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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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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愣了一下, 而后抬起两只手,连带着脑袋一起晃,快把自己摇成了拨浪鼓。

“不不不不!”花朝深知灵宠认主是怎么回事儿——那便是从身到心, 生死喜乐, 甚至是饥饿饱腹,说什么话,都听凭一人喜恶。

完全没有自我可言, 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完全全的践踏和占有。

花朝痛恨修真界乃至人间皇亲国戚豢养灵宠的这种陋习,绝不想让吉良认她为主。

“我不是你的主人!”花朝立即否认。

吉良面上的笑意僵住, 而后连带着眼中的光彩,都跟着一起消失了。

原本坚定的眼神,被慌张所取代, 花朝赶紧跟他解释,“你不是任何人的妖宠,我也不是你的主人。”

“你可以是你自己的主人, 你按照我说的做,完全能够摆脱妖宠的身份……”

花朝跟吉良解释了一大堆,关于她心中那个上一世努力了一辈子, 也没能达到的幻想——那便是再也没有妖被以药物强行催化成宠,修炼出人智的妖族, 也能够和平共处。

但是花朝说得越多,吉良的表情越发迷茫,甚至可以说是恐慌。

花朝说得兴致勃勃,她甚至想到, 吉良完全可以做了刀宗少掌门之后, 同半妖交好。半妖若是有大宗做后盾, 也就不会再落到一个被逼集体溺亡的命运。

但是看着吉良的反应, 花朝说着说着,就停下了。

她有些操之过急,也有些太想当然。

吉良是妖宠所生,妖宠虽美,但是普遍灵智不太够。

这也是人心最险恶、最龌龊的地方,那些豢养妖宠的人,催化妖宠化形的药物之中,专门添加了令妖宠成瘾和痴愚的东西。

这些药物会损伤妖宠的寿数和灵智,却能让妖宠保持单纯一直到死。

因为……

花朝攥紧手指,因为这样玩弄起来,灵智缺失的妖宠,会在那事之上更加的放荡坦诚,不知羞耻。

花朝不想去回忆她禁了一辈子,也没能禁掉的丹药。

但是吉良乃是妖宠所生,想来那些药物,也已经影响到了吉良。

“你……你有没有吃过别人给你的药?”花朝抓着吉良肩膀问。

吉良听花朝这么问,又高兴了一些。

立刻道:“没有!我是被母亲养大的,母亲说,我们只能吃主人给的药!”

花朝心道果然。

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吉良没有吃过那种操控妖宠的药物,可能只是固有的思想和母胎带的残留药物作用,让他被烙印上了深深的主奴印记。

花朝知道,光是说,怕是说不通的。

因此她为了让吉良重拾信心,也为了让他能够活着出秘境,甚至拥有一个无限可能的未来。

花朝说道:“我可以做你的主人。”暂时先这样,等到以后慢慢转变他的想法。

“主人!”吉良喜极而泣,立刻伸手抱住了花朝。

花朝推开他,拉开距离,从储物袋之中,摸出一颗上品灵丹,递给吉良,安稳他哺魂又收回后,对身体魂灵的损伤。

花朝道:“你以后,也只能吃我给你的药物,知道吗?”免得他这般单纯,又血脉特殊,再被旁的不三不四的东西骗了。

“知道!吉良知道!”

吉良说完,拿过丹药,直接吞下去,碧波一样清透的眼睛,盛满了满足和雀跃,他定定看着花朝,恭顺道:“我一切都听主人的。”

花朝心绪复杂地点头。

松口气的同时,一抬眼,正看到师无射带着弟子们回来,外面已经是正午,花朝感觉到自己有点饿。

师无射手中提了个小袋子,花朝看形状,就知道是他给她采的果子。

花朝安抚性拍了拍吉良,起身要去迎师无射。

结果吉良开始尽“妖宠本分”,突然说了一句,“主人,我爱你。”

花朝:“……”

她回头瞪吉良,吉良拖着一条残缺的腿,凑到花朝身边,抱住了她的小腿,就要钻她的裙子。

花朝吓得直接跳起来,“哎哎哎!”

“别动!”她呵斥吉良,然后又赶紧看向进门的师无射,却发现师无射已经没影了。

花朝心里莫名地一慌。

吉良被她呵斥了之后,伏首跪地,很是害怕。

花朝叹了一口气,尽量忽视周围投来的诡异视线,蹲下耐心同吉良说话。

她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吉良。

因为妖宠从被催生开始,便是用来做那种事情的,那些无德无耻的混蛋,将他们驯化成了没有羞耻心,也不敢有个人欲望的物件。

身为妖宠,便是要随时随地服侍主人,花朝答应了吉良做他的主人是权宜之计,但是吉良并不知道。

他只会用他会的一套去表忠心,他不会理会这大殿之中有多少人,认主之后,即便是主人要他在众人面前交.媾,他也是会做的。

何况吉良做的心甘情愿。

但是他不懂,自己的讨好为什么会触怒主人。

花朝耐心和他解释半晌,他还是不懂什么叫羞耻和尊重。

花朝只好和他说:“我不喜欢身体残缺的人,你要先出了秘境,将身体变好知道吗?”

吉良这回懂了。

但是他有些迟疑道:“可腿……不耽误伺候主人。”

花朝严肃摇头,“我不喜欢。”

吉良立刻道:“那我会尽快让自己变得完整。”

花朝点头,这才起身去追师无射,她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人,反倒在偏殿,看到武凌在和一个九霄殿的丹修弟子说话。

“大师兄,你看到二师兄去哪了吗?”

花朝走上前问,结果侧头一看,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柳叶眼。

这个身着九霄殿弟子服的丹修,是个女的,花朝看清后,张了张嘴,有些愕然,这……竟是个熟人。

这是谢伏的老婆之一,九霄殿新一辈大师姐,也是丹道天才——水千雁。

花朝看着这双眼睛愣住,脑中不受控制想起她上辈子给谢伏生了四个孩子,个个都和她一样清清冷冷,不善言辞,更不会争宠。

花朝很讨厌殷书桃,但是却一点也不讨厌水千雁。

因为她确实被谢伏利用得太惨,若不是她,九霄殿也不太可能那么顺利臣服谢伏。但因为她的性子太冷太木,谢伏都不是不喜欢的问题,是根本娶了之后就当摆设。

她却一片痴心错付,生第一个孩子还难产,身体和元气大伤,差点死了。之后境界倒退,修为崩散,惊才艳艳的丹道天才,最后因为体弱和灵根受损,甚至练不出一炉普通品阶的辟谷丹。

几百年,谢伏去她那里,都是花朝看她受旁人,甚至受婢女欺负,带着孩子过的太差,指使谢伏去的……

花朝重生以来,是真的不愿意去回想往事,但是她总是会碰到剧情人物,毕竟上一世,三族合并,联姻是最好的巩固联盟和政治的办法,谢伏的后宫多如牛毛。

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谁是谁,到底有多少,但是花朝全都知道。

花朝神情复杂,隔着蒙面纱巾看着水千雁这双眼,一时间又想到现在的谢伏,突然就生出了一种不能让谢伏再将上一世的路走一遍的想法。

她最开始重生还不在意,只想和谢伏井水不犯河水,就连昨天,她还觉得实在出不去秘境,就让谢伏再收服一次羽人族。

但是看到水千雁也出现在黄粱秘境,花朝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不仅仅是一个殷书桃,是谢伏早就接触过的,怕是水千雁,也是和他早早就在黄粱秘境同甘共苦过的。

殷书桃那等险恶之人被谢伏糟践,花朝觉得她自找的,活该!

但是水千雁上一世会嫁给谢伏,会帮谢伏争取丹宗归顺,有一半的原因,怕是因为她在秘境之中,是靠着谢伏活下来的。

只可怜堂堂丹宗掌门独女,惊才绝艳的丹道天才,被生生磋磨四百年,花朝死之前,她连个凡人都不如。

“你……”

花朝看水千雁的眼神太直了,水千雁不适的微微蹙眉。

花朝咳了一声,说:“那个,你好啊。”

“我知道你,听说过你,你非常厉害!丹道天才!我爹也是丹修,我也略懂一点点丹道……”

水千雁不吭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

她本人确实也就像个木头。

木头美人,花朝管理御霄帝宫那么多年,就没有见水千雁笑过,她跟自己的孩子之间都不怎么说话。

花朝有些尴尬的挠了挠额角。

水千雁对着武凌点了点头,而后绕过花朝离开。

武凌笑了,露出一对可爱的兔牙,他也就只有对着花朝,才会这样笑。

“她不理你。”武凌打趣花朝。

花朝摇了摇头,笑了一声说,“九霄殿嘛,丹修个个眼睛在天上,正常的。”

武凌说,“水姑娘倒不是不理你,也不是生性冷淡,她是为了灵根纯粹,生来便被取了一魂,缺了一魂,这才喜怒不兴。”

花朝还真不知道有这茬,眨巴了几下眼睛。

花朝心道怪不得上辈子那么木头。

“对了,大师兄,你看到二师兄了吗?”

武凌点了点头,指了指楼上。

花朝点头要去追,武凌却叫住了她。

“师妹。”武凌其实不想管这种事情,人一生经历,缘起缘落,都有定数,横加干涉,总是容易弄巧成拙。

但是……武凌总是不忍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困宥情爱,徘徊不前。

因此他把花朝叫到无人处,问她:“关于小师弟和二师弟,你准备如何抉择?”

花朝:“……啊?”

武凌叹息一声,从袖口之中,掏出了一个丝绦。

丝绦上本来系着两个玉扣,全都碎了,只剩下一条黑漆漆的丝绦。

“师妹,进入秘境之前,你将此物交给我,说是其中封了防身阵法。”

花朝一看这玩意,顿时想起了师无射。

她本就因为吉良有些虚的心,更虚了。

武凌说:“你并未告诉我这是二师弟给你的,我便也只当成寻常防身法器佩戴。”

“可进入秘境,我发现我与二师弟分到一处,二师弟总是看着我神情奇怪,欲言又止。”

“我们连番遭遇妖兽袭击,直到我准备承受避无可避的伤,我才知道这坠玉丝绦的作用。”

武凌声音平淡,但花朝已经听得胆战心惊。

武凌道:“师妹,你可能不知,这丝绦乃是你二师兄,用融了灵识的头发编织而成,两个玉扣里面封的也不是护身阵,而是替身阵。”

花朝呆若木鸡。

这……她根本就不知道!

武凌将已经空荡荡的丝绦,递给花朝道:“他看到你送了我,没有问我要回,也没有说明这是什么,因此生生替我挨了两次重击。”

“他脸上伤疤,便正是因此得来。虽然也因此跌落莲池,得了进境机缘,可也确实命悬一线。”

武凌看着花朝满脸愧疚难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这不怪你,你并不知情,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才将此物转赠给我。我也没想到,你二师兄他……他还专门要我不要告诉你。”

“但是……我总觉得,这东西该由我亲手还你,与你说明。”

武凌说:“师妹,情爱一事,师兄没有能够教你的东西。”

武凌想到师无射问他有没有喜欢过谁,武凌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不过武凌摸了摸花朝的头发说:“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因为这些,作出什么不理智的选择。”

“我只盼望你能明晰一切,从心而择,若是自己也无法认清自身情感,切记不要急躁下定论。”

情深不寿,得失皆伤。

武凌宽慰花朝:“无论怎样,你二师兄都会是你二师兄,他不打算告诉你,想来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花朝心中巨震,眼中却一片茫然之色。

她缓慢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没有急着去找师无射,而是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在极其认真地思考。

她经历过一次感情,就一次,她便已经心如枯木。

她到现在,其实回忆起那荒凉一生,总觉得不真实,不像是她经历过的,重生后她又想抽离那些,又总是避无可避。

她自我拉扯着,也自我厌弃着,带着上一世无法磨灭的烙印,今生走得跌跌撞撞。

她的反复无常,懦弱自私,却一直都在被师无射包容甚至接受。

师无射给她两次替伤甚至替死的东西,被她转送了别人,花朝其实无法想象,他发现的时候,会多么震惊难受。

他的性子并不好。

他从来不是个好性子的人,但是这一次见面他却格外温情,对于丝绦只字不提,连她同吉良拉扯,他都没有上前来,像从前一样不由分说发火,而是选择躲避。

他在无底线地作出让步。

花朝无法站在他的角度去感受,她自问从未如此浓烈的爱过谁,如果按照师无射这般痴魔的模样来对比,那她上一世对谢伏,包括谢伏对她,都不能算是感情。

他发现了她转赠了他的替身丝绦,却没有跟武凌要回来,而是默默替武凌承受了两次重伤。

花朝想到这里,就心悸得厉害。

连灵魂都在震颤,也在无措。

她所得到的情爱,只有谢伏给她的,一点好处都粉饰妆点得华丽惑人,让她满足之后,便是无尽空虚。

但是师无射的好,却扎实的像一块无法撼动的石头。

他那样善妒,发现花朝把他给出去的“命”都转送了,却没有戳穿也没有要回,他是为什么呢?

花朝冥思苦想,从正午,一直想到了漫天昏黄。

她从临窗的石阶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死的双腿,慢慢拾级而上。

每一步,她都走得无比沉重;又每一步,她都像是把过去固有的情感认知,挣脱摔碎在这斑驳残破的楼梯之上,轻松无比。

师无射还能为什么呢?

他对武凌有同门之情,却绝无舍生忘死之谊。

他当然是意识到了花朝有多在意武凌,所以他愿意爱屋及乌。

他在爱屋及乌啊。

这种感情,深沉的像不可转的匪石,也热烈的像滚烫猩红的岩浆。

花朝怕死了,她怕灰飞烟灭,怕重蹈覆辙。

但是她不受控制地举步向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根编进了师无射墨发的丝绦。

她像寒冬之中抱薪而死的孤魂,悠悠荡荡麻木冰冻,她怎能不去傍近这一座为她一个人爆发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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