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第36章三十六章
苍梧城外澹月讲会,四方士子慕名而至,澹月湖畔人山人海。讲会直到日落时分结束,人群方才渐渐散去。
陈荦今日身穿一身黄色澜衫,将长发束起,着士子打扮。她每年都来湖畔听讲,郭岳姬妾的身份太过惹眼,她只能想出着男装的办法,让小蛮也扮成书童,随自己一同前往。这样一身融入士子间,若不遇到熟人细看,没人会知道到她是节帅府郭岳的身边人。
澹月湖回城的路上十分热闹,路上走着谈天论地的士子,道路两侧到处是叫卖的小贩。陈荦与小蛮各自骑着一头毛驴,任那毛驴慢悠悠地走着。道路拥挤,毛驴没有戴嚼子,被人群堵住走不动,便停下来去啃路边的野卓。
许久不走,见那毛驴的嘴碰到路边歇息之人的脚,陈荦急忙扯住缰绳,将它向右扯。陈荦喝令:“不行!向右!退回来!”她刚要叫回头叫小蛮去牵驴子,突然听到有个女声凄凄地叫她:“楚楚?你,你真的是楚楚?”
陈荦定睛一看,路旁一块石头上坐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那眉眼……那是……
“清嘉!”
陈荦惊呼一声,从驴背上翻身下来,跑到她前面。“清嘉!"待看清了人,陈荦蹲下来,忍不住伸手抱住她,“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1“楚楚,楚楚!"清嘉一瞬间哭了出来,“我怎么会在这路旁看到了你!我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申椒馆变了,姨娘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随人到了这里,没想到会遇到你!”
清嘉从前就是个爱哭的女孩,此时箍住陈荦,一边说话,一边哭得喘不过气来。
“是我,我今日穿了男装,来听讲会的。清嘉,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太多的话全涌到喉头,清嘉哭得伤心,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陈荦一边流泪,一边仔细看她。她们有六年未见,如今的清嘉已是妇人的样子,梳着妇人发髻,身上衣衫单薄。但她并没有变老,清嘉才二十一岁,除了神色憔悴,衣衫破旧,像是最近吃了不少苦,她的脸庞还全然是昔日的样子。值丽妩媚,叫人见之忘俗。
陈荦又紧紧抱住她,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再次遇到唯一的亲人。许久,清嘉才终于凄楚地说出,“楚楚,我的夫君,已不在了……祖氏败落,我被婆母驱逐出门,只好千里迢迢,回苍梧城,来找你和姨娘。”陈荦想起那一年梳拢盛会上那个姗姗来迟的笨拙青年,她还记得他幞头凌乱的样子。世事无常,他竞已经离开人世了……她忍不住问清嘉:“他,他怎么了?怎么会…”“我的夫君,一年前死于急症……楚楚,他就这样抛下我走了,还有我的孩….….”
陈荦一惊:“你们的孩子?孩子呢?”
“孩儿,也不要我这个母亲了。"路旁的人投来打探的目光,清嘉想止住眼泪,可怎么也止不住,看到陈荦,她忍了太久的眼泪失了禁。“我生他,生他的时候,他,就没有活下来……陈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直起身,为清嘉挡住那些窥探的目光,轻轻拍着她的背,示意她先不要说了。清嘉心里埋藏了极大的苦楚,陈荦看着她的样子,便懂了。
“楚楚,姨娘呢?申椒馆有个杂役说,姨娘埋在,埋在……我想去看看她,可我找不到路。”
陈荦轻拍着清嘉,清嘉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陈荦这才看到,在清嘉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穿斓衫的男子。
那男子,也是她曾经认得的人。
“陆、陆栖筠。”
她太久没有叫这个名字,陆栖筠三个字已然十分陌生了。可陈荦永远记得他,因为陆栖筠是第一个教她识字的人。
陈荦站起身来,又称呼了一声他的字。“陆寒节?”陆栖筠站在原地,由惊愕而释然,片刻之后笑了起来。“陈荦,许久不见,真是好巧啊!”
清嘉握住陈荦的手,“楚楚,方才我在人群中晕过去,就是这位公子将我扶起来的。是他将我从湖畔扶到这里,我走不动了,他耐心等我在这里暂歇。”清嘉也站起来,向陆栖筠福礼,“公子,多谢你了。搭救之情,铭记于心。″
陆栖筠回礼:“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他又看向一身士子打扮的陈荦,满眼惊诧。“陈荦,原来你又叫楚楚,你们竞然认识…若不是你叫我,我已然认不出你了!”陆栖筠在心里想,任谁看到如今的陈荦,都不会想起六年前那个瘦弱的姑娘了。若只是路人偶然一瞥,当年那个姑娘与如今眼前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他一眼在陈荦的身上看到惊人的蜕变。她长高了,眉眼也全然长开,顾盼生辉。即使穿着男装,也能看出她身上女子的丰盈健美,跟从前那个瘦巴巴的少女简直是判若两人。
陈荦搀扶着清嘉站在原地,脸上神色也闪过难言的惊讶悲喜。先是清嘉,再是陆栖筠,怎么会是今日,让她在回城的路上同时遇到他们两个!她简直全象不能描述此时心里翻涌的感受!
陈荦转身,让小蛮取来她的披风披在清嘉身上。“陆公子,你救起的这位女子,她叫清嘉。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多谢你今日搭救她,我与她一同铭记你的搭救之情。”陈荦向前一步,向陆栖筠福礼,“陆公子,今日我和清嘉重逢,她身体欠佳,我要好好照顾她。但不知你住在哪里?待我安顿好一切,自当上门拜访。”陆栖筠虽然出身诗书世家,但心里自来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并不忌讳和女子交友。但突然听陈荦问他住在哪里,还是犹豫了片刻。时下苍梧城中,看女子所梳发髻便能分辨她是未过门,还是已有夫家。比如陈荦旁边的清嘉梳的便是妇人发髻。可陈荦竟奇异地穿了一身男子澜衫,束着头发,乍看就像城中来参加讲会的士子。全然分辨不出她是否出嫁,有没有夫家。若是有了夫家还上门拜访他这个外人,是要给她引来麻烦的。陆栖筠仔细分辨了片刻,转而却看到陈荦眼神清澈,神色坦然地看着他,随即放下了刚才的思虑。她穿着士子澜衫,无法确知她如今的境遇。可一旦认出她来,便觉得她说话气质,又分明还像那麦田青溪之畔的姑娘。他向陈荦拱手,“我住在城南的月华居。有友来访,我一定静候。”陈荦向他道别,将清嘉扶上自己的驴子,她和小蛮一起步行,朝城中走去。陆栖筠看着她们走远,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从记忆里扒出当年临别时陈荦追在身后朝他喊的那句话,陈荦祝愿他心想事成,前途无量。陆栖筠摇摇头,自嘲地想,他如今却是负她所祝了。因节度使府多有不便,陈荦将清嘉暂时安顿在府衙对面的礼宾院中。因这几年时常在郭岳身边,她有了一些权限。礼宾院的接待殷勤地给清嘉腾出一间小院。看到清嘉病倒,又帮忙去请了郎中。
清嘉发起高热,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陈荦终于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出她离开这些年的生活。
清嘉随祖方受离开后,在他的爱护下过了一段美满的日子。祖氏族里虽不满清嘉风尘女子出身,然而因有祖方受维护,也接受清嘉进了门。他们成婚的第三年,清嘉有孕难产,肚子里的男胎没能保住。次年底,祖方受不幸患上急症,撒手而去。祖方受结识清嘉前,家里本已有一门妾室。随着祖氏家世败落,祖方受不幸离世,祖家父母不满无子的清嘉继续留在祖家,将生下女儿的妾室扶了正。清嘉受不住冷眼苛待,终于自请离开。她自江淮一路流离,千辛万苦赶到苍梧城。申椒馆没有韶音和陈荦的身影,从前的熟人也大半不在了。她盘缠用尽,体力难支,找了几天,随着人流去了澹月湖。终于病倒在人群中,被经过的陆柯筠扶起。万幸老天在这个时候帮了她,让她在路上遇到了陈荦。清嘉的高热褪下去,睡了许久,终于醒过来。她问陈荦:“楚楚,这是哪里?”
陈荦守着她:“清嘉,你放心,以后我养着你。我们不会再过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清嘉问:“楚楚,你成家了?”
陈荦点头。
“你的夫君是谁?我住在你们家里,是不是多有不便。我”陈荦:“苍梧节度使郭岳,就是我的夫君,我是他的第六房妾室。”清嘉惊讶地“啊"了一声,握住陈荦的手。幼时,她们曾在节帅府的人巡街时远远见过郭岳。那时的郭岳三十几岁,论年纪,要比陈荦大上快两轮。而如今,眼前的陈荦风华正茂,郭岳该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陈荦看她愣住,反手握住她。“清嘉,我那时没有别的选择。你别担心我,他…待我不错。”
“那就好,楚楚。”
清嘉一把抱住陈荦,她们分离了这么多年。可自小相依为命的情分不会因时间阻隔。韶音不在了,她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陈荦带着清嘉到城外观音庙后山韶音的坟前去祭奠。清嘉问韶音是怎么走的,论年纪,韶音也不过才四旬。陈荦不想再引起她伤心,简短地说也是生了病。走得很快,没有受多少罪。
清嘉流着泪默默点头。
陈荦这些年每每在难以入眠时,总在想,韶音的离开是必然的。在申椒馆,女子一旦年老色衰,在东家眼里不再有用,死几乎是唯一的路。风尘女子等不到年迈便会身染怪病,年纪大不能接客没有进项,生了病没钱医治,又处处被人冷眼,受人欺凌,没几个女子能在这样的境遇下善终。她们幼时,又何曾在馆中见过上了年纪的姨娘,总是过着过着,那人便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