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格雷, 这次也麻烦你了。”
里夏尔将几枝修剪好的鲜花递给了身边的青年,然后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看着。
虽然已经能适应坎特贝尔的大部分的工作了,但他在花的搭配上还是有些不得要领。
没办法, 花艺也是一门需要潜心研究的学问,里夏尔在这一领域又完全是一片空白——哪怕本人恶补了一堆相关知识, 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掌握。
为了避免翻车, 在接到复杂的花束订单时, 他只能求助格雷或汉斯。
格雷随意地挑选了一些用作衬托的花和叶,开始摆弄起来。很快, 一个半球形的花束就有了大致的雏形。
看着看着,里夏尔的头顶上亮起了一个灯泡。
还有这个思路!
他之前在练习搭配时, 为了避免颜色冲撞, 一般只考虑同色系或是邻近色的花。但格雷今天用紫色来搭配橙色系的花, 不仅不违和,反而显得抢眼,效果意外的好。
原来如此,对比色……看来他的视野还是太狭窄了。
里夏尔在心里默默记着笔记。
“谢谢,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最后的捆扎完成后,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高兴地接过那束不算大的花束,像是宝物一般地捧在怀里。
“也谢谢你啦, 给我提了这么多参考意见!她应该会喜欢吧!”
他扭过头,语气轻松地对着里夏尔说道。
这位顾客想买一束花向喜欢的女孩告白, 却又担心选的花对方不喜欢, 反而弄巧成拙。所幸在一番交流后,里夏尔根据他对女孩性格、喜好的一些描述, 推荐了不容易踩雷的品种。
“祝你顺利。”
里夏尔笑着挥了挥手, 送别了这位同龄的顾客。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打扫?早上已经做过了。换水……还没到要换的时候。新送来的花的茎叶也修剪完毕, 都插进花桶里,搬到通风良好的地方去了。
见店里暂时没有可做的事,格雷又回到窗户边的桌子那看书,里夏尔也在旁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用看书名,他也知道格雷读的是什么内容——封面上的帝国英雄怀特霍斯的画像实在太显眼了,一看就是和他有关的著作。
在这里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夏尔注意到,只要一有功夫,格雷就会读一些英雄传记或是和历史有关的书,而且读得相当之专注。
……他是那种会对英雄传说感兴趣的人吗?
虽然相处一段时间了,但里夏尔依然有些看不懂格雷。
第一次相遇时,脸色苍白的青年满是戒心和敌意,有着仿佛仇视一切的眼神。但第二次相遇时,他又在明知自己的危险性的情况下,主动伸出了援手。
那偷天换日的计划简直能震撼里夏尔一整年。
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有种做梦一般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在救出格雷的时候,里夏尔有一种预感——他和自己有些相似,因为经历了巨大的变故,无法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思想上也容易走向极端。
所以当初与格雷分别后,里夏尔曾不止一次为他草率的决定感到后悔。
他不应该把有着那样遭遇、那样眼神的人一个人留在那里。
但在坎特贝尔再次见到格雷的时候,他已经收敛了此前那种露骨的敌意。虽然依然冷淡,话也不多,但至少能正常地和别人交流。
特别是在格雷安静地看书的时候,里夏尔更是无法把他与之前那个浑身是刺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是从英雄的冒险故事中找到精神寄托了吗?
里夏尔思来想去,只能找到这个解释。否则,一般人哪会以那么快的速度振作起来?
不管怎么说,格雷能走出伤痛,他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里夏尔甚至考虑过,要不要买几本英雄传记送给格雷。
正好他现在有了工资收入。
不过格雷的阅读速度惊人,几天就能解决一本,书的封面一直在不停地变化——有这样的阅读量打底,万一买重了就有点尴尬了。
要不,下次问下泽洛斯吧?他也喜欢这种题材的故事,还向格雷借过几本,或许会知道有哪些是格雷还没看过的。
里夏尔漫无目的地想着。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坎特贝尔的室内充满着温暖的空气。待在这样的地方,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变得散漫了。
不过这样的散漫没能维持多久。
原因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里夏尔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了。
他真的要一直等待下去,把梅特里希的记忆当作救命稻草吗?这是不是算在逃避责任?
里夏尔摊开手掌,默默地凝视着同龄人一般不会有的厚茧。这是他战斗过的证明,也是他罪恶的证明。
现在依旧能够看到。那些没能救下的人,没能握住的手。耳边总是萦绕着痛苦的□□声,哭泣的孩童的声音。
土地是干涸的。空气是混浊的。天空是紫红色的。他早已忘记了温暖的阳光是什么样的感觉。
陷入回忆的时候,里夏尔仿佛能感觉到热风再次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了鲜血的味道,以及日复一日无止境的战斗。
一股苦涩的冲动涌上了里夏尔的喉咙。
这一次,距离“灾厄”到来还有多久?两个月?三个月?
里夏尔目前最忧心的问题是,他刺杀艾涅斯特的举动会不会改变历史,导致那个日期提前?
他真的能悠闲地度日吗?
可是坎特贝尔的氛围实在是太友好了,友好得他不忍心将那句话说出口。
说出那句“我差不多要走了。”
店主的汉斯总是让里夏尔良心有些不安。听说了他的遭遇后,汉斯不仅慷慨地给予了工作的机会,还经常在一些方面有意无意地照顾他。
在他的眼里,里夏尔大概是一个举目无亲、孤苦无依的、来王都找工作不仅没找到,还被卷入刺杀案并身受重伤,以至于身心受到巨大打击的可怜的少年。
……里夏尔顺着他的思路想象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朵飘零的无助的小白花。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好意思和那位老人说出真相?说这个“可怜的少年”其实就是凶恶的袭击犯本人?
在坎特贝尔帮忙的梅特里希是一个性格比较内敛的孩子。除去“疑似同类”的身份外,令里夏尔在意的是,梅特里希有时会展现出相当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处处为别人着想的特质。
比如说,虽然他对格雷黑暗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不是梅特里希自己说的,而是里夏尔在相处中察觉出来的,但他依然理解了对方的部分本质。
他不仅不在意格雷态度上的冷漠,反而一面关心格雷的心理状态,一面注意留出让对方感到轻松的距离。
泽洛斯则和梅特里希相反,他的性格外向,表里如一,对谁都没有隔阂。和这样的人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里夏尔和泽洛斯聊天的时候,偶尔还会不自觉地被他逗笑。
……如果对方能不对他“救世主”的身份那么好奇就更好了。
其实早在时间回溯之前,里夏尔承担的痛苦就超出了一个少年人能负载的极限。在这之后,他又一刻不停地来回奔波、计划并实施刺杀,早已经身心俱疲。
尽管本人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在无意识地寻求着一个能带来安宁的地方。
坎特贝尔恰恰符合这样的条件。
但与此同时,这样“贪图安逸”的想法又给里夏尔带来了新的的罪恶感。
“——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这么反常?”
“——呃,我不是……我没有!”
从较近距离传来的声音,让里夏尔一下从沉思中挣脱出来。
离坎特贝尔不远的地方,站着刚刚才光顾了生意的少年。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兴奋,说话结结巴巴的,一脸的慌乱。
他的对面则走过来了一个女孩。
里夏尔在心里咦了一声。看她的样貌和打扮,怎么有点像少年口中那位“心仪的对象”?
听了一会,搞清楚状况后,里夏尔不禁默默地同情起了那位顾客。
总结起来就是,这位纯情少年选了一处适合告白的地方,让心仪的少女在那里等他,想买了花过去给她一个惊喜。但是选花时耽搁了太长时间,导致对方直接找了过来,将他逮了个正着。
他把拿着花束的手藏在背后,女孩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女孩往左走一步,他就往右移一步。
两人不停地玩着转圈的游戏,看上去十分的滑稽。他似乎不想放弃原来的计划,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可疑行径。
最后在女孩越来越不解的目光中,少年自暴自弃地脚一跺,把花束简单粗暴地递了出去,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里夏尔没有听清那句话,但他发现少女的脸慢慢染上了红色。
少年如释重负。
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少男少女微笑的样子简直如同画卷一般美好。里夏尔看着看着,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淌过。
“和平真好啊。”
他们离开之后,里夏尔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少年的眼睛里映出的是窗外的蓝天。没有被魔素污染,澄澈、美丽的,向着远方无限延伸出去的蓝天。
如果现状能一直维持下去,他大概是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的。
……
格雷熄了灯,轻轻地关上房间的门,走下楼梯。
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夜风穿梭而过,发出呜呜的沉重的声音。
格雷用手按住了被风吹得乱舞的头发。
他再次在脑海里确认了一遍罗兰迪亚王宫的平面图。
………
有一股冰冷的空气拂过脸颊。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映入了眼帘。深夜的寝室在月光的浸染下,从墙壁到床单都被铺上了一层青白色。
可能是在这个时间点的关系,他依然有种身处梦境之中的感觉。
罗兰迪亚王国国王布瑞斯·杰米奈·奥尔特雷整个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做一些让他心悸的噩梦。
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用手撑着床板,慢慢坐直了身子。窗帘无声地飘动着,偌大的房间里异常的安静,只能感受到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的一缕微风。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在他的心中徘徊。
为了安抚这缕不安,布瑞斯甚至翻身下了床,走到窗户的前面,看着外面的夜空。天穹上散布着无数的繁星,月亮被灰黑色的云层遮挡了一部分,正从间隙中漏出柔和的微光。
“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谁知道呢?”
像是回应他的困惑一般,有道青年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一股寒意攀上了布瑞斯的后颈。
这里是王族的寝宫。没有他的允许,不管是警卫还是侍从都不可能进入。
他缓慢地转过头。
处在视线前方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没想到你竟然在这个时候醒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青年看上去约有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带着兜帽的黑色衣服,随意地倚在墙上。在朦胧的光线下,这道身影显得有些虚幻而不真实。他的表情平静中带着一点倦怠,似乎只是走累了,选择在这里歇息一下而已。
――如果他的眼睛里没有闪着寒冰一样的冷光的话。
布瑞斯的脑海里写满了疑问。为什么会有陌生人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在出声之前,自己完全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他是用什么手段进来的?警卫到底在做什么?
“来人——”
下一刻,年迈的国王猛地撞上了寝室的墙壁。他在地板上翻滚了几下,口中发出□□。
这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第一次暴力。可能是因为刚才话说到一半的缘故,口腔的某个地方被咬破了,一股铁锈味在嘴里扩散开来。大脑仿佛遭到了铁锤般的重击,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声不断地震荡。
他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液。
“啊,请原谅我粗暴的举动。”不速之客耸了耸肩膀,“不过,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就不能和我好好聊聊吗?”
看来他的登场确实吓到了布瑞斯。
和他遥相对峙的国王的脸色惨白,眼睛瞪大到了极限,仿佛看见了一个幽灵。格雷以艾涅斯特的身份谒见了许多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布瑞斯摆出这样的表情。
……莫名地有点快意呢。
为了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不知道克服了多少困难。王宫的构造复杂得像重重迷宫,而且所有可见的入口和转弯处都有身着盔甲的卫士在来回巡视。
幸运的是,格雷的两重身份为潜入提供了方便——“艾涅斯特”来过不少次王宫,清楚这里的区域规划,“维因”又有魔法这个堪称作弊的手段。有压制魔素活性的魔导器在,他还不用担心王宫会安装棘手的防御系统。
但布瑞斯不知道格雷为此付出的辛劳。他只知道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陌生人出现的含义。
他捂住嘴,感到喉咙异常地干渴。
难不成……这个人就是那个袭击艾涅斯特的刺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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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有可能!大致的年龄、性别都能对上号,而且也只有他有不惊动任何人,闯入王宫的实力。
作为罗兰迪亚的君主,布瑞斯也考虑过自己被刺客盯上的可能性,但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你是……”
亚夏的人吗?能发出的声音比布瑞斯预想中的还要微弱,后半句话几乎消失在了空气中。
“亚夏?”
格雷眨了眨眼睛。片刻后,他恍然大悟。
哦……布瑞斯估计是把他当成是里夏尔了。
有谁能想到,里夏尔刺杀艾涅斯特是为了拯救世界呢?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艾涅斯特的存在对罗兰迪亚至关重要,那么刺杀他的人,也必定会是对罗兰迪亚心怀恶意的人物。
最先遭到怀疑的,就是之前交战过的邻国亚夏。
艾涅斯特的名声完全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他虽然是罗兰迪亚的英雄,但在亚夏却是仇恨拉得最高的敌人,于情于理,亚夏人都很适合背上这口锅。
于是里夏尔就在不知情的时候被改了国籍。
“姑且澄清一下吧,我和那个国家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吗?
布瑞斯有些犹疑。但他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无法验证对方话语中的真实性。而且之前的呼救被粗暴地打断,也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与他的狼狈形成对比的,是青年的从容。
“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格雷向布瑞斯露出一个微笑。
“维因”有一个特性,有心怀敌意的人的面前,他喜欢维持风度,显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格雷时不时地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一来防止OOC,二来正好和艾涅斯特区分开来,防止串戏。
布瑞斯却心中一冷。
正常情况下,友好的微笑往往能会打消人们的戒备。可是放在这样的场合,却只会加重他的不安。
“什么?”
“是你干的吧?对艾涅斯特下手,让他活不过几年就会死?”
他的语调不轻不重,仿佛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
但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在布瑞斯的耳边炸开,让他一阵晕眩。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年轻人的面容,手臂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那是布瑞斯一直苦心隐瞒的秘密,一旦公诸于世,就会引起国家的动荡。
他的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到位,知情者被限定在了最小的范围内,而且都是忠诚度有保障的人,为什么会被泄露出去?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既然知道,那他有什么意图?布瑞斯的脑海里乱成一团。
“你在说什么呢?”
他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找回了发声的能力:“我要害艾涅斯特?这也太荒唐了,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哈哈哈,我真是服了你了,陛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青年低下头笑了几声。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种刻意摆出的友善消失了,唯有眼中的冷光依然存在。
“不过,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恍惚之间,布瑞斯有种被刀架在脖子上一样的错觉。他的全身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后背涌出了大量的汗水,回荡在胸口的心跳声又重又快,甚至令耳膜都在震动。
在短暂又漫长的几秒钟后,布瑞斯终于苦涩地开口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提出质问的人是我。”
虽然声音里没有怒意,但他不敢忽视这句警告背后的分量。布瑞斯咬紧了牙齿。然后,极为不愿地、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是的……我是做了这样的事。”
他小心地挑选着措辞:“但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艾涅斯特·莱埃尔的情况比较特殊。他虽然看上去与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精神极不稳定,随时存在失控杀人的可能性。
你应该也知道,艾涅斯特被国民视作英雄,特别是在年轻人中有着极高的人气。这个隐患一旦爆发,罗兰迪亚将受到无法想象的打击。”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了解多少,所以刻意隐去了和改造人实验有关的信息。
“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痛下决心——通过手术进行治疗,从而保证艾涅斯特不会失控。当然,这个措施确实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健康,但这样一来,他的危险性就得到了消除,可以安心地为罗兰迪亚做出贡献……”
“哦,我知道了。”
格雷望着布瑞斯,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蔑视和嘲笑:“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了吗?”
该说是非常符合布瑞斯的风格吗?在这段话中,被扭曲或模糊的信息不只一点两点。
与此同时,他非常自然地、没有任何罪恶感地,将自己摆在了裁决艾涅斯特的立场上,丝毫不怀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不过格雷也不是真的想向布瑞斯求证什么。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想做什么?”
布瑞斯不安地猜测着年轻人的意图。是想拿这件事来威胁他吗?是想以保守秘密为代价,从他这里获取一定的好处吗?
“当然是来杀你啊,陛下。”
年轻人愉快地笑道。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期待,又有些恍惚,像打量着一个近在咫尺的猎物。
“什么?”
布瑞斯通体冰凉。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亡预感所笼罩。本能告诉他,对方想要弄死自己的话,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啊……啊啊。你……到底?不……”
他语无伦次,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不过是杀人而已,不过是当事人换了个人而已,别这么失态啊,陛下。”
格雷嗤笑了一声,慢慢地朝布瑞斯一步步走近。
随着他的逼近,布瑞斯也挣扎着挪动着腿往后退去。只是,他很快就撞上了障碍物。在背部感受到墙壁冰冷的温度的时候,格雷已经带着毫无改变的笑容,站在了他的面前。
布瑞斯咽了一口唾液,才挤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为什么?”
“我想想……你对艾涅斯特下了手。这个理由充分吗?”
格雷随意地说道。其实这其中也藏着“维因”自己的私怨,不过他懒得承认。
“……你是认真的吗?”
布瑞斯神色愕然。
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他简直想大声地质问这个可怕的青年:之前想杀他的人不是你吗?怎么现在又要为了他来杀我?精神错乱了吗?
然而格雷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他一把抓住布瑞斯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撞在墙上。
“呃!”
布瑞斯仿佛听到背部的骨骼在咯吱作响。
“比起在绝望中缓慢地体验死亡,不觉得能立刻送你去死的我非常的善良吗?”
“怎么可能?”他只觉得无比的荒谬。
“你……你知道杀了我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吗?你想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吗?”
对了!这个青年不是说过自己不是亚夏人吗?布瑞斯试着赌了一把。作为执政长达三十年的国君,他有着自己对罗兰迪亚不可或缺的自信。
只是在格雷看来,这个质问纯属搞笑。
“混乱?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但这笑容无法给布瑞斯带来任何的安心感,“而且世界上少了一个无能的君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无能?我——”
“没错。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
布瑞斯的无能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与亚夏签订的所谓“和平协议”。
罗兰迪亚明明是战胜国,布瑞斯却打着“和平为上”的旗号,在谈判桌上对亚夏做了过多的退让,全然没想到这对将来的罗兰迪亚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些不属于“维因”会知道的事,格雷也无意在这上面和布瑞斯多争论。
“你不是无能的君主的话,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既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痛下决心’,那么为什么不能花同等的精力,想一想不杀艾涅斯特的解决方法呢?”
傻子都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讽刺的意味。
布瑞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我没有选择!我真的没有选择!”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你也知道艾涅斯特的能力有多么可怕吧?我不这么做的话,要怎么保护国民的生命安全?”
“你当真毫无选择吗?”
这一瞬间,布瑞斯仿佛听见了青年假面破碎的声音。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布瑞斯,一双眼睛像深海的海底一样,涌动着窥不见底的黑暗。
“不管是加大对退化现象的研究力度,或是向帝国寻求技术上的支持,都有值得一试的价值吧?你不可能想不到。但是,你不愿意支付那份代价。”
格雷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可是你凭什么要牺牲艾涅斯特?他为这个国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不管是作为当初的玩家,还是如今的反派,格雷都没有理由不痛恨布瑞斯。
艾涅斯特的荣誉并不是轻松得来的。他固然有着出众的天赋,但就本质来说,他依然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他会疲惫,会受伤流血,会为了难以突破的战局苦恼,为了一点微小的胜机拼上性命,为力所不能及而造成的牺牲自责和后悔。他甚至会因为一次次目睹战友的死亡而濒临崩溃。
但是他不能崩溃。他还背负着着无数人的期待、死去的战友的遗志,以及他对这个国家、对国民的责任感。
那就只有不去在意了。
在极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中,艾涅斯特将自己与外界割裂,放弃了必不可少的大部分联系。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他了,因为曾经构成“艾涅斯特”的要素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在他看来,这样的痛苦是值得的。在漫长的战斗后,他终于为罗兰迪亚带来了胜利。
然后,主君给予艾涅斯特的是背叛与死亡。
格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愤怒不加掩饰地爆发了出来。
“你想杀的不是别人,是你和学院的受害者!他承担了你们的罪恶,却依然无怨无悔地为了这个国家战斗!你就是这么回馈他的吗?”
“你到底要践踏别人的人生到什么地步?操纵了他的诞生还不够,还要否定他的尊严,剥夺他的未来吗?”
“——布瑞斯,我无法原谅你。”
吐露完心中的积怨,格雷的心中突然敲响了警钟。
糟了……这下可能有点过火。
这些话有些偏向于“格雷”的立场,而他所理解的“维因”还不至于为了艾涅斯特的事这么激动。
意识到这点后,格雷赶在系统跳出来加他OOC值之前,松开布瑞斯的衣襟,任由他滑落到地上。自己则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瞬间恢复了平静。
风度、风度。
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种不自然的转换情绪的方式同样加深了布瑞斯的恐惧。
“我……”
布瑞斯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子,混乱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这个青年如此愤怒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知道“退化现象”、“学院”这些直指核心的词汇。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
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否则他会死,他一定会死!
“我……”他终于抓住了一个重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确实不应该那样做!
我对不起艾涅斯特!我为我的行为道歉!艾涅斯特现在还活着,我会想办法挽回这一切!”
“真的吗?”
格雷只是嘲弄地看着他:“你能让艾涅斯特健康地活下去吗?”
“……”
布瑞斯的回应是急促的呼吸。
当然不能!
改造人能力退化之际,体内的魔素会失去原先稳定性,渐渐向外界逸散。这会给原本的宿主带来身体与精神上的痛苦,但就目前来看,还没有危及性命的例子。
然而在手术导入的物质的刺激下,一旦退化,艾涅斯特承担的负荷要比其他改造人大好几倍,远远超出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
所以他注定一死。
这一进程是不可逆的。就算现在再想补救,也已经来不及了。
布瑞斯本能地想要撒个谎,先蒙混过去再说。但是青年直直地看向布瑞斯,令他的话哽在喉咙里。
那目光极为锐利,令他心神震颤、毛骨悚然,仿佛可以撕开伪装,看穿布瑞斯死死抓住不放的所有隐秘。他擅长的虚张声势毫无作用。
让人战栗的沉默还在继续。空气是那样的稀薄和沉闷,脚下的地面仿佛正在剧烈地摇晃。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但布瑞斯不愿意承认,即使结局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很抱歉,我……”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消失。”
面对语不成声,只能一味颤抖的布瑞斯,青年无情地宣告道。
“只要你不存在的话,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不光是艾涅斯特。维因、里夏尔……布瑞斯的受害者实在太多了。虽然理论上维因不知道这些事,所以格雷不能直说,但这并不代表着布瑞斯的罪恶就不存在了。
为什么因为一次救人的行为,里夏尔就要失去好友和养父?
不仅是里夏尔,那些死在布瑞斯的命令下的改造人又是何其的无辜?他和学院罔顾了伦理和技术上的不成熟之处,才造成了一系列“确实存在的风险”、“暂时克服不了的技术障碍”,为什么责任要由改造人们来承担?
虽然没能完全听懂,但布瑞斯直觉一般地理解了格雷对他深不见底的憎恨。在被评价“无能”时膨胀的愤怒,被直抵根源的恐惧吞噬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
他拼命地喘气,仿佛肺里的空气被抽干了一样。
“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布瑞斯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不停地摆动着手臂。尽管他是王国的最高掌权者,但此时此刻却是那样的无力,能做的除了求饶就只有祈祷。
“别杀我!别杀我!”
他祈祷着卫兵能破门而入,结束这场噩梦。
但他始终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更绝望的是,布瑞斯意识到了一件可悲的事。就算卫兵赶到了,也不见得能从袭击者的手中救下他。
他可是那个能杀进军部,与艾涅斯特交战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怪物啊!
布瑞斯歇斯底里的忏悔声逐渐减弱,最终被绝望吞噬,只剩下杂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无论他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找出什么样的借口,都不能改变他暗害艾涅斯特的事实,也不能改变他当今所处的状况。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第一次想撤回当初的决定。他无比渴望神明能够赐予他这个机会。
……真的吗?
如果时光倒流,他真的能确保自己不会做出相同的事吗?
布瑞斯会后悔仅仅是因为生命受到了威胁,并不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确实认可艾涅斯特的功绩,也感谢他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这点毋庸置疑。正是这个男人一举破开陷入泥沼的战局,让罗兰迪亚军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艾涅斯特。
理由很简单。他是一个改造人。
改造人不属于国民的范畴。他们是失败的实验品,是怪物,是他想要洗清的污点。是由学院制造出来的,随时可能威胁罗兰迪亚稳定的不安全因素。
处于退化阶段的改造人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旦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他们就会陷入疯狂,做出种种无法预计的举动,甚至会试图破坏进入视线的一切事物。
布瑞斯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也不看看,那些发疯的改造人造成了多大的伤亡?就连提出理论依据,并主导实验进程的加尔兰博士都未能幸免于难。
虽然也有平稳度过退化期,最终过上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的生活的人,但谁敢保证艾涅斯特就能像他们那样呢?
更让布瑞斯担心的是,艾涅斯特的失控,会不会让那项实验暴露在公众面前?
再追根溯源的话,人们会不会发现,这项既不人道也违反伦理的的实验,其实是在自己的允许下进行的?
布瑞斯完全能想象到到时要面临的处境——苦心维护的形象崩塌、国际舆论哗然、国民丧失对国王的信任、执政被动摇……
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退一万步说,就算艾涅斯特不会失控,布瑞斯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全性。如果他在意自己的出身,对布瑞斯心生怨恨呢?
布瑞斯当初可是无视了他们的年龄和心理承受能力,把改造人当成消耗品送上了战场。
再或者,艾涅斯特会不会沉醉于自己的地位和力量,产生不该有的野心呢?
他深知艾涅斯特的实力有多可怕,也清楚他在国内的人望和影响力达到了怎样一种程度。这样的人一旦产生叛意,又会带来多可怕的后果?
他能想到一百个对付艾涅斯特的理由,却唯独想不到一个放过他的理由。
所以,这构成了一个死循环。他只能对艾涅斯特下手,导致这个青年找上门来。
可是这里存在着一个不可解的谜题。那就是——这个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两次冒着生命危险刺杀艾涅斯特,就算两人之间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恨,也绝不可能存在什么情谊。可他却又为艾涅斯特的遭遇感到不平,甚至不惜潜入王宫来杀自己。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疯子?精神异常者?思维异于常人?
这实在是超出了布瑞斯的理解范围。
“你到底是什么人?和艾涅斯特有什么关系?”
——维因和艾涅斯特的关系?
格雷在心中哇哦了一声。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火上浇油的好问题。特别是由布瑞斯这个身份特殊的人提出来,就更加刺激“维因”的神经了。
他应该怎么回答呢?
旧友?曾经的竞争对手?
哪边都不太对。
其实维因比艾涅斯特更不好扮演。
表面来看,这个身份既自由又方便,不受责任和人际关系的束缚。但正因为如此,维因缺乏明确的目标,以及与人交往的动力。
他没有朋友、没有热情、没有梦想。
漫长的□□和折磨摧毁了他对很多事物的向往。正如责任感支撑着艾涅斯特活下去那样,支撑着维因活在这个空虚的世界上的,大概也只有仇恨了。
这样冷漠的维因,要如何才能与另一个身份建立联系?
刚到罗兰迪亚的时候,这个问题着实让格雷头疼了许久。不过在几次翻车后,格雷意外地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艾涅斯特可以看做是维因没能实现的梦想。那么反过来说,在艾涅斯特需要自己帮助的时候,在解决艾涅斯特无能为力的事情的时候,维因就能从中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个既利他,又利己的动机——他通过帮助艾涅斯特,来维系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
于是布瑞斯看到,青年露出了一个看不出感情色彩的微笑。
“我和他的关系嘛……一个是失败品,一个是成功品,仅此而已。”
遮蔽天空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轮明亮的圆月隔着窗框,遥遥地悬挂在他的身后,青白色的光辉勾勒出了一个冰冷的轮廓。
“至于我是什么人……你说呢?”
布瑞斯的喉咙发出“嗬”的短促的吸气声。
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
一阵晕眩向他袭来。
自实验被封停之日起,就如同噩梦一般潜伏在他心底的阴影。
失败品。
布瑞斯还没有糊涂到猜不出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他之前还试图隐去那场实验的信息,但现在看来,这份努力显得是那样可笑。
因为这个人和艾涅斯特一样,是从实验中诞生的产物!
可他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所有的改造人都处于布瑞斯的监视之中,一旦出现可疑的行为,就立刻会被就地诛杀。这些年来,他从未听说过有脱离掌控的例子。
即使再往前追溯,在实验室尚未封闭的时期,那些危险分子也早就被处理了!
“你究竟是——”
“很遗憾。”
格雷突然偏过头,望向身后的窗户。
“时间差不多到了。”
他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轻声说道。
皎洁的月亮依旧安静地挂在天空,距离太阳升起还有漫长的时间。但就像是回应他的声音一样,一道亮得刺眼的光芒划过视界,黑夜的帷幕被徐徐点燃。
不知何时,一个绯红色的复杂纹样在青年的脚下展开。它几道圆形的边缘不断地旋转和重合,最中间则刻印着燃烧着的火焰图案。
“什、什么!”
布瑞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无疑是只有魔法才创造出的景象。但是这里是哪里?是魔素活性被压制到极限的王宫!
他是看到幻觉了吗?
但下一刻他就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了。
迸裂的闪光一瞬间改写了当前的环境。
狭小的寝室里灌进了燥热的风。满眼都是红色。一切都在燃烧。窗帘被撕扯成碎片,火焰的影子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跳跃,家具在热浪中扭曲融化。就连月亮,窗外的月亮似乎也被烧得通红……
“咔嚓!”
屋顶的水晶吊灯重重地摔到地上,溅射出无数碎片。
布瑞斯也在一瞬间被热风所吞噬。烈焰灼烧着他的肺,炙烤着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血管,在身体内部尽情肆虐。
血肉就像浸泡在岩浆中一样,不断地翻滚蒸腾,变成焦黑的灰烬,嘶哑的喉咙震颤到了极限,一寸寸地崩裂。明明痛得都快要疯掉了,却又不断地被疼痛扯回理智。
在这炼狱之中,黑衣的青年却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明明是他亲手造成了这样的惨状,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仿佛打从内心感到愉快。
这个人一定就是所谓“恶魔”了。除了他,布瑞斯实在想不到有谁更适合这个称呼。
那个人背对着不祥的绯红色的月亮,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从头到脚,一寸寸,一点点地消失在火焰中,直到不再在世上存在一丝痕迹。
他真的错了。他的决定创造出了一个怪物——
这是布瑞斯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