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细雨(九)
第73章金风细雨(九)
马蹄嗨嗨,沿着笔直宽绰的官道行了几日,人群渐渐稠密起来。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揭开窗帘,顾白月兴致勃勃地往外望去,只见不远处红墙绿瓦,逶迤百里,将一块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牢牢把持在中央,花木掩映,流云雾霭,隐约识得几座亭台楼阁。
“前方就是汴京城了吗?城里都有什么?”苏梦枕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你想要的一切。”临近城门时,恰逢有一队人马出城,随行扈从瞧着个个肌肉虬结,精光外现,腰背上佩戴着刀枪剑戟,显然都是身手不俗的练家子。对方队伍中也有一辆马车,四角饰以翠羽红纱,点缀流苏璎珞,瞧着精巧又奢华,流露出闺阁脂粉气,苏梦枕的马车不免相形见绌,平添了一层简朴寒酸的意味。
双方擦肩而过时,那辆锦绣华车主动停驻下来,青衣侍女挽起纱幔,一位妙龄少女端坐其中,她容貌很是清丽脱俗,朱唇黛眉,风姿婀娜,穿着一袭水绿衣裙,气质干净清冽犹如山溪,别有动人之处。苏梦枕的车驾制式简单,看起来十分寻常,但他这个人心性坚如磐石,迥异于流俗,不见丝毫局促,反而礼貌颔首,淡淡然唤了一句:“雷大小姐。听闻汴京城中,论起江湖势力,原本当属六分半堂独占鳌头,后来苏遮幕一手创立金风细雨楼,硬生生在六分半堂的地盘上分了一杯羹,及至后来,金风细雨楼历经苏遮幕和苏梦枕父子两人努力,日渐壮大,成为能够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一方巨擘。
六分半堂总堂主名曰雷损,膝下唯有一女,唤作雷纯,虽因筋脉太弱,无法习武,但为人冰雪聪明,足智多谋,想必就是眼前这位秀丽绝伦的姑娘了。顾白月按捺不住好奇心,从苏梦枕肩膀处探出小脑袋,悄摸摸看了过去。雷纯见苏梦枕无甚谈兴,她自己亦是有要事在身,寥寥几语之后,就要各奔前程,谁知冷不丁瞅见一张容光清绝,丽质天成的芙蓉面。少女韶华稚龄,已然出落得倾国倾城,意态高洁,俨然姑射仙子,这般摄人心魄的绝世美貌,纵使雷纯同为女子,也不觉为之恍惚失神。绿衣女郎讶然片刻,掩唇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当真是我见犹怜。”
苏梦枕一袭绯红锦衣,围着狐裘大氅,握拳抵唇,淡色唇舌间溢出轻咳,即便疾病缠身,亦丝毫无损从容雅量,“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小名唤作阿月,她自幼生长于山野,性情顽劣,不通庶务,让大小姐见笑了。”这话看似苛责,实则暗含对少女的维护,活脱脱一个嘴硬心软的古板大家长,苏楼主这敝帚自珍,总是喜欢护犊子的秉性还真是令人叹服。顾白月从花瓶里抽出几支开得正盛的郁紫色山茶花,笑吟吟地送给雷纯,“多谢姐姐夸赞,依我瞧,姐姐才是人比花娇呢。”雷纯噗嗤一笑,“我听柔儿说起过你,以前还只道她夸大其词,现下才知名副其实,待我探亲回来,必要亲手制一匣子梅花糕予你吃。”她言笑晏晏,妍丽脸庞已彰显出一种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风情,曼妙眼波状似不经意瞥向苏梦枕,后者岿然不动,熟视无睹。原来雷纯同岭南温家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干系,算起来沾亲带故,都是旧相识,因此她也受到了温家寄来的新婚请帖,准备前去观礼。闲话叙过,尽了礼节,那辆平平无奇的枣红色马车继续前行,车窗上伏着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顾白月小声赞叹:“师母好漂亮…”本来正闭目养神的苏梦枕浑身一震,霍然惊醒,目光凌厉,犹如鹰视狼顾:“你说什么?”
顾白月怔愣,不懂得他为何做出如此反应:“伯伯在世时曾替你和雷姑娘立了婚约,你是我师父,她不就是我师母吗?”苏梦枕迎着她澄明眼眸,惊得眉峰微微一颤,肃声道:“我与雷姑娘的婚事不过是父母之命,无可奈何之下的相互妥协,牵涉两个帮派利益纠葛,其中诸多内|幕,不便多说,且她待字闺中,清誉要紧,师母'二字更是无从谈起。”顾白月初来乍到,以为汴京城中闺阁千金皆是规行矩步,将贞洁名声看成比天还大,当下自省道:“原来如此,那我是该言语谨慎些,这样吧,等到雷姑娘回来,我也送她一些药膳,权且当作赔礼。”苏梦枕心头晦涩难言,暗沉沉凝视她半响,终是半阖眼帘,幽幽然一叹:“倒也不必……
进得城内,街头巷尾,熙熙攘攘;两旁屋宇,鳞次栉比。处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期间充斥着无数茶坊酒肆,庙宇公廨,还有各类独具特色的脚店,一幅锦绣画卷缓缓投映在少女眼中。
顾白月兴奋不已,桃花眼里一片纯粹星光,亮晶晶地瞧向贩夫走卒,俗世烟火,时不时会心一笑,遇到杂要卖艺,角抵嬉戏者,还会脆生生地鼓掌喝彩。苏梦枕窥见她笑靥胜春,眸色粲然,也不嫌弃小丫头聒噪,低声吩咐茶花将马车行驶得再慢一些。
少女察觉到他的视线,回眸一笑,“嗳,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很没见识?没办法,乡下人第一次进城,麻烦你多担待点吧。”苏梦枕莞尔。
他们行了一路,看了一路,途经宫闱禁苑时,苏梦枕蓦然沉声一问:“阿月,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顾白月怡然浅笑:“我看到三教九流,市井百态,看到憨态可掬的童子追逐玩闹,看到环佩叮当的仕女簪花顾盼,看到鬓染秋霜的老者含饴弄孙…苏梦枕剑眉紧蹙:“还有呢?”
顾白月若有所觉,笑意渐渐收敛,体悟到太平盛世下的悲凉底色:“我看到乞儿求食,嗷嗷待哺;看到纤夫赤足,血痕斑斑;看到舞女折腰,身不由.…“不,不够,还不够,远远不…”
他安静听着,听着,以喑哑泣血的语调,嘶声告诉她:“阿月,你要看,用你的眼,你的心认真看!”
一双枯瘦瘦削的手握住少女双肩,迫使她转身,远眺万里山河:“你要看到边关秋月,大漠黄沙,看到将士眠冰卧雪,枕戈待旦;看到外族异动,前狼后虎,几番蠢蠢欲动,看到十室九空,百姓苦不堪言;看到王庭弊病,蠹虫暗滋,看到文恬武嬉,官贪吏敛,儒腐民愚…
少女伶仃纤细,弱不禁风,却牢牢跪坐在那里,修修似竹,柔韧坚定,内心燃起一团熊熊烈火,野望恰如更行更远还生的离离春草,形成燎原之势。那苍白俊美的男人仿佛一瞬间化作水鬼,冰冷阴郁,低声询道:“阿月,你真的看到了吗?”
顾白月笃定:“是的,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国朝逐渐式微,公卿掩耳盗铃,圣人闭目塞听,紫宸殿的椅子上盘踞着一条苍老昏聩的龙…”
苏梦枕欣然笑了起来,他轻轻呢喃:“真是孺子可教也。”金风细雨楼内,总管杨无邪站在廊下,一声声催促叮嘱:“动作快点,再耽搁下去,等会儿楼主和阿月姑娘就要到家了!”帮众们身着黑色劲装,头缠红带,忙得应接不暇,不解地说道:“这也忒尽心了,知道的是咱们楼主收了个徒弟,不知道的还以为生了个女儿呢。”杨总管虎着脸训斥:“胡说什么呢?”
帮众们笑嘻嘻地起哄:“可不是嘛,您瞅瞅这日月阁,布置得霞光灿灿,金堆玉砌,别说是一个尼姑庵里野生野长的小姑娘,就是金枝玉叶,当朝公主的寝殿也不过如此了。”
有人附和:“是啊,楼主此举真让人不解,若只是购置一些女孩子家喜爱的绫罗绸缎,珠宝珍玩,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还再三敦促,让我们收拾出三间大屋子做书房,摆满史书典籍,兵法谋略,以及一摞摞官员风评,朝政密报,一个毛丫头,看得懂这些吗?”
另有一人道:“何止呢,你们看到隔壁院子那群糟老头子没?一个个老掉了牙,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我原以为是上门讨白食的落魄穷书生,找人一打听,曜,都是退隐官员,也曾为官作宰,出将入相,这会儿正摩拳擦掌,伸长脖子等着给那小姑娘上课呢,难为楼主把他们都请了来。”有人咋舌:“楼主如此不惜血本,殚精竭虑,难道有意让那小丫头执掌门户?”
有赖于苏梦枕的细心安排,顾白月进入金风细雨楼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一份比她命还长的课程表,每天卯时起床读书,亥时左右才能休息,从早到晚,共有八位老师分别为她讲授不同课业,包括但不限于经史、儒学、礼仪、数术、骑射、对弈、经济……
顾白月看到那张密密麻麻,写满课程名称及附属要求的红纸,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惊恐捂脸:“你要送我去考状元吗?”苏梦枕冷冽一笑:“状元算什么,我要你登临绝顶,俯视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