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折
第86章波折
永安别苑。
下人进进出出,灯亮了一宿。
天将亮的时候,顾老抹着汗出了屋。
分明是隆冬时节,顾老却衣衫尽湿,唇色都泛着白。所幸他面上带着轻松:“去禀报你们公子,成了。”屋内各种古怪的味道缠绕在一起。
草药的清苦味,腐烂的血腥味,熏香的甜腻混杂成一团,直到有人哑着嗓子道:“开窗。”
清冽的雪意冲破一片昏沉,飞舞的雪花打着卷落到床榻之上。萧翊脸色一片惨白,颧骨高凸,但昔日泛着乌青的唇色终于转为健康的红。刚刚过去的一夜,无疑是难挨的。
萧翊四肢百骸都泛着疼意,稍微呼吸重一些,肺腑都在痛。但他眼神明亮,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光。皇兄他说过会从阎王手中抢回他的性命。
他做到了。
皇宫之中,萧晟似有所察,哇哇大哭起来。青玄宫亮起光,兰妃温柔哄劝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晟儿乖,娘亲在…雪越来越大了。
谢尘安一行人已行进至离永安不足三日脚程的地方,偏偏大雪阻了路,只能滞留在驿站中。
这一耽搁便是数日。
除夕一天天近了。
庄子里也渐渐清闲下来,江辞宁去庄子的时间调整为三日一次。因着天气越发冷了,她需得在申时便往回赶,否则路上便会结冰,行进困难。
这一日江辞宁的马车刚刚驶出庄子,便发生了点儿意外。车夫忽然拉住马,在马儿受惊的嘶鸣中骂道:“长没长眼!”雪地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跌坐在地,包袱散落在身旁。车夫的呵斥声中,风荷打起车帘问:“怎么了?”车夫说:“我们好好驾着车,这人忽然冲出来的!”那女子显然被吓坏了,伏在地上不停磕着头。江辞宁透过车帘看了一眼,问:“这位姑娘可有受伤?”那女子身形僵硬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她头上裹着御寒的巾帕,看不清脸。
江辞宁交代风荷了几句话。
片刻后,风荷下了马车,将一个荷包放到她面前:“姑娘,我们姑娘说若是有难处,可以到前方的庄子找管事,便说你是由江姑娘推荐来的。”女子没有动作。
风荷主动将荷包塞到她手里,折身上了马车。女子伏在地上,许久之后,她才扶着膝盖缓缓起身。马车碾过雪泥,留下几道长长的印记。
女子咬牙切齿将手中荷包扔到地上。
朔风吹开女子遮脸的巾帕,露出一张憔悴枯槁的脸。来人正是幼安。
她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脸上表情似是妒恨,又像是懊悔。片刻后,她还是咬牙切齿捡起地上的荷包,裹住巾帕离开。临街的一间茶肆中,萧翊静静注视着那道踉跄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此人不对劲,去查一下。”
侍卫颔首告退。
雪下得大,很快便将马车压过的痕迹覆盖住。天地一片苍茫。
萧翊眺望远方连绵的雪山。
他的身体经过调理,已经大好,今日原是想来看一看皇兄办的这庄子,却不想撞到了江辞宁。
皇兄不让他再出现在江辞宁面前,他听命便是。于是他主动避开,等着江辞宁离开。
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刚好看见方才跌在车前的女子被他的侍卫拦下。萧翊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据他所知,江辞宁在大燕应当没什么故人,此人是谁?还不到酉时,天色便已经彻底黯下来。
萧翊尤在病中,慢条斯理喝着一碗药。
下属前来禀报:“公子,那女子什么都不肯说。”萧翊将最后一口药喝完,轻描淡写道:“用刑。”不到一刻钟时间,下属便来回复了,只是语气有些犹疑:“回禀公子,那女子自称是亡齐的公主……”
萧翊蓦地抬起了眼眸。
“属下已经命人停止用刑,公子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看?”屋内点着烛火,昏黄的光线在幼安身上飘忽。她双手双足都被铁链锁住,半边身子都是血,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都在颤抖。
萧翊推门而入,门扉吱呀一声,无疑于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幼安尖叫一声,疯疯癫癫说:“本宫乃幼安公主!本宫是大齐的公主!谁敢动本宫……父皇,父皇!皇兄……皇兄救救我…萧翊的视线落在一旁带血的针具上。
只对她用了最轻的刑罚而已。
萧翊往前走了一步,悠长的影子覆盖在幼安身上。幼安剧烈挣扎起来,边哭边叫:“离我远点!我是大齐的幼安公主!本宫是公主!!”
萧翊终是在她面前站定。
他声音掺着雪夜的凉意:“你说,你是大齐的幼安公主?”半个时辰后。
幼安被人搀扶着回了房。
萧翊独坐屋中,洁白的雪花在暗夜中飞舞,地上仍残留着幼安的血。屋内的炭盆烧尽了。
下属轻声提醒:“公子,天气冷,您还在病中,要不还是回屋吧。”萧翊终于动了,他声音缥缈,似在轻叹:“天气这般冷,昔日娇纵跋扈的公主,却能奔袭千里,来到北地。”
下属没有出声。
幼安已经被一轮针刑吓破了胆。
也或许是因为一路北上的艰险,叫她急需一个发泄口。萧翊循循善诱,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公主亡国,亲人赐死,命运急转直下。
嫡亲的兄长齐废帝死在牢中,死前捎人送来一封血书,告诉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或许是凭借着恨意,又或许是不甘,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她靠着齐废帝的人帮助,一路来到了永安。
……可是在最后关头,她为何没冲上去,将一切都说出来?没了炭盆,屋子里很快冷下去。
萧翊终于起身,他敛着眉眼,对身旁之人说:“兄长诸事繁忙,勿用此事去叨扰他,待我核实清楚一切,自会禀明他。”幼安觉得浑身都很冷。
冷到她缩在被子里不停哆嗦。
可是稍微热起来之后,被长针刺破的伤口便又痒又痛。百般痛楚之下,她伏在床榻上嚎啕大哭起来。可只是哭了两声,她又强迫自己噤声。
她不是公主殿下了,没有人能容忍她的娇纵跋扈……再哭,只会死。她狠狠将自己埋在被衾中,眼泪糊了满脸。一路前来多少艰险,她都没有哭过,直到此时,她才将自己的眼泪都流尽。她恨极了江辞宁,可在见到江辞宁之后,她却迟疑了。她没有很快捅破自己得知的那个秘密。
如今她已经亡国,而她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就算是自己告诉了她这一切…又如何?
谢尘安便是大燕的皇帝。
若是她惹了长宁不高兴,只要他想,自己于他而言便是一只蝼蚁,轻轻就能碾死。
她遂了皇兄的愿,但谁又来管她的死活?
她恨自己的懦弱,也恨命运不公。
分明她才是出身高贵的公主,为什么到头来却是她落得如此下场?不。
她要活下去。
帮她一路前来的人,乃是皇兄奶娘的儿子。如今他也只不过是在一家商户做事,又能给她什么?比起说出一个会惹得长宁不开心的秘密,她不是更应该利用她们昔日那点可怜的情分,求长宁给她一处容身之所吗?幼安愣了下,猛然抬起头来。
对,她如今已经成了丧家之犬,长宁总归会看在昔日情分上帮帮她的吧?“她要见公子。”
萧翊刚刚回房不久,便有下属来禀报。
萧翊笑了下:“不是才见过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道:“走吧。”
总归他现在也极为无趣,会会她打发时间,倒也不是不行。但萧翊没想到,幼安见到他的时候,会对他说:“我虽然已经亡国,但我乃长宁公主自幼一同长大的姐妹,你放我走,我定会让长宁重谢于你。”萧翊啼笑皆非:“长宁公主?”
幼安有几分紧张。
眼前之人看上去虽然病弱不堪,但周身华贵,想必也不是等闲之人。若他根本不惧怕长宁,又该怎么办?
她旋即想到什么,眼眸一亮,微微抬起下巴:“你可知你们大燕的皇帝也曾是我的先生,他对我喜爱有加。”
萧翊眸光一冷,面上却浮现出一个笑:“是吗?”他语气有几分古怪:“可是我们大燕的皇帝,现在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啊。”
幼安其实浑身都在颤抖。
皇兄只在信中写了自己的猜测。
她没有任何证据。
她其实不明白谢家嫡子为何会是大燕的皇帝,更不明白为什么皇兄要她将此事告诉江辞宁。
但她还是来了。
或许从答应此事之时,她心中便埋下了某种隐秘的想法。如今只不过是……听从本心,折了皇家的傲骨,为自己谋一线生机罢了。幼安只能强迫自己不露怯:“总之你放我走,只要我见到长宁或者谢先生,他们总会帮我的。”
萧翊点点头。
幼安大喜,正要道谢,男人的冰凉的手掌却轻轻抚上了她的喉咙。他一点点收紧手掌的同时,偏着头微笑:“亡齐公主,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幼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双眼充血,脸颊一片涨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忽然有人脚步匆匆闯入屋中。
萧翊手下一松。
幼安跌坐在地上,疯狂咳嗽起来。
下属脚步一滞,匆匆冲到萧翊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谢公子出事了。”萧翊脸色一变,猛然回头:“你说什么?”眼看着除夕将至,谢尘安一行人却依然被大雪封路阻在驿站之中。再耽搁下去,他们便赶不上除夕前回宫了。趁着昨日雪停,谢尘安命人前去疏通道路,清理完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和山上滚下的落石之后,勉强开出一条路足以通行。哪知他们刚刚行进了一半,忽然发生了雪崩。好在现下人已经被救出来了,只是谢尘安受了伤,此时仍在昏迷。怕人心浮动,众人没有着急赶回宫中,而是在永安城郊的一处别苑中落脚。萧翊赶到的时候,大夫刚刚问诊结束。
他远远瞧见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谢尘安,脸色阴沉得可怕:“我兄长可有大碍?”
大夫叹道:“公子被落实砸中了后脑,此时已生淤堵,虽无性命之危,但一切还要等公子醒来之后才能确定。”
萧翊的心高高揪起:“他何时能醒?”
“老夫为公子开了散淤活血的药,若无意外,明早应该能醒。”大夫离开之后,萧翊快步走到谢尘安榻边。见他的脸颊、手背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划痕,神情阴冷:“那段路,查出问题来了么?”
下属小心翼翼回答:“公子,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并无埋伏,也无人在路上动过手脚,是…是巧合。”
见萧翊迟迟不开口,他又道:“属下已命人去请顾老了,公子放心。”萧翊终于嗯了一声。
月色惨白,显得雪色越发清冷。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谢尘安,心脏失控地跳动着。皇兄一贯谨慎自持,又何时像这般为了一个人冒险?扶在榻上的手渐渐用力,关节都泛起青白来。凌云宫。
江辞宁从傍晚时分开始,眼皮子便跳个不停。她问了一遍又一遍:“嘉德殿那边可有谢先生的新消息?”风荷总觉得是她太紧张谢大人了。
分明谢先生昨日刚来过信,说会在除夕前赶回来。眼看她着急,风荷出言宽慰:“殿下,您别着急,谢大人约莫已经快到永安了。”
江辞宁稳了稳心心神:“嗯,只是我这心里从傍晚开始便在发慌,也不知是不是他路上出什么事了。”
风荷拍了拍她的肩:“好殿下,您这是关心心则乱,谢大人身边高手环绕,能有什么事儿呢。”
江辞宁心想也是。
那么多大风大浪他都过来了,马上就可以回到永安,又能出什么事呢?她点点头,将自己为谢尘安准备的腰带取出来,准备继续绣。这是她为他准备的除夕礼物,得耐着性子精细些绣。哪知刚刚拿起针来,手指便被扎出血来。
她疼得嘶了一声。
嫣红的血珠慢慢渗出。
江辞宁盯着指尖,忽地起身:“去叫福康来,我要写信给谢先生。”雪下了一夜。
天地茫茫一片,青松都被压弯了枝丫。
萧翊一夜辗转难眠,天色将亮,便起身前往谢尘安的房间。怎知刚出房门,他远远便见谢尘安门前有人进出。萧翊心下一喜,疾步走过去:“兄长醒了?怎么无人通知我?”他大步跨入房中,语气欣喜:“兄长,你身体怎么样……”他的尾音渐渐消失。
床榻之上,谢尘安面色清冷如雪,眉眼微敛,大夫正在一旁替他诊脉。谢尘安听到他的声音,并未抬头,只是微微一笑:“阿翊,你来了。”萧翊意识到不对劲。
他走上前:“兄长……”
谢尘安对大夫说:“张大夫,您先去歇息吧。”张大夫起身行礼,提着药箱一脸愁容地离开了。萧翊手心出了汗,他克制着惧意:“兄长?”谢尘安终于抬起眼来,他的眸色比平常更黑更深,却无半点光亮,空荡一片。
“阿翊,我眼睛受了伤,暂时看不见了。”他语气极淡,却惊得萧翊往后一退,打翻了桌案上的梅瓶。“兄长!怎么会一一”
他表情旋即变得空白,“是因为落石的原因么?”谢尘安闲闲倚在榻上,仿佛全不在意:“嗯,大夫说或许是因为颅内淤血,你无需担心,他已经为我开了药,等淤血散去,兴许就能复明。”回答他的是萧翊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兄长,我已命人去请顾老了,他乃妙手神医,定能有办法。”
顾老闲云野鹤,若是无事,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要请到他,恐怕还要费上一点时间。
谢尘安嗯了一声:“只是除夕之前,恐怕就不能回宫了。”萧翊心底忽而翻涌出怒火重重。
若不是为了尽早赶回宫中见长宁公主,兄长也不会受伤!一道阴暗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都是因为她。
她要兄长为她放弃一切,愿随她离开皇宫,抛却前尘还不够,如今又累得兄长受伤……
萧翊陷在阴暗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谢尘安在耳边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直到谢尘安的声音稍微重了几分:“阿翊。”萧翊猛然回过神来:“兄长,方才有些出神,你刚刚说了什么?”谢尘安道:“顾老给你解毒的时候,兄长并不在你身边,很疼吧?”萧翊的眼睛霎时湿了。
他蹲下来,仰头看着眼前的兄长:“不疼。”是眼前之人一次又一次抢回他的性命。
比起天人永隔,那些痛楚又算得上什么?
大夫交代谢尘安需要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