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可不就是做贼了。
段浔不止一个晚上不睡觉,他是天天夜里都跑出去偷鸡摸狗。
几日前,裴不相上朝迟到的事人尽皆知,当时还有很多人不解,觉得丞相裴凌索来沉稳持重,端肃严谨,多年来处事滴水不漏,多少人想秋他把柄、找他软肋都不得手,更遑论犯上朝迟到这种低级错误。
尽管裴凌当日便解释过,是丞相府遭贼了。
但没人信。
还有资历深的老臣暗地里唾骂裴凌,说他自恃位高权重,故意不敬天子,其心可诛。
段妁对诸事皆殚精竭虑,也为此事伤神良久,猜测裴凌此举别有深意,却久久看不出个门道来。
她全然不知,始作俑者是自家阿弟。
在段妁眼里,素来顽皮的弟弟这几日像转了性子似的,很是稳重可靠。
不曾仗着脾气四处惹事,也没有再不顾礼仪、横冲直撞,段浔每日伴御驾在北宫的濯龙园骑马射箭,段妁担心他御前失仪,便向左右询问他的近况,听到的也都是他老实本分的消息。
因先前献策有功,加之皇帝先前便想在广平苑提拔段浔未遂,便又寻机在濯龙园以“护驾有功”的由头下诏。
擢段浔为屯骑校尉,比两千石,掌宿卫兵,并加诸吏之号。
屯骑校尉掌实际兵权,此前主要由大将军段纮统率,比起战时主征伐、事讫皆罢的杂号将军等,段浔为北军五校之一后,又额外加“诸吏”称号,便可直接宿卫帝王左右、参与中朝决议。
当时诏令一出,朝野上下皆有所震动
但段浔和别人不同,他是段纮之子、皇后胞弟,也是名副其实的国舅爷,百官对于皇帝早晚提拔他皆有预料,加上当时“华阳长公主遇刺”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反倒没人顾得上段 升不升官了。
这也正合段妁的意。
匈奴之战的风头已经过去,朝堂几股势力又暗中较上了劲,段浔此刻在明面上远离斗争,对前朝诸事冷静旁观,颇有几分韬光养晦、暗中蛰伏的意味。
除了瞌睡太多。
段妁眯眼打量着阿弟的侧脸,正在打哈欠的少年动作微僵,旋即含糊地应了一声,“这不是入夏了吗,天气热,少不得容易犯困。”
段妁:“是吗?”
"……是啊。"
段浔耷拉着眼皮,白皙的脸庞浸在太阳光下,略显惫懒惺忪,好似真没藏什么坏心思。
段妁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管在旁人眼中的段浔是何种形象,在她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四处闯祸、横行无忌的顽劣幼弟,身为长姊,总会忍不住多操心一点其实段妁心里也明白,是她自己多虑了,段浔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他是凭自己的本事一路有了今日,并非是她暗中相助。与其处处干涉,不如让他放手去做。
她便不再多言,待到时辰差不多了,段浔还要去面圣,便放他告辞离去。
廷尉王徹连审十日刺杀事件,自他上任以来,这些年来所断案件加起来,都不如短短半年内来的刺激。
先是与御史中丞等杂治段纮课反案,又碰上失忆的公主击登间鼓,后来又审杨肇、孙昶案,如今又因长公主遇刺,迫于丞相施压而审讯了一干超过干石的将作大匠官员,转而又把孙愈审了出来。王徹心底凉飕飕的,进宫奏禀此事时,便猜到会惹得陛下不悦。
皇帝果然面色如阴云覆顶,又召太傅杨晋入宫,不知聊了什么,足足聊了两个时辰。
王徹出宫后,再三付度,还是派人去将此事暗中知会裴丞相——他本不算投效裴凌门下,但一连这么多事下来,便是为了不引火烧身,他也不自觉地先问丞相意见。然而,丞相府那边风平浪静。
执意严查刺客背景的是他,临到此时没有动静的也是他。
廷尉审出的结果并未直接昭告天下、给孙愈定罪,反而当晚,皇帝下诏,将孙愈调为茂陵尉。
消息火速传遍洛阳,但许多人都看不懂这其中关窍。
消息传到萧令璋耳朵里时,萧令璋正和荣昌公主萧姥坐在亭子里下棋。
自退婚后,萧姥便一直想来找堂姊当面道谢,奈何堂萧令璋不是在丞相府,便是在长信宫,萧姥既怕见到裴凌,又怕不苟言笑的皇祖母。
她硬是捱到萧令璋住进长公主府后,才第一个跑来串门。
萧若穿着身轻薄粉裙,面覆薄粉,杏眼桃腮,笑起来甚是甜美可爱,指腹摩学着黑子,目视棋盘,口中还在嘟噎:“这对父子真是命大,若是换了别人,早该死一干回了。”
萧姥想到自己差点被逼着嫁进孙家,便心有余悸。
她咬牙忿忿道:“我真是不明白!皇兄先前重用孙愈便算了,现在已经有了段浔,孙愈也早就被被放弃了,为什么皇兄还要保他?还将他驱逐出洛阳,让他在茂陵县苟安?”
萧令璋笑笑,“因为君威。”
换而言之,就是君王需要颜面。
孙面毕竟是呈帝曾经想用来对抗装凌的人,就算要处置,也该由皇帝亲自下诏处置,然而,裴凌从一开始便插了手,再后来,裴凌处置将作大匠、上朝迟到,种种事情叠加,以致于朝野上下现在都觉得裴凌在公然无视君威。
其实,裴凌针对孙愈也好,彻查刺客也罢,其导火索都是萧令璋遇险。真正针对孙愈的人并不是裴凌,而是萧令璋和段浔。
但在皇帝和群臣眼中,孙愈接连两次蒙受无妄之灾,都与裴凌息息相关。孙愈可以死,但不能是因裴凌而死,否则显得皇帝正受制于裴凌。
一旦让百官觉得连皇帝都忌惮裴凌,从此以后君威受损,裴凌在朝中威势更甚。
“陛下现在大抵认为,我和裴凌是沆瀣一气,遇刺之事是自导自演。”萧令璋从棋翁中抓了一把白子,白玉所制的棋子莹润光泽,衬得皓腕似玉,指如削葱。随着“啪”的一声落子,霎时有七颗黑子被吃掉。
萧姥忍不住抬头,看向气定神闲的堂姊,疑惑道:“堂姊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堂姊也姓萧,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萧姥有所顾忌,不敢说的直白,萧令璋却明白她的意思。
裴凌掌权太过,虽说女子出嫁从夫,但萧令璋终究是萧氏公主,她更该站在萧氏这边、拥护皇权统治,而不是如此助长权臣威势,任他一步步掌权欺君。
萧令璋笑笑,将右手置于棋瓮上,白子霎时滚如珠玉,坠入瓮中。
叮叮咚咚的玉石相击声中,她的声线异常冷清平稳,“我不站在任何人那边,我只站我自己。”
萧姥自幼承训于王府和宫闱,自幼便有人教导她女子天生该选择一个立场,不是夫婿,便是母族,全然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她似被震住般,许久才抬眼觑向堂姊,只见满园灼艳下,萧令璋披金戴玉,明艳端丽,东珠耳铛反射出光华四溢。
胜负已分,萧令璋起身朝亭外走了几步,又回首朝莞尔道:“阿姥,今日就留在我府上用膳如何?”
萧姥扬脸望她,神情困惑。
她时而觉得堂姊气质上和五年前完全不同了,时而又觉得,堂姊好像从未变过。
“好。”
萧姥提裙起身过去,一把亲昵地挽住她,笑盈盈道:“正好让我尝尝堂姊府上的厨子手艺如何。”
当晚,萧姥用膳时喝了点儿清酒,便一个劲儿地赖在萧令璋身边。
萧姥在宫里憋得久了,从前还有谢明仪陪在她身边,现在谢明仪也不在了,她总有倒不完的苦水,从差点所嫁非人一路提到了早逝的大后,哭得直打嗝:“从前还有阿母疼我,现在阿母不在了,我就只
剩下皇兄看,可皇兄他变了,他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做公主有什么用,我就是个没人疼的……"
萧令璋看她小小年纪这么多忧愁,拍着她的脊背轻哄:“好了好了,堂姊疼你。”
“堂姊……堂姊真好……”萧姥伏在她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宫人催促她回宫也不理,恨不得直接宿在公主府里。
谢明仪在边上笑个不停,“殿下见谅,荣昌公主酒量差,酒品也不太好,一沾酒便容易这样……”
边上站着的萧姥的随身宫女正手足无措,萧令璋看了她们一眼,吩咐道:“你们进宫回禀长秋宫,便说今夜荣昌不回宫,我留她宿在我府上了。”
那官女忙低声喏喏应是,转身离开。萧令璋又无奈地抱着萧姥哄了好 会儿,直到兼若迷迷糊糊地安静下来,才让谢明仪把她搀去矮榻上歇息,又取了衣物给她披上,免得兼姥着凉
萧姥还不想她走了,死拽着她不放,“堂姊别走……我还没说完,我们多说说话,好不好,好不好嘛……”
萧令璋无奈,“好。”
"我还想和堂姊一起睡,堂姊身上又香又软,抱起来就像抱着我阿母一样……"
“好,一起睡。”
好不容易等萧姥伏在榻上睡着,萧令璋才腾出空起身出去。
家令曾懿正在门外徘徊,萧令璋问:“可有什么事?”
曾懿道:“回原殿下,今晚狄钺将军代丞相过来了一趟,拉了八车货物,说是丞相为殿下送来的 些日常起居之物。臣见殿下久久抽不开身,便先命人拉入后院,让私府长清点了。”说着一顿,又道:
“此外,狄将军还想求见殿下,当面转达丞相口信,但韩蹇拦了他一会儿,狄将军便离开了。”
萧令璋扬眉,"是么。"
身边有人可用的滋味当真不同,这个韩蹇胆量也不错,刚做了她的部曲,就敢拦丞相府的人。
她道:“做得不错,你和韩蹇各自下去领赏钱罢。”
“多谢殿下。”
曾懿拱了拱手,倾身退下了。
萧令璋又转身去沐浴更衣,顺便问了问时辰——段浔昨夜射箭传话,约了今日亥时要偷溜进来见她,她为此还特意让谢明仪给他指了条路。
但方才她被萧姥缠住,眼下亥时已过,也没见什么动静。
许是临时有变,他不来了。
萧令璋一件件褪去身上衣物,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闭目放松。
正有了些困意,身侧突然传来沉闷倒地声,萧令璋猛地睁眸,发现服侍身侧的侍女全部悄无声息地倒了一片。
四周,纱帘轻晃。但室内分明门窗紧闭,不会有风才对。
“谁?!”
她心生警觉,猛然冷喝出声。
忽然有什么贴近后颈,冰凉的触感探上被热水浸泡过的肌肤,瞬间激起令人发颤的冷意。
一道戏谑的嗓音在耳侧响起。
“是采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