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章
第44章四十四章
他抬头之际,陈荦认出了他。他是招贤宴那日蒙眼攀高的武人,陈荦匆匆看过一眼武试的名录,却不知他为何没有接受节帅府任职的名帖,却出现在这民宅里。又看他长着跟自己一样可怖的长疤,一时忍不住多看了看他的脸。蔺九随后别过头,转身走回蔡宅的地盘站到了蔡氏管家身后。朱藻让人打开那张雨布,被雨布裹住的正是一只火折,此时已被浸湿,全然熄灭。他命人守住坑里的火药,前往军中通知火药作的匠人立即前来。处置如止多的火药,推官院的差役们没有经验,也许不小心便会擦出火花,有引爆之虞。看陈荦无恙,朱藻决定立即回府衙审问这道士。此人不惜性命处心积虑想引|爆这院内埋藏的火药,背后必有猫腻。蔡宅的管事方才被变故惊住,此时看人要走,急忙追上去,“各位上差,我家这院墙,厢房………
一位衙推转过身来,面色不善地告诉他:“民间私藏火药乃是大罪,你家这厢房牵扯进此案,待审理清楚不知情便罢了,若果真有牵扯,或是知情不报,不管是谁,一律视为同罪!”
“阿这……不,我们蔡宅怎会是……
被牵扯进大案就是麻烦事,没准连主家的木材生意都会受牵连。管家开口要解释,却又知道这些官差还要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衙推见他不再纠缠,转身跟着人群走了。
蔺九目送人群至大门处,却看到那位叫宋杲的牙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腊月二十七日,节度使府开始春节休沐。东山道观私造焰火案件告破。刘宅乃是蜀中富商的一处旧宅邸,因那富商不常住苍梧,又与道观观主相识。二人合谋之下,刘氏常年自南方给道观运来火药、硫磺等原料,东山道观用炼制丹药为遮掩,在观内和这宅中制售焰火,所获之利与那富商五五分成。久不住人的刘宅彻底被掘开后,从院中挖出了大量火药、硫磺。若不被查出,这些火药埋在这里,附近宅邸连片,不知会是多大隐患。这案件查清楚之后,事涉道观,朱藻不能全然做主。便让陈荦写成公文送到大帅处定夺。府衙中的属官们已收拾好回家休沐了,陈荦的公文写得很慢,她字斟句酌,朱藻也不着急,坐在旁边等着她,写完之后又指正她修改。东山道观上下和蜀中富商刘氏按律该如何处置,陈荦不翻看律册,也能条分缕析写得清楚。朱藻最后满意地将公文交给她,推官院这一年的事务,便算是这样结束了。陈荦和朱藻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在门口作别。她感到一丝发自心底的欣喜自足,心里暗自下了决心。待到年后,她一定要向郭岳请求允许她继续在推官院理事。
又到一年岁尾。除夕之夜,苍梧城中飘起了薄雪。除夕瑞雪,这是吉兆。飞雪丝毫不影响城中过年的气氛,满城彤红的灯彩映照着洁白的雪絮反而煞是好看!满城爆竹声声,热闹非凡。节帅府的年宴一直持续到午夜,陈荦不必侍宴,因此早早就退了场。回到自己院中,给小蛮发了压岁钱,让她和府中丫鬟们一起去游玩。这是节帅府一年中唯一准许下人们外出游玩的时间。小蛮得了赏赐,和几个不用侍宴的小丫鬟约着出府去了。
陈荦在房中坐着也无事,便从衣箱里找出自己那件宽大的狐裘披上,抱着暖炉,提起灯笼,往库房而去。她已经得了库房的一把铜钥,可以自由出入。房中的书读完时,陈荦便会到案牍房找些别的来看。厅堂的年宴还在继续,雪下得越发大了。陈荦在惯常放邸报的地方找到前几个月平都进奏院寄来的邸报,在那架子前背风处找了个坐垫坐下,抱着暖炉看起邸报来。邸报写的都是平都城发生的事情,读完了邸报,陈荦偶然在书架角落处找到一本前朝的杂记,她一下来了兴趣,坐在原地翻阅起来。陆栖筠走进库房所在的偏院时,远远便看到最左侧那间案牍房窗后透出微弱的黄光。他起先以为是起了火,急忙奔过去,随即看清了,那不是火光,是一盏灯笼。
下着雪的除夕之夜,除了他,还有谁会来这案牍房?招贤宴后,陆栖筠的策论被程孚定为第二,得了一张校书郎的名帖。他动摇过,他人生至此为止前二十几年都在和书打交道,已觉得十分索然无味了。享郭岳爱重武将远超于文士,做这苍梧的校书郎,并不十分吸引他。可他转而想到,自龙朔十四年考中进士后,因朝中动乱,自己至今未能得一官半职,在外一应衣食住行仍要靠叔父。想了两日,陆栖筠最终还是决定受了那张名帖。虽然不愿,但与这库房中堆积的各类简牍、古籍打交道,于他也尚能接受。校书郎入职之日起便佩有库房的铜钥。除夕之夜家家团聚欢庆,陆栖筠独自一人无事可做,便临时起意来院中找一本古籍。左侧案牍房的门并没有被先来的人锁上,只在门后放置了一块门挡,防止门被风吹开。陆栖筠推开门走进去,书架前坐着的人让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子便认出来,那是陈荦。灯笼暖黄的光照亮了一尺之地,陈荦曲腿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册简牍正看得出神,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陆栖筠站在门后,听到屋外飞雪簌簌地响着,而不远处的陈荦穿着一身洁白的狐裘,长发自肩颈处倾泻而下,灯光之中仿佛趁夜涉雪而来的洛神。她是城中谁家的女儿呢?他走之后,她怎么样了,境遇如何,从何处识得的字?她又为何以青春年华许身给了郭岳……一时间,好多想法飞进陆栖筠的脑中。陆栖筠复又想到在水渠边的茶室,陈荦说自己差点死于沟渠,却又将一笔字练得那样端丽。
她真是个比他的表姐妹们更令人好奇的女子啊。陈荦既是郭岳后宅姬妾,陆栖筠于情于理都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他想上去和她说说话,又怕真的惊扰了她,于是静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后,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陆栖筠合上门扇,伸手将门挡拉拢,冒着雪离开了。他回到住处,对着窗外飘雪,手捧着书册却读不进去。想了许久,陆栖筠有些不满自己过度的拘谨。陈荦能不避市井闲人到茶室来见他,只为了给了看厂个字,道一声谢。他知道她是大帅宠姬后,却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主动避开了。他下了决心,下次若再遇到陈荦,就上前和她交谈。尽量只当她还是普通女子,一位寻常的友人。
蔡氏主家自外地归来过年,听说了节帅府查焰火案的事。如今埋在隔壁的火药硫磺已被挖出,但看起来还有些其他东西没有处置,想必要拖到年节之后了。主家和管家商议之下,在围墙垮塌处先垒了一圈简易的篱笆,一切等到这案子处置结束再说。篱笆垒完后,主家又叫蔺九住到了偏院,为避免出什么意外,让他在这里守着。
除夕之夜,蔺九带着两个孩子出外游了好几圈大街,又找了个好位置,观看节帅府的焰火,那焰火足足放了大半个时辰,火树银花,把苍梧城照得亮如白昼。两个孩子兴奋了一天,熬不住守岁,还没等到午夜便沉沉睡去。蔺九给他们烧好暖炉,合上房门,自己到偏院去睡。
隔着篱笆,蔺九突然看到隔壁站着个人,正往这边窥探。他心里一警觉,摸向腰侧,才记起来今天没有带剑。
他走过去。那人看清他面目后抱拳道:“在下节帅府牙将宋杲,深夜来此执行公务,无意搅扰。”
蔺九看着他:“什么公务要在除夕子夜执行?就派你一个?”“奉朱藻大人之命,来看看有无歹人擅动推官院的物证。”蔺九直觉他在说谎。那宋杲却突然问道:“宋杲敢问兄台尊名?籍贯何处?武学传自何人?”
雪光之下,蔺九目光倏忽一凛,全身已蓄起出招之势。他问:“你我素不相识,你缘何向生人问这些?不觉得十分冒犯吗?”宋杲顾视前后,此地只有他们两人。他于是上前一步,走近那篱笆,直视蔺九。“那日你擒拿那道士用的招式,令我十分眼熟,这是何故?”蔺九:“天下招式大同小异,相似者何其之多?你就为了这一招半式,在除夕之夜前来找茬?那你找错人了。”
“不,那是从前太子麾下果毅营中所授的擒拿式。我绝不会认错。”宋呆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蔺九自见到宋杲那一刻,便将他认了出来。宋杲原名宋钧,原是李棠磨下果毅营中的一名校尉。因得李棠信任,被提为心腹亲卫,跟了李棠多年,与他十分相熟。过去,两人曾多次切磋比试,没想到三年过去,他面目全非,宋呆仅凭一个招式就对他起了疑。
蔺九沉住气,“在下蔺九,赤桑人士,一介江湖武夫,受蔡氏宅邸雇佣为护院。我记得生平所识的人中,并没有宋先生这一号人,难道你竞认得我?仅凭一招半式,蔺某还是觉得,天下招式相似者多得很,不足为道。”那日蔺九所使的那招擒拿式是果毅营中一位武学前辈传给众人的,这一招对习武者的腕力及临场机变要求极高,若非天资过人又刻苦习练者轻易使不出。会这一招式的人,宋呆全都认识,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无几。他仔细盯着蔺九的脸,却对这张陌生的脸全无印象。
“我深夜到此,确是执行公务,非有歹意。你那日反应极快,出手迅捷,若非你用雨布裹住火折,我就是接住了,也难保不会擦起火星引爆炸药。还有,从那道士手中抢过夫人,若无你相助,夫人必定会受伤。“宋杲朝他一抱拳,“我十分敬佩你的武艺,别无他意,想跟兄长交个朋友。”蔺九暗自舒了一口气,收起周身的攻势。他无法得知宋呆在他面前提起果毅营的意图,果毅营从前由他统属,是李棠最得力的亲兵营。也不知道三年前那场动乱宋杲如今立场如何。听他话中不像有歹意,蔺九便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不过是随手相助,不必挂怀。”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若兄长不弃鄙贱,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待到大年初五黄昏时,我请你去琥珀居喝两坛好酒,咱俩一醉方休。”蔺九当即就想回绝,却不知为何想到从前的宋约。从前,两人一起跟在李棠身边,曾同寝同食,数次出生入死。他沉默了,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雪下得越发大,很快落满了两个人肩头。
“我在琥珀居等候大驾。"宋杲落下这句话,转身走了。蔺九胡乱想了一夜,他甚至想到待天一亮,便将蔺铭和蔺竹送到一处隐秘所在躲起来,避免不测。可他到最后也没下决心,因为找不到最后的理由。从前的宋钧忠诚果敢,现在的宋杲,看起来也不像歹人。最重要的是这几年来他可以确信,荀裳的易容之术世间少有,若非他亲口承认,当面摘下面皮,没人能认出他就是从前的谁。
蔺九天明时才浅浅睡过去,这一觉睡到正午。因是年节,东家也没有什么事务派遣。他睁开眼睛时,听到孩童嬉戏的笑声。起来推开门看,蔺铭和蔺竹正在门口玩雪。两人不怕脏污,已用手滚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雪球堆在门口。手利脸已冻得通红了,却仍旧玩得不亦乐乎。
昨夜想的种种又一次涌上心头。从前该如何安放,不论过去多久,蔺九从来都没有想清楚过。他只能死死地记住,任那些场景化作利刃一边又一遍地穿逐自己,磋磨自己,将自己磨得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杜玄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