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曲家客厅
已经快要五十岁的曲江山这些年修身养性，虽然因为常年不苟言笑看着严肃冷漠，但实际上脾气却越发内敛起来。
也因此，虽然小区里的孩子大多都怕他，但还没人真正见过他生气的模样。
但正所谓凡事都有例外，站在客厅，惯来嬉皮笑脸的几个熊孩子双腿颤颤，不敢说话。
自从听说了消息后就沉着脸的曲江山，现在未加收敛的怒气几乎化为实质，冷硬的叱责炸响在客厅里所有人的耳边，原本就瑟缩的小孩们几乎是瞬间哭出了声音，伴随着的还有陪着过来的家长们匆忙的道歉声。
哭声，喊声，低骂声
吵闹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久到整个小区都听说了今天的事，甚至还有跟曲家相熟的人上门来相劝了几句。最后天要擦黑，整个闹剧才终于濒临结束。
抹着红肿的眼睛，每个孩子挨个跟曲黎和陈夜道了个歉。
跟在各自的家长身后，一群被训斥了半天的熊孩子，这会儿再没了白天嚣张的气焰。一个个仿若被暴雨淋过的小鸡，三三两两地抽泣着走出了曲家大门。
双手交握在胸前，从前惯来脾气好，每每在曲江山发怒时劝解的王若颜，今天难得没有开口，只在几家人告辞时才礼貌地起身送了送。
人群逐渐远去，喧闹的客厅也慢慢变得安静起来。等到门锁闭合，伴随着咔哒的金属锁扣交合声，王若颜和曲江山也终于把视线重新放回了室内。
转过头，看着这会儿脸上贴好卡通绷带，一身干净衣服的曲黎，王若颜和曲江山对视一眼，走到了曲黎面前。
仰起头，被父母望着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哪怕脸上有伤，仍旧乖巧地朝着他们扬起嘴角，笑得仿佛夜色里朦胧的月光。
如果不是她脸上还有伤，谁能想到这样漂亮柔弱的小姑娘竟然敢跟一群比她高的男孩打架。
看着女儿，王若颜原本礼貌冷淡的表情褪去，脸上重新浮现出熟悉的温和笑意。
只是拉起女儿的手，看着她胳膊上已经泛紫的淤青，王若颜蹲下身来，还是忍不住低声叮嘱。
“阿黎，虽然你今天没有做错事，还帮助了别人，但是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说完，仿佛怕吓到曲黎，王若颜声音又放轻了两分。
“你不是答应了医生叔叔吗？暂时我们不能用力跑啊跳啊，不然心跳也会跟着乱跳的。”
说完，王若颜摸了摸她脸上的绷带，继续道：“以后你千万不能再和别人动手打架了，有什么事可以先跟对方讲道理。实在不行你就找爸爸妈妈，知道吗？”
手心握住两个白嫩的小拳头，王若颜认真地看着女儿的眼睛，神态仿佛是在跟个小大人说话，丝毫没有敷衍。
而和母亲对视的曲黎，听着她话里的认真，最终也乖乖地点头答应。
“嗯，我知道了，妈妈。”
答应完，帮助别人的义愤填膺的情绪褪去后，终于发现自己让父母担心的曲黎，伸手抱住了母亲的肩膀，声音软软地道歉：“对不起”
……弯唇，哪怕早知道这孩子天生敏感，对情绪的认知远超于一般同龄的孩子，但王若颜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
或许上帝没有给他们家阿黎健康的身体，但是，她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见到这一幕，提心吊胆了一天的众人脸上终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而伴随着笑声，冷清了一天的曲家大宅，此刻室内的气氛也仿佛终于跟着回温。只是在母女相拥的沙发对面，端坐着的男孩脸上的神色却是没有多少变化。
明明和曲黎一样，都是坐在众人围拢的沙发上，肩背挺直的男孩除了更紧地握了握拳，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其他什么。
该笑吗，该看吗，还是就这样坐着不吵不闹就好？
仿佛感受到了一道不同的视线，原本被王若颜抱住的曲黎，突然松开了手。没等其他人问她怎么了，曲黎就这样径直滑下沙发，朝着对面的陈夜走了过去。
安静，视线全部转移的安静。
望着已经站到陈夜面前的曲黎，刘芳这才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发，发现自己太着急一时倒忘了陈夜。
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后，到底是有些愧疚因为陈夜才牵连了曲黎，所以哪怕陈夜是被欺负的对象，老陈和刘芳还是没去安慰他。只先让他安静地坐在曲黎对面的沙发上，打算等人都走了，他们再把孩子带回屋里安抚。
可现在这是……
刘芳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夫人，眼见对方没有阻止后，也就干脆一起保持了沉默。
站直身体，因为先天心脏病同样从小生长曲线落后的曲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同龄但和她差不多高的孩子，还是一个男孩。
只是想到白天见面的场景，意识到对方或许一直在被人欺负的曲黎，看着这个妈妈说和自己同一天出生的男孩，淤青的嘴角往上弯了弯。
“以后你不用害怕了”
“我妈妈说我也要搬来这里住，以后你要是还想找朋友玩的话，就找我吧。刚好我也没有其他朋友。”
说完，女孩笑着望向面前男孩的眼睛，清亮的眸光仿佛具象化的邀请。
但是面对头顶的视线，掌心握紧，坐在沙发上半天连姿势都没变过的男孩，最后只瑟缩地蜷紧了些身体，越发低垂了脑袋。
就像刚才那样，被围在人群中的他，看见曲黎突然冲出来时的第一反应不是一起反抗，而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
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眼见到这一幕，再也按捺不住的刘芳正想上前提醒陈夜说话，但曲黎却先她一步地伸出了手。
伸手，捧住男孩的下巴。
直接让对方对视上自己目光的曲黎，声音软糯。
“我身体不好，所以我以后不能跟别人随便打架了。”
“那说好了”
“这次我保护了你，下次，就该轮到你保护我呢。”
所以下次，你可不能还像这次这么胆小。
你没有生病，不用吃药，应该多吃饭多长高，高得谁也不敢欺负你才对。
视线相触，截然不同的瞳色倒映在各自的眼中。感受着对方手心比平常人要冰凉很多的温度，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本就安静的男孩此刻更是抿紧了唇，像是被吓坏了合紧的蚌壳。
没有再开口，也没有松手，曲黎看着面前的男孩，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只是等待的时间似乎有点久，久得刘芳都忍不住皱眉，犹豫是否要出声，又被曲黎身后始终温柔笑看着这一幕的王若颜阻止后，曲黎终于听到了一声细若蚊蝇的——“嗯”
点了点头，哪怕动作微弱的就像小狗打了个哈欠。但陈夜，的确是答应了。
捧着男孩没多少肉的下巴，得到了想要的答复的曲黎，回应对方的，是一双弯弯的眼睛。
从那天起，曲家大宅便逐渐热闹起来。
原本大多时候都只能自己跟自己玩的两人，终于有了伙伴。而不知什么时候，被曲江山带去专业拳馆开始学起拳击的陈夜，也真得没再让曲黎有机会再动手打架，更别说被人欺负。
在曲黎米饭蔬菜只吃的下半碗的时候，陈夜的饭量几乎是她的三倍。
在曲黎因为身体不能剧烈运动的时候，陈夜游泳，跑步，打球各种运动几乎没有停过。
一天又一天，仿佛失去的血肉重新长成，又仿佛石碾压过的稻苗更加健壮。被担心过以后长大可能有点矮的陈夜，最后高到曲黎要踮脚才能够到他的肩膀。
至于那两个外号，虽然曲黎当时离得远没听清，那些孩子后来上门道歉也没敢提，但第二天专门找人打听了陈夜更多情况的王若颜还是知道了。
原本她还想重新给孩子取一个寓意更好的名字，只是她提出这个建议后，当时并不知道陈夜因为名字被嘲笑了的曲黎，看着男孩随口道：“夜这个字不好吗？妈妈说我是代表天亮的黎明，如果你是代表天黑的夜晚的话，那我们不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你看，我们连名字都是一个先一个后地挨着出现的。”
说完，曲黎指向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纪录片。
宁静美丽的山谷丛林内，暮色正在从远方的地平线升起，天穹仿佛进行着一场盛大的褪色仪式，而延时摄影技术完整地将整个过程压缩记录了下来。
融金般的夕阳如被吹散的浪花般飘散，当最后一缕霞光被远山吞咽，靛青色的夜雾也跟着在天际晕开。
然后……是繁星，是明月，是间或的鸟鸣和树叶的婆娑声。
黑夜并不是全部寂静无声的，更不是完全黯淡无光的。他是夕阳的接替者，更是黎明的引领者。
因为他的存在，所以黎明才会那么让人期待。
夜空在旋转，伴随着破晓的白色浸染，黑夜也在一步一步退出他的舞台。仿佛手拉着手的两个伙伴，我退一步，你则进一步。
明明各不相同，却又紧密相连。
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曲黎的话，也或许是因为暂时不知道想要什么新的名字，最后陈夜还是决定就叫陈夜。
原本众人还说等他长大些想改时再改也行，但谁知道一直等到现在，陈夜的名字也依旧没有变过。
而虽然小时候的两人朋友不多，但随着后来程南一家搬来，学校又正式开学，身边的朋友便仿佛几何倍数增长一般扩大开。
一直到了现在，陈夜虽然依旧不爱说话，但也至少不算太孤僻了。至于胆怯……
想到这里，肩膀上披着黑色外套的曲黎笑着垂下了眼睛，忍不住想起高中有段时间一些校外的飞车少年因为围堵自己表白，最后被陈夜打得鬼哭狼嚎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可跟小时候只会挨打的样子一点也不像。
凶狠，冷厉，就像父亲。
“阿夜，现在的你不是小时候的你呢。”
转过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曲黎的眼睛透彻明亮。清澈的视线像是从旷野吹进城市的野风，哪怕被高楼窄屋挤进小巷，依旧带着山崖，瀑布与寒川的气息。
“现在的你帅气，强大，健康，无畏。”
“我一直觉得，所有生命的未来，如果没有被躯壳束缚，就可以尝试着努力勇敢地迎接世上所有的可能。”
“你是自由的，从来都是。”
视线相对，日光偏移
周围没有人听见两人的对话，曲黎的声音很轻，很慢，但却也足够陈夜听清。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听清她起伏的每一个音调。
最后，风拂过男人白色的衬衫领口，闭上眼，男人动了动发痒的喉结。
“走吧，起风了。”
细细的凉风穿透了压低的窗缝，正在一刻不停地向着两人蔓延而来。伸出手，拽住原本要站起人的胳膊，曲黎没有动。
“阿夜，公司最近的业绩很差吗？”
指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搭在男人胳膊上的手掌，此刻看着却似乎有着很大的力量。原本欲起身走的人仍旧坐在原地，安静仿若山石。
“现在快要十点半了，你作为销售部的副部长，消失了将近两个小时却没有一个电话。”
弯了弯眉，曲黎放轻了声音。
“从研发部到销售部，从中心到边缘，被排挤，被放逐。任由别人打压你的地位，任由别人抢夺你的成果，是你现在的性格变了，还是——”
“你也是故意的呢？”
同爸爸现在所做的一样，也或许，这正是你们共同的计划。
只是你真的甘心吗？
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