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第31章三十一章
当他寻了一匹马疾驰回平都时,傍晚的平都城内已传遍了两件大事。太子李棠因受不住妻儿死于大火的打击,昨夜在狱中咬舌自尽。丞相府大火,百姓亲自看到杜瑜宁死不下阁楼。阁楼倒塌后,余烬中找出了杜瑜父子烧毁的尸身………杜玄渊已是太子党羽,却没人敢说杜瑜也是同党。杜瑜死后,他最亲近的门生,时任大理寺卿的徐胥向独孤皇后求情,为其在自己家里设了灵堂,以感念杜价数十年为大宴朝务所奉的心血……
杜玄渊疯了一般往大理寺卿徐胥的宅邸赶去,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丝理智。他在一处暗巷将一平民男子敲晕,换下那男子的衣物。徐胥将灵堂设在了偏院,院中挂着白幡,因这几日平都变故陡生,无人来祭拜。杜玄渊藏在两件房屋交错的死角处等到夜幕降临。他等不及推开那屋里的棺木,已流干了眼睛里所有的泪水。当他终于找到机会推开棺木察看时,他一眼便认出,那就是杜瑜。杜瑜面貌已毁,但杜玄渊无须辨认就知道是他。有脚步声响起,杜玄渊将棺盖推回,翻上房梁。他以为本已流干的眼泪居然又涌了出来,从房梁上无声地滴落到漆黑的棺木。二十二年前生逢战乱,被生身父母遗弃山野并不是他的厄运,因为他遇到了杜瑜。从这一刻起,他才真的成了无父无母之人……杜玄渊避开巡逻的兵丁,在暗夜无人处不要命地狂奔。他已经有两天没有进食,直奔到筋疲力尽,才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世子和郡主还在地道里。直到李棠的尸首变成城郊一处无名的土堆,平都城中变得风声鹤唳,各处告示亭贴出了捉拿太子余孽的告示。杜玄渊终于彻底心死……这一场惊天大祸呼啸而过,他尚且不知道元凶是谁,他的身边寸草不生,他所熟悉的平都城已改天换地了。
皇后独孤氏,在杜玄渊的印象中,那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他在宫宴上远远遇到过她,却好像从来没看清过她的面目,而她如今已成了平都城的主宰。大乱后的腥风血雨来得猝不及防,生前跟随过的太子的人,太子妃的母家,一批接一批地下狱处死。
杜玄渊用玄铁剑挖土,将太子妃葬在万福寺后山无人的竹林中。低矮的坟茔覆上一层厚厚的枯叶,避免被人看出。
世子李侄和郡主李曦月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在那堆枯叶前长跪、叩首。晨光熹微,万福寺的晨钟铮然响起,回荡在清幽寂静的后山竹林。平都城所有城门被禁军警戒,严查出入人等。杜玄渊几乎耗尽心血,才带着两个幼子逃出平都。他抢了一匹马,一路向南疾驰,跑出不远却发现官道处有兵丁严查。他只得弃了马,将两个孩子负在背上向山中逃去。他感到令人绝望的茫然,若这些政令都来自独孤皇后……她真的要将亲子一家都赶尽杀绝。杜玄渊原本以为那样的事只存在于史书之上。
白日的山林中清新空寂。偶尔撞到打猎的猎户,杜玄渊都领着孩子远远地闪避。他每每非要寻到一处绝密的山洞,才安顿好两个孩子,自己出去觅食。且不敢走远,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飞身赶回。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杜玄渊谨依旧万分谨慎。李棠已死,照目前的情势看来,独孤氏没有完全相信他的骨肉丧生在了大火中,因此传令四方,处处道杀。杜玄渊记住了杜瑜告诉他的两个名字,若逃出京城,便可去这两处寻求帮助,只愿这密林能庇护两个孩子平安。
他带着他们一路往南,再不敢走处处把守的官道,只挑偏僻崎岖的山路疾行。
天不遂人愿,就在他们逃出平都的第三日。小郡主李曦月浑身烧起了高热。杜玄渊从未有过照顾孩子的经历,他撕下衣襟,汲来山涧溪水,不停擦拭那滚烫的额头、手心。哪知道后半夜好不容易降下去,才隔了半日,又变本加厉地烧了起来。
杜玄渊在夜晚敲开了一户山村人家的柴门,那山村妇人看他浑身尘土,衣衫破旧,满脸胡渣,怀里却抱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孩子,一时几乎怀疑他是偷孩子的贼人。可看他抱着孩子满脸忧虑,眼中蓄有恳求之意。还是忍不住心软,带着杜玄渊敲开了山村郎中家的门。
杜玄渊用小郡主腕上的玉镯换了几副药和一袋干粮。褪下玉镯时,他仔细地查看过那玉镯并未刻有郡主的名字生辰,就算被人寻到这山村,找出这镯子……他此刻无暇想那么多了。
李棠那血书上颤动的字一从脑中闪过,杜玄渊便无法再平静。士为知己者死,李棠于他,是主君亦是知己。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护他在死前最后的牵挂周全。
小郡主的热降下去,杜玄渊便不敢再停留,连夜离开了那山村。带着两个幼子一路逃亡,杜玄渊就是有上辈子和来生,也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可命运的翻云覆雨……又有谁能料到?
除了两个孩子,他只有玄铁剑傍身。只有一件事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一路难逃,正逢夏日,他们不必受冻。山林中常有野果,伤处恢复后杜玄渊也能猎些野味,勉强能充饥。
到达云浦郡的那一日,是一个雨后的朗晴天。这里离平都城太远,城门口贴有检举太子余孽有赏的告示,但并未布有官兵盘查。云浦太守夏谦,是杜瑜跟他说的第一个名字。杜玄渊忐忑地敲响了夏宅的侧门,斟酌着给那开门的下人说了六个字“故人之子求见”。见到夏谦那一刻,杜玄渊便想了起来。夏谦此人他见过的,是杜阶从前最喜欢的学生,自平都下放地方已有数年。杜瑜曾对他提起过夏谦,给夏谦的评价是“耿介君子”。
杜瑜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过,“耿介君子”四字,不知为何让杜玄渊突然心神一松,自平都千里奔波所累积的疲惫瞬间散了开来。他竞眼睛一花,差点跌倒在地。
夏谦这才看清,杜玄渊衣衫残破,发须凌乱如同江湖野士。脸、颈及露出的手臂上都有黝黑的疤痕,那是受刀伤后丝毫不加料理,任其裸露的结果。他上一次去杜府拜访时,遇到过十六岁的杜玄渊。眼前之人,五官虽然相同,气质却跟那十六岁的少年全然不像。
遂又联想到这段时间京城的惊涛骇浪。夏谦早将仆从从院中撵了出去,也没有询问抓着杜玄渊衣襟的两个幼儿是谁。夏谦伸手扶住杜玄渊手臂,看出他是疲惫已极,身体难以支撑。“子潜,你不如先去歇息。”
杜玄渊摇头,看向同样满身尘土的李侄和李曦月。“放心吧,他们先由我照顾,这小院此刻起绝不让人进来,只住你们三个人。”
夏谦的稳重厚道让杜玄渊瞬间想到了杜瑜,杜瑜信任的人便值得他信任。他胸口一痛,随即强行止住情绪。
“多谢夏兄。”
夏谦没让人进小院来,只叫了一个在府中多年的婆子,带两个孩子去沐浴、换洗衣物,再做些饭菜送来。
杜玄渊一头倒在榻上昏睡过去。他自出事以来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每总是惊醒。今天当然也不能睡沉,不过好在身体强健,只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已恢复了八成体力。
夏谦亲自在院中看着两个孩子。夏谦捧着本书闲读,李氏兄妹俩蹲在那院墙处逗弄虫蚁。李侄捉了只蚂蚁放到妹妹手背上,又摘了片花叶盖住,李曦月被逗得笑起来。兄妹俩遭逢大难以来,杜玄渊还是第一次看到孩子脸上出现笑颜。夏谦看到杜玄渊醒了,站起来道:“子潜,请至西屋用餐,我已将食盒放至那里了。”
“多谢。”
杜玄渊恢复了体力,此刻艰难地斟酌着要如何把他来云浦投奔的前因后果告诉夏谦。“夏兄……”他刚开口,夏谦抬手止住了他。“子潜,此刻你先不必说什么。老师生前或许对今日之事已有预感,在给我的信中提及过此事。如今四方大乱,波诡云谲。你既来此,便是老师对我的信任。这小院周边已被我封闭,你们先在此安养数日,看外间局势再做计较。”他一番话既推心置腹,又不挑破杜玄渊此时窘境。这大概就是杜瑜喜爱他的原因。
“既如此,弟便不多言。杜玄渊拜谢夏兄。”夏谦送来些物品,又交代些要事,比如不要离开这小院,便离开了。云浦郡在南,离平都已有千里之遥。可这小院究竞能庇护三个人多久,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方背街的小院,地处偏僻,看起来是夏谦的私宅。院子内外杨柳依依,除了一个老仆,无人会来搅扰,也不会知道此间住着什么人。杜玄渊这些天以来高度紧绷着的心神稍稍松开了片刻。
李棠的一双小儿女,经历了大火围困,追兵堵截,身边侍候的宫人突然加害,目睹母妃在逃亡时逝去,跟着杜玄渊逃难这些时日,已将他视作了唯一的亲人。
三岁的孩童对世事尚且懵懂,颠沛流离之中突然有了这样一个玩耍的小院,两人很快便兴起了玩心。李蛭兀自蹲在墙角玩,李曦月转头看到杜玄渊坐在树下石凳,便捉了一只蚂蚁,倚到杜玄渊膝头。她伸出手,杜玄渊不明其意。会意半天才明白她是要杜玄渊把手伸出来。小姑娘把蚂蚁放在杜玄渊手心,又转身捡来花叶,学着哥哥的样给蚂蚁盖了个“屋子”,拿来一根草茎拨弄那小蚂蚁。两个孩子对这件事乐此不疲。杜玄渊因此猜想从前太子府中自然有数不清的小玩物供给这兄妹俩,但王妃一定不准许他们玩泥土里的东西。
杜玄渊看到李曦月柔软的头发上沾了些许草叶,便伸手一粒粒给她捉去。他还没成家,也从未与谁又过婚事,更没有过生育。可此时此刻,杜玄渊恍惚中竞有一种自己是李棠的感觉。不是作为储君的李棠,而是作为父亲的李棠。幼小的孩童靠在他膝头,无忧无虑地玩耍,这本是从前李棠最享受的时光……如果可能,杜玄渊愿意用他的所有,去换取一切风暴从未发生过。他们在夏谦的小院住了几天,杜玄渊每日从不敢在屋子呆着。他将玄铁剑放在手边,时时警戒院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