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
情深缘浅,是为魔障。
东荒大言山下,一女子仰卧于树干上,双手并排头下。皎洁的月光撒照在树上,染白了她。素月素心,灵气交融。此情此景,女子吟道:“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如今看来,只是我做的一场梦罢了。”此女乃月神嫦羲。夏至时节,是新任天帝帝俊与日神羲和的大婚之日,嫦羲想起与帝俊昔日的花前月下,不禁感叹,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在做梦罢了。
帝俊刚在天后羲和的旸谷势力,以及鞠陵于天的折丹上神等人辅佐之下,得到辅佐历任天帝的重臣东皇的认可,入主九重天。两人成亲已有三百年,虽伴有口角,但因之前共患难,帝俊与羲和感情和睦。这年夏至,羲和诞下一男孩,帝俊兴奋不已,凤凰飞上九重天,群鸟数百随之,这是继月神的春江花月夜后,第二次见到如此栩栩如生的美景。想当年月神与天界决裂后,在大言山自立门户,九重天再无稀世盛景。而今天艳阳高照,百鸟朝凤,又逢嫡子临世,真是好兆头。
帝俊抱着男孩来到羲和床边,帝俊轻轻擦拭羲和额间的汗珠,他的妻子,为了生下昭华,差点难产而亡。羲和望着哭声响亮的孩子,道:“陛下,为孩子取个名字吧。”帝俊望着窗外五色璀璨,辉光四遐,道:“昭昭明日,灼灼芳华。咱们的孩子,就叫昭华吧。”羲和接过帝俊手中的孩子,只见孩子眼神炯炯,似乎是初来乍到,贪婪地盯着自己的母后,羲和道:“昭华。昭夫土德,表王气于皇家。华舒明耀,符天道之克明。华儿,定不负陛下所愿,为我九重天开创盛世。”
三年后秋分,桂花飘香。
太素宫内,十二位月主围成一圈,以众星拱月般跪伏在白玉瓦铺就的大殿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围帘。秋风萧瑟,殿外桂花不时洒落,宛如一只只蝴蝶掠过时空隧道,抖落下遍地的哀伤。殿中央,月白色的纱帘轻轻摇摆,帘内人微低起伏的气息若隐若现。
那人平躺在彩袭白榻中,长发如锦缎般铺散开来,眼角柔和,半合半开,脸容清丽脱俗,虽无力苍白但仍旧难掩眉宇间的高雅姿态,令人无法移目。微微皱起的眉间透露出她的艰辛,额间的汗水渐凝成珠。
突然,她开始气喘吁吁,呼吸中大殿的月光渐渐转柔,像婴孩沉浸的酣梦,像母亲抚摸孩子脸蛋的双手。越来越凝聚的月色让伏跪在周边的十二位月主不禁抬起头来,大殿上哑然无声。
春月灿若安好,柔美至极;夏月倾注碧水,壮美至极;秋月薄斗寒露,凄美至极;冬月悄染寒枝,纯美至极。纱幔内各式月光竞相绽放,又瞬间化无。月华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将太素宫的大殿笼罩在一片青色中,皎洁清澈却寒芒无依。
刹那间,殿外的桂花扑进纱账内,将月光筛落成一地的碎玉,当最后一朵桂花依依不舍飘落在地时,床上的女子猛然睁眼,吐了一口鲜血。圆鼓鼓的肚子上腾出一轮圆月光球,最后,光球似花瓣一朵朵拨开,女子使劲坐起来,接住这含苞欲放的光球,纳入怀中,这圆月光球瞬间化为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婴孩。
“主上!“嫮女拨开床帘,里面的女子正是月神嫦羲。嫮女半蹲在嫦羲身旁,双手接过哇哇大哭的婴儿。望着月神脸颊毫无血色,就像一朵经历过暴风雨的花儿,扛不住的凋零,嫮女不禁掉泪,十二位姐妹得主上点拨,才有今日之成就。
“万里絮云收,纤阿素练流。帐外香风起,飞花点绣罗。只可惜,本座再也无法遇见此等美景。就让我的女儿,代我享受吧。纤阿纤阿,你说可好。“嫦羲看着眼前的孩子,眼中尽是怜爱与不舍,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可自己,立马就要与她分别。
“属下恭迎少主纤阿降世。”十二位月主恭敬跪拜。
“传我令,即刻起纤阿的身世随本座烟消云散,她将居住在飞境修炼《姮娥宝卷》,直至冲破本座设立的大言山结界,方可继任月神之位。若有违此言者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轮回。”嫦羲虽奄奄一息,但语气中的威严令人警醒。
“遵命!属下谨遵主上之言,若有半分忤逆,愿自费修为,剔除仙骨,沦为最苦的凡人。”十二位月主包含在旁嫮女郑重参拜。
嫦羲望着信誓旦旦,终是欣慰一笑。她抬起手,抚摸纤阿嫩白的脸庞,对嫮女道:“本座刚刚掐指一算,纤阿会在万年内历一天劫,她会被一日宗人所杀。为避免我儿遭遇此等无妄之灾,你们,务必看管好她,敦促她修炼《姮娥宝卷》,直到继承我的衣坨。”
台下的青女皱眉,焦急道:“主上,可太素宫一日无主,这可如何是好?”
嫦羲幽幽开口:“待我去后,你们十二人轮番御月,至于纤阿,将她拘束在飞镜中勤学苦练,直至能冲破飞镜的结界。愿我儿能受得住寂寞,耐得住芳华。大荒危险重重,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可怜悯众生。”
嫮女明白嫦羲的用意,她是在保护纤阿。嫦羲再度恳切道:“切记!莫让纤阿与日系族人接触,”刚才的捻算让自己心惊,只可惜天劫无法替她承担。有修为加持,再让她在飞镜清心寡欲,限于这方寸之地,应是可以断绝那令人无法承受的劫难。想到此处,嫦羲的唇角绽放出一朵宽慰的笑意,眼眸缓缓合上……
天历三十万两千零一年秋分,月神嫦羲因中奇毒殒身。太素宫为月神举丧,自秋分节至冬至,凡间与天界有秋月没有月光。而九重天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天帝帝俊与日神羲和的长子昭华,已年满三岁。这天,帝俊在甘渊殿逗儿,昭华在摇篮里酝酿着甜甜的酣梦,仿佛是天生的王者,整个世界尽在自己的掌控中。小小孩童就展现出惊人的适应能力,即便离开帝俊羲和的怀抱,也能不哭不闹。就在帝俊幻想昭华成为青年模样时,玉虚真人在门口轻轻换道:“陛下。”只见他扶着门阀,张口已说不出下文,显然是奔跑来到甘渊殿的。
帝俊张手示意飞琼过来,令她看管好小殿下,随后大步走到玉虚真人面前,负手道:“何事惊慌?”
玉虚真人努力平定累得气喘的心,道:“月神殁了。”说完,定睛捕捉天帝的神情。
帝俊睁圆双孔,只觉得胸口痛得说不出话,只得用力吐出两个字:“什么?”之前自己曾多次试图挽回她,甚至打算封她为天妃,她都回绝自己。不料,才一年多没见,竟传来这般噩耗。
玉虚真人缓缓道:“太素宫传讯,月神嫦羲几年来一直郁郁寡欢,不幸染上恶疾,于秋分当晚香消玉殒。”方才收到讯息,自己便酝酿着要如何同天帝禀报此事,此时一口气说了出来,心里倒也落下一块大石头,舒服多了。
帝俊笑了起来,眼神却十分悲凄,道:“郁郁寡欢?你为何如此决绝,连死都不肯同我说声再见。嫦羲,你当真对我无情意了是么。”当年为了大局,自己的确背叛了她,娶了羲和。而后,以为只要自己再三缠着她,定能将她挽回。他一贯知晓她的性子,温和善良,却竟未料到,她会这般决绝。帝俊用手震拍房门,“嘶”的一声,门柱猛现一丝裂缝。
玉虚真人叹了口气,拱手道:“天帝节哀!”天帝当年与月神的风流佳话,他也略有耳闻。此刻见天帝面色沉痛,心知肚明。
帝俊努力克制心中的痛惜,深呼吸道:“天后可知晓此事?”帝俊的本意是想携带羲和前往太素宫祭奠。
玉虚真人低下头,道:“小仙已向天后娘娘禀报过此事,但天后说……”讲到这,玉虚真人抬头望了帝俊一眼,面对帝俊考究的目光,躲躲闪闪。
帝俊沉声道:“天后说了什么?”
玉虚真人勇敢地迎上帝俊的目光,一鼓作气地道:“天后说月神于秋分与世长辞,如今已过去整整三个月,既然大言山时至今日才来相告,想必是月神生前吩咐众位月主要低调操办此事。逝者已矣,娘娘与陛下应尊重月神之意,莫要前往太素宫叨扰。还是让大言山像往常一样宁静的好。”适才已向天后秉明过,天后看起来漫不经心,显然月神之死在她心里无关紧要。是了,日宗与月宗两族在十万年前就心生芥蒂,历任日神与月神都视彼此为对手。何况曾贵为旸谷日神的天后,与月神曾因情反目成仇。
帝俊冷笑一声,道:“她倒是推脱得名正言顺。太素宫那边呢!”不出帝俊所料,羲和连表面礼节都不做了。
玉虚真人徐徐道来:“太素宫的大月主嫮女表明月神已逝,大言山应当恢复往日时光,不接受大荒任何神明前来吊唁。”看来,月神是想了无痕迹地走。
帝俊点点头,道:“若真是她所愿,本座愿成全她。”嫦羲真的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
“哇哇哇……”从内殿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是昭华的声音。许飞琼急急忙忙奔过来,边走边道:“陛下,小殿下哭了。许是在找您或者天后娘娘,您看……”刚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了下去,只因看到天帝眼里水光闪烁,双唇紧抿。许飞琼不明所以地望着旁边的玉虚真人,玉虚真人摇摇头,向帝俊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良久,才回过头来,听着昭华的哭声,不满道:“天后呢,偌大的甘渊殿,怎么就你在这伺候着。”儿子都在这里唤娘亲了,羲和却消失不见。再加上嫦羲之死,帝俊正无处发泄。
许飞琼跪了下去,道:“陛下恕罪。天后正在九霄宸殿与众仙商议小殿下的三岁宴,届时会邀请八荒四海的各族都会来。”因天帝将此事全权交给天后来办,所以此刻见不到人也是正常,许飞琼不明所以,不知天帝为何突然迁怒天后。
帝俊不再理会,径直走进内殿,抱起昭华耐心哄着。帝俊看着昭华,想起当年那个花月之夜,流光溢彩,桂花飞舞,他拥着嫦羲,道:“等我统一六界,收服大荒,我们便生一对儿女,男的让他继承大统,女的让她承欢我们的膝下。”而后他为登天帝之位,与日神羲和联姻,嫦羲黯然神伤,却也还是一心为他。后来,自己在日月星三位上神的拥立之下,才有今日之位。赢尽九州无数才华横溢之人,却输了她。佳人已不在……
夜半人尽时,笑昨沧海桑田。年年深秋桂花香,夜夜窗前月一轮。天高水长,恍惚间,五千年已过。
这五千年来,大荒经历了赤鲑鱼族的灭亡,泑泽水族的兴起,西荒几个氏族不断壮大几件出乎意料的事之外,没有大事发生。凡间依旧民生福祉,赞怨参半;八荒神魔互不干扰,倒也悠然自得;幽都鬼君姬无夜五千年前邂逅蝶妖晏苏倩,两人生下一子,名唤姬玄烈,被奉为幽都少君,几千年来,鬼族兵强马壮,幽都一片欢腾。而九重天一干等神仙日日前往九霄宸殿处理日常锁事,天帝多疑刚愎,天后狠辣跋扈,两人秉承日宗的天道,倡导无为而治,无心而就,无仁而施。众仙只得小心行事,察言观色,稍不留神就会被责罚,在他们的威严下,大气都不敢喘,只有在闲暇之余才敢呼朋唤友,品酒喝茶。
五千年能改变很多事,比如,当年那个被天帝天后捧在手心里的宝,昭华,已成为翩翩青年,刚刚继袭了天后的日神之位。
九重天的日子平铺乏味,不带坎坷曲折,就连天帝的弟弟,昭华的叔父帝徽都长叹“日子过得好无聊”。人人都渴望来个惊天动地的波澜。不久之后,天界真出了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