适合含羞草的播种和生长。当天做完心理咨询的曲黎回到曲家，还没等她换好衣服下楼，陈夜就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含羞草种子敲响了她的房门。浸泡种子，疏松土壤表面，播种填土。
每一步，曲黎都兴致勃勃地跟着陈夜亲手完成。最后，蹲在后院刚划分出来的含羞草区域前，曲黎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照相机，拉着陈夜一起在这片还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土地面前拍了张合照。从这天起，两人开始记录起了含羞草的生长。种子在几天后逐渐发出嫩芽，绿色的细芽两周后又慢慢地成长为幼苗，最后仿佛终于进入了快速生长期，矮小的含羞草终于悄悄地往上一步步升高。而伴随着含羞草的长大，时间也一天一天地过去。喜欢散步的曲江山也不止一次地看见了这片种着含羞草的土地，虽然也被女儿拉着拍了几张照片，但看着照片里长高的含羞草，对这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的老人却是开始计算起了时间。
今年他体检的时间快到了，最近天气好，干脆就这两天抽空去医院检查看看吧。
作为已经六十多岁的人，曲江山现在是坚持每年都在体检的。虽然这些年他体检也查出了些小问题，但到底都不严重，今年的老人也依旧没把这次体检太放在心上。
只是，或许上帝总爱和人开玩笑。
这次去医院做体检的曲江山，待在医院里的时间远比他想的要长很多。“曲先生，今年您肺部CT检查的结果有点问题。CT显示肺门附近有大约3厘米的结节，形态不规则，我们建议您加做一个增强CT和穿刺活检好更准确地诊断。”
“曲先生，增强CT和穿刺活检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结果提示是小细胞肺癌。这种肺癌生长快，也容易发生转移，我们建议您尽快办理住院并完善其他检查。”
“曲先生”
“曲先生？”
“曲先生！”
握了握手仗，似乎有些出神的老人终于被叫的应声点了点头。只是或许是刚才声音有些大，扶了扶有些晕眩的头，曲江山直了一辈子的腰此刻有些佝偻。坐在对面的胸外科主任，年纪虽然比曲江山小，但也五十多了。看着面前名声赫赫的老人，再望了眼手里的病理检查报告单，谭何明无言地叹了口气，恳切道。
“曲先生，虽然有些突然，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您最好立刻住院治疗。这种肺癌比较少见，大约只占全部肺癌的15%左右。虽然患这种病的人不多，但症状往往都很重。”
小细胞肺癌是肺癌中恶性程度最高的恶性肿瘤，这种癌症很容易出现远处转移，大部分人发现时已经到了中晚期，几乎失去了手术切除的机会。但是一一
“我每年都体检，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那会儿肺上没有这个东西。”视线扫过CT上肿大的阴影，老人的声音难得有些沉，“你们，会不会存在误诊？“单项检查可能还会有误诊的嫌疑，但多项检查结果都是同样的提示，尤其穿刺活检的结果是我们诊断的金标准，您这种情况不会是误诊。”耐心心地解释着情况，谭何明并不是第一次和这位曲先生见面了。之前的那些年体检，他早已熟知对方的身体状况，去年的肺部CT他也看过，当时他记得的确没有发现异常，但是一一
“小细胞癌因为生长和转移都很快，所以这种肺癌的窗口期很短，通常可以在1年之内从无发展到有，甚至还可能进展到晚期转移播散。类似小细胞肺癌这种疾病，我们的肺癌筛查很难起到太大作用。”说完，谭何明顿了顿，继续道：“这种肺癌常见于老年男性，尤其是吸烟患者，曲先生您一一”
“我戒烟了"闭了闭眼，仿佛力竭的人再也提不起力气，坐在皮质软椅上，曲江山望着面前的胸外科专家，沉声道：“二十多年前，我已经戒烟了。”曲黎出生后，因为呼吸道太过于敏感，每次闻见丁点烟味就使劲咳嗽，瘦弱的胸膛也跟着微弱又快速地起伏。
看着幼小的女儿，看着她发紫的口唇和苍白的小脸，曲江山四十多岁竞然真的戒掉了烟。
他戒掉了烟
扔了屋里所有的烟灰缸，送走了囤积很多的烟盒，此后曲家大宅里多年来再没一丝烟味
甚至不仅如此，为了不让自己老得太快，为了能让自己多看看女儿的未来，曲江山减少了酒宴，饮食也从随心所欲变成了营养健康，每年都还坚持体检因为四十多岁才有了唯一的女儿，害怕不能陪女儿太久的曲江山夫妻俩平时都很注意身体。
不敢让自己生病，也不敢让自己老得太快，但是……那又如何。上天想要赐给你苦难时，似乎并不会太关注你为此都做了什么努力。也可以说，有些事，人力终究难以转圆。
所以因为胆小拿了驾照却不敢开车的王若颜，最后竞然意外死于车祸。所以戒了几十年烟的曲江山，现在竞然查出了肺癌。人生这条路，似乎总是不肯多给这位老人几分善心。但是，他的阿黎呢
生来体弱多病的阿黎，这一生上天又是如何安排。没人能回答曲江山这个问题，正如没人能解决他此刻的难题。没有选择立即住院，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拿着自己的所有检查报告，老人稳步缓慢地走出了住院大楼，坐上了车。暗沉的医院地下停车场内，攥着手里的纸质报告单，曲江山闭着眼似乎在休息，似乎在沉思。
摩挲着方向盘，从头到尾守在诊室外没能进去的老陈此刻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虽然他今天没能进去诊室里面，但是以前每次体检完他也没见医院还专门喊人回来复查的，更何况还做了那个什么病理检查。这样的曲先生……他可从未见过。
低着头，没有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后座的老人，老陈只无措地紧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好在没让他心慌太久，睁开眼，后座的老人终于开口道。“去舟山吧”
舟山……
眼皮慕然抬起，老陈原本就紧皱的眉头几乎瞬时打了个死结。但眼见后座再无声音，抿了抿唇，给曲江山开了大半辈子车的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