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文病美人(七)
第52章江湖文病美人(七)
铸剑山庄和灵药谷要结亲了。
这消息一出,瞬间跟长了脚似的,传遍了整个江湖。“恭喜啊!”
“恭贺庄主得此良缘!”
“庄主与黎姑娘真乃天作之合!”
每逢人祝贺,谢逍遥便露出得体的微笑,客气地回一声“多谢。”明明是人生三大喜之一,他的反应却过于平静了。世人只说那是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表。
只有他清楚地知道,选择黎白芷并非出于爱情。正如她所说的,他总会娶妻,而黎白芷恰好是最合适的人。当年父亲娶妻时,应当也是类似的心情。
只不过,他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不懂得克制和收敛,最终伤人伤己。就算那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永无得见天光之日。若阿怜今后有了喜欢的人,他便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敲锣打鼓送她出嫁。若她不愿出嫁,他便以舅舅的名义,养她一辈子。无论如何,他都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灼热的暑气将溪流湖泽中的水蒸腾到了天上,变成湿重的云,化作突如其来的雨。
小厮撑开伞递给谢逍遥,复又撑开一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低着头,突见庄主加快了脚步,黑靴踩得积水四溅,衣角脏了都不顾。小厮心中一惊,抬脚正欲跟上,待看清前方的情形,却又迟疑起来。只见瓢泼大雨中,一穿着藕黄色罗裙的女子正用手遮着额头,往拱桥边的亭子里跑。
不消片刻,庄主便追了过去,将那黑色的大伞撑在她头顶,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遮住了。
两人在倾盆大雨中说着什么。
阿怜和春容临时起意出门透气,不料这雨来得突然,眨眼间便将她们浇了个透。
雨淋在阿怜的身上,让春容心凉了大半截,她急忙指着拱桥对岸的亭子对阿怜道,“小姐,你先去对面的亭子里躲躲,我回去拿伞来!”她低着头匆匆跑过拱桥,放在额头上遮雨的手将视线限制在前方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
原本正仔细瞧着脚下湿滑的路,怕不小心摔倒,突见身前来人,黑色的云靴,藏青色的常服,劲瘦的腰间挂着一条碧绿络子,坠着一枚鱼形玉佩。头顶的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带着热气的阴影。他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穿过淋漓雨声钻进她的耳廓,让她心尖发痒发烫。
“春容呢?她没带伞?怎么让你淋成这样?”阿怜将手放下,冰凉的雨珠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额头残留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像泪滴。
他焦急的模样半分未变,两人的心境却早已不似从前。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喉舌间满是难捱的苦涩,接着屈膝浅浅行了一礼,“春容很快就回来了,不劳谢叔担心”
谢逍遥呼吸变得粗重,握住伞柄的手因用力而泛白。阿怜的衣衫被雨水浸湿,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和颈侧,显得更加单薄无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那只未握伞的手微微颤抖,似想抬起将眼前人拉入怀中,终究按耐住了。亭中。
谢逍遥从小厮那接过雨披,正准备给阿怜披上,就听她轻声道,“谢叔,我自己来吧”
“咳咳……“那雨的寒意渗入肺腑,阿怜控制不住地掩唇咳嗽起来,脸颊因急促的呼吸而浮上绯色。
温热的手隔着雨披落在她微弯的脊背上,惊得她身躯一颤。他在给她顺气,一下又一下。
阿怜的鼻头不争气地发酸,竭力忍耐着突如其来的泪意。“还未恭喜过谢叔",阿怜的声音发着抖,不知道是不是冷的。谢逍遥只看得见她玉白的耳廓和压低的脖颈,她说,“恭喜你和黎姨”似被烫到,他猛地收回手,嘴唇微张,却说不出一个谢字。“庄主!“春容见到谢逍遥时也吃了一惊,第一时间去察看阿怜的状况。见阿怜情绪还算平静,她才暗自松了口气。她带了新的雨披来,匆忙笼在阿怜身上,撑开伞扶住阿怜的肩将她接走了。淋了雨的阿怜一病不起,她唇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清醒时便起来喝药,喝完便又安静地躺下直到睡着,复又醒来,如此反复。一场大雨不至于将她压垮成这样。
她此番病重,乃是心病使然。
迷蒙中,手心似乎传来熟悉的灼热温度。
可是醒来时,寂静温暖的侧卧始终只有她、春容还有趴在一旁的小墨。应该是做梦吧。
恍惚间,她摸出了枕头下放着的东西。
相比儿时,只多了一个瓷白的药瓶。
是上次黎白芷来访山庄时带给她的。
那时,正是两人婚讯传出不久。
“阿怜,这是我这几月最后一次来铸剑山庄了”黎白芷的欣喜与阿怜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郑重地将细白的瓷瓶从药箱里拿出来,“这是我哥哥新研制出的解药,本来想在你十八岁生辰时交给你,给你个惊喜”她握住阿怜的手,将那瓶子放在阿怜的掌心。“但我们即将成为一家人,就不重这些虚礼了。既然这药于你的病情有益,我就想着早点交给你,这样你便不必担惊受怕了”黎白芷离开后,阿怜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谢叔救她于泥淖,黎姨悉心为她治病。他们的婚事,她是最不该有怨言的。正是知道不该,却又无法控制心心中的感情,才会郁结于心,无法释怀。她觉得自己再次堕入了泥淖,就要溺死了。“近日姑娘还是心中郁郁,很少出门走动”“不过,谢倨公子来找过姑娘几次”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每次离开后,姑娘的情绪瞧着都会好些”因笔尖停顿时间过长,墨水滴在宣纸上,晕成一团。谢逍遥回过神,将毛笔放在砚山上。
“往她院子里安排些人手,多看着点谢倨”本不想放谢倨进听风苑,可既然他能逗阿怜开心,便由他吧。听风苑那日,谢倨低估了谢逍遥对自己造成的阴影,一回去就跟母亲吵了起来。
争吵时得知,当初他被谢逍遥赶出山庄,竟然还有阿怜的原因在。原来阿怜是谢如意的女儿,当初他扣押的来自京城的信里,有一封便是谢如意寄来的。
是他的一时气盛,让阿怜在肃王府多受了五年的搓磨。他心中愧疚难安,当即将矛头对准了肃王府。走了一趟京城才知,那肃王府早在七年前就因私盐案逐渐树倒猢狲散,如今牌匾都摘了下来,不知被谁捡了去,劈做柴烧了。他这才好受了些,不然,为消心心中怒气,必定是要为阿怜讨个说法的。回到山庄后,得知谢逍遥婚讯,又听闻她一病不起,谢倨更是坐立难安。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阿怜的心思的。
他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等阿怜稍微好转,他便上门拜访,使出浑身解数想让阿怜开心一点。“平安城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阿怜抱着小墨,笑意不止,有些好奇地问他。“当然了,我外祖父是暗影堂的堂主,平安城是暗影堂的地盘,没人敢在那撒野″
“平安城百姓安居乐业,街市热闹干净,美食、美人、雅乐应有尽有…此时的谢倨提起平安城的好来,变得滔滔不绝,哪还见得到当初的半点怨气。
阿怜把长大了不少的小墨放在地上,让它出去玩,似是随口说道,“要不,你带我去平安城看看吧”
平淡的一句话让谢倨两眼放光,大概是欣慰占了上风,“你终于想明白了!”
“对,我想明白了",阿怜坚定地点了点头。“有些事强求不来,既然如此,我不想把我的一辈子都耗在这”“我该去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
“我会忘了他,遇见新的人”
纵使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仍旧隐隐作痛。但就算她是个寄宿在他人身上的菟丝子,也该有斩断根茎,拥抱新生的勇气。
随着婚期渐近,铸剑山庄内装点上一片喜气洋洋的红。有了盼头的阿怜也逐渐恢复了活力,重新出门走动。听风苑位处高地,她轻易将漫山遍野的红收入眼底。怪不得都说,嫁娶结亲是人一生中最难忘却的事。要是都办得这样盛大,这样漂亮夺目,又有谁会轻易将其淡忘呢?更何况,这场婚礼,几乎受到整个江湖的瞩目。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会找个安静温暖的角落,把多余的心思都收起来,好好过属于她一个人的生活。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温柔而含蓄,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释然。灼热的目光使阿怜若有所感地侧首。
所见之人令她蓦然一惊,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谢逍遥立在不远处,不知看了多久。
心中又起波澜,阿怜不敢多呆,双手放在腰侧匆匆行了一礼,喊了声谢叔,就要离去。
谢逍遥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温柔的笑脸。
阿怜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笑过了。
从前她一看见他就笑,笑得灿烂可爱,无忧无虑。而后,他成了让她伤心落泪的人,到了如今,她一看到他,就收起了笑意欲要告辞。
可他不过是惧怕那份背徳之情疯涨,让他作出无法控制的错事。他是阿怜舅舅,而阿怜对此毫不知情。
她别样的依赖是错误,他肮脏的欲念亦是错误,是不容于世的存在。可是,可是究竟为何与她到了如今这种无话可说的地步?他几步并作一步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腕。阿怜惊呼一声,挣脱开来,她揉着泛红的手腕,眼里是不明的惧怕,“谢叔,你抓疼我了”
她在怕什么?
“阿怜,你在怕我?”
阴暗的情绪主导了谢逍遥的言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多么可怖。
“没有,"这样的谢逍遥格外陌生,令阿怜双腿发虚,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