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136章
【萧逸】
秋雨淅淅沥沥。
梧桐落叶, 微寒的风吹拂, 雨丝不断, 灌入古朴的石廊之下。
这是位于京城南郊的一处庄子, 叫赵乡。从赵乡庄子往北望, 能隐约望见太.祖陵寝祾恩殿最高处那金黄色的庑顶一角。
皇陵左近,闲人勿进, 这边一大片, 都是皇庄范围, 没有普通村庄,日常更是人烟寥寥。
很寂静的地方,只闻听风声雨声。
山风灌入石廊, 鼓起宽大的素色袖袍, 乌色长发用木簪束起一半,余下披散在背后, 几缕发丝随风轻动,落在脸颊一侧,愈发衬得肤白如玉。
浓黑的长眉下,一双凤目微微翘,天生微微带些红晕的眼角, 一动,波光潋滟般的惊艳, 正是萧逸。
只他如今, 却少了昔日那种刻意的和润, 俊美面庞神色沉沉, 步履匆匆,时辰一到立即起身从宗祠而出,沿着廊下一路往里,直奔后宅正院。
后宅正院的外间,立着两名太医,二人正皱眉提笔低声商量,斟酌着最后调整方子。
浓浓苦涩的汤药味道弥漫着整个正院内外。
前安王妃申氏重病。
申氏是沉疴,病卧已长达一年多了,时好时坏,始终不曾彻底痊愈。年头三月末突兀倒春寒,她受了寒气,病势汹汹急转直下。
掌管赵庄的内务总管太监见状,遂报了上去,上面便遣了两个太医过来。
但也没能拖延得太久,至秋日,申氏病势沉重已不能起。
一路入到里间,随申氏入赵庄的两名贴身侍女就守在床前。二女回头,眼圈通红,流露出明显的悲色。
萧逸疾步上前。
申氏瘦了许多,久病,昔日如银盘满月般的丰润脸庞已凹陷下去。脸色蜡黄,颧骨凸显,眼睑闭合,她整个人深陷被褥,一动不动。
和萧逸出去前见的一样。
她没醒过。
萧逸面色沉沉,不用太医说明白,申氏病危。
怕已到弥留之际。
果然,两人太医斟酌过后,方笺最后只简简单单写下几个字,开了一味独参汤。
两侍女噙住的眼泪刷一下来了。
浓浓的参汤很快端上来了,萧逸亲自接过来,撬开申氏牙关,一勺勺喂进去。
参汤喂进去一会,大约一刻钟,申氏醒了。
睁眼一阵,看清了俯身坐在床沿的萧逸,“……殿下。”
她挣扎想坐起身,萧逸按住她,小心扶起,竖起软枕,轻轻将她放在上面。
他握住她一只手,低声:“表妹。”
申氏眼睛半阖下来,她努力睁了睁。她的回光返照并不如人意,混沌冗沉,才睁开眼,就已经有要重新闭合的趋势。
她努力撑着,她有话想和萧逸说。
“殿下……”
张了张嘴,瘦削无力的头颈努力侧了侧,申氏看向后方。萧逸知她意思,立即回头令道:“都下去!”
申氏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身体越来越重,感觉斜倚都不能够了,眼前昏昏沉沉,她努力睁开眼,伸手想碰触他的脸。
萧逸一把攒住她的手。
屋里已剩下两个人了,申氏嘴唇蠕动一下,萧逸立即伏身过去,申氏声如蚊呐,费力说:“殿下……你走吧。”
她死后。
他就离开赵庄吧。
是她拖累他了。
当年,江南确切消息一传回京城,忠毅侯府立即被下了大狱。忠毅侯申元,世子申时,及已分出去的二房三房。
再怎么提前安排,这些当家男人都没法鱼目混珠的。涉及谋逆,罪大当诛,圣旨下,尽数处以斩刑。
死讯一传回,申氏当场吐血晕厥,从此一病不起。
大恸损根元,兼那段时间惶惶不可终日,过后又悲伤死无全尸的父母叔伯。她羸弱又释不去心病,治不好。她甚至想自己快些病亡,不要再拖累他。
但萧逸不肯,多次请医,又盯着她调养。
可形势处境变化之大,申氏只是个寻常养成的闺阁千金,她有心想好,可是好不起来。
病况直转之下,直至今天。
垂危奄奄一息,她费力告诉萧逸,让他走。
她死后,万万不要再顾忌她身后其他。
“殿下……”
眼前渐渐模糊,努力说出几个气音之后,申氏搁在腹前的另一只手动了动,无力滑下。
眼睑半闭不闭,了无声息,经已气绝。
萧逸低头,以手覆眼。
良久,才松开,眼睑泛红。
他坐起身,轻轻抽出软枕放平,扶着申氏躺了回去,拉起被子覆在她的肩下,他低头轻吻她的眉心,抬手,轻轻阖上她的眼睛。
这是他的表妹。
虽无刻骨铭心爱,却有涓涓流水情。
……
申氏病逝。
深秋的九月,丧礼结束。
赵乡庄子重归寂静。
萧逸立在园子西侧的假山顶的亭下,枯黄倒伏,满目萧索,瑟瑟的冷风吹过,拂动他垂在腰侧的素白绦子。
一身素淡,他背影清减了些,人立在高高的石亭下,虽显孤寂,但依旧笔挺。
随侍宦者扫了四下一眼,轻步上前,低声:“殿下?”
这人姓蒙,叫蒙季,虽一身太监服饰,却不是个真太监。他是前安王府护军统领蒙仲的胞弟,也是萧逸心腹之一。
只不过,蒙仲在明,他在暗。
当初蒙仲随主子南下,他便留在京中压阵。
这个赵乡庄子,外有御前禁军里三层外三层轮流值守,内有十二监遣来的大小太监管事把控庄子一切事务。
当初萧逸连同江南谋逆案一众大小涉案人员押解返京,当时先帝还在,有关萧逸的处置,在先帝突发重病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先帝下旨,夺萧逸王爵,迁至南郊皇陵附近的赵乡庄子软禁,令他在先祖面前忏悔并作守陵。
同时,将萧逸并萧琰手下的明暗势力彻查深挖,务必一网打尽。
上述一事,直至今上登基,仍接手大动作持续下去。
两个春秋寒暑,外面早已改换天地。
大势已去。
只不过,若以为萧逸从此即如那笼中之雀,只得束困了此余生,却是错了。
蒙季轻声劝:“殿下,如今时机成熟,您该尽快离开了。”
新帝登基快两年,江南谋逆案早已翻过新篇,安王已经淡出视线,没任何人留意他,时机已经成熟了。
如今王妃已故,最后一丝牵挂也去了。
该走了,以防夜长梦多。
秋风瑟瑟,黄叶打着转被卷入石亭,萧逸淡淡眺望,风声呼呼,袖袍鼓动。
良久,他道:“去准备吧。”
“是!”
……
昔日谋划,不成功便成仁。
成了固然好,倘若不成,该做的准备也必须提前做起来的。
譬如,除申元等以外的申家人。
至于他自己,也有提前安排过一些事情。
说到底,萧逸面上再温润,骨子里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大晋是没有皇帝杀子的先例,只若要他后半生深陷囹圄毫无尊严,他宁愿自戕于江南。
早在他封王分府,正式自立门户那时起,萧逸就命人悄悄在安王府掘了一条地道。不宽,也不长,就通往后巷的院舍,唯有一点,进口非常非常隐蔽。
安王府查封并检抄过多次,但直至今日,这个通道口都没有被发现。
除此之外,还有南郊东郊的多处庄子,尤其是南郊,靠近皇陵这一块的。
这些庄子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历代用来安置夺嫡失败被排斥与京城朝堂外的失意人,抑或用来软禁犯错的皇子。
平时并没有人去注意它们。
是属工部管辖的,荒废归荒废,但不能彻底破败了去,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时不时修修补补很有必要。
萧逸当年在工部经营很深,借着检查修缮的的空隙,这地道就悄悄挖好了。
其中包括了赵乡庄子。
深夜,赵乡庄子燃起熊熊大火。
火势极大,映红了半边山麓。
扑灭以后,守庄禁军发现前安王尸骨残骸。
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自焚,看来,王妃病逝,前安王再无生恋。
禁军将领和太监总管对视一眼。
他们心里甚至有几分轻快,死了好啊,死了一了百了,守这庄子,固然是先帝和陛下的信任,但前程也就这样了。
安王自焚,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虽然这般,但二人仍旧仔仔细细勘察过火场,来回几次,并没发现异常,这才各自写折上呈。
……
早在火起之前,萧逸已遁地道离去。
地道进口在莲花池的底部,蒙季走在最后,启动机括,地道坍塌。
已经安排好了,烧透的庑殿顶会崩塌,碎石瓦砾会将所有痕迹掩盖过去。
火光熊熊,赵乡庄子喧声沸扬,一座山头之隔,一叶扁舟,无声顺流而下。
……
前安王自焚身亡。
这消息即如大湖中扔下一颗小石子,激起浅浅的涟漪,但很快被其他事情覆盖。
十月,初雪簌簌而下。
漫山遍野的白,肃穆的皇陵覆上一层厚厚的雪,有些淡的阳光照射在金黄色的屋脊和鸱吻上。
萧逸立在山巅,寒风呼啸,袖袍猎猎而飞。
从他这角度望过去,皑皑白雪,淡淡几点金。
大晋开国四百载,皇陵宏伟,范围很大,即使他站在足够远,也能很清晰俯瞰整个皇陵。
他注目在东南方位。
太.祖陵往西数去的第八座,即是先帝陵寝。
萧逸看的却不是先帝陵寝。
事实上,他视线没有在先帝陵寝停驻半分,而是落在先帝陵寝左后方的位置。
那地方也有一座陵寝,规模比帝陵要小一些。
是昭明太子陵。
他禁于赵庄两年,外界消息却并非一点不知的,他知道,萧琰被葬在昭明太子陵园内。
没有立碑,也没有设灵,掘开地宫一侧的汉白玉地面,将骨灰坛子埋进去。
这么些年,亦友亦敌,总体而言,表面却从未撕破过脸面。
要说萧逸对萧琰有什么感情,那倒不是。
只是他的过去与萧琰纠结的太深,对方一定程度上,差不多可以代表他往前这二十年人生。
这次离开京城以后,如无意外,他不会再回来了。
告别萧琰。
即等于告别他的一切过去。
伫立许久。
他转身离去。
……
离开了京城。
孑然一身,漫无目的。
在大雁山那一刻,他就很清晰知道,复仇计划戛然而止。
如今,大局早定。
他身边是有些忠心人手,可除此之外,朝堂地方的势力都在不复存在。
即便有漏网之鱼,保命还来不及,不再可能再愿意做什么。
萧逸也不打算再做什么。
皇帝死了,贵妃也死了,朱皇后母子也死了,即便能,千辛万苦再去谋算,也已经索然无味。
船行破水,冷冷河风吹拂。
萧逸打算去西南。
他的母妃生时,曾搂着他说过这个地方,惆怅又怔忪说起过幼年的事。
说没有怨怪过毫不犹豫舍弃她的母亲,多年来不闻不问,那是不可能的。但萧逸能听得出来,他的母妃对这块地方,仍存在眷恋。
萧逸就想着,他替他母妃去看看,亲眼看看这块曾带给她许多欢乐的地方。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去了鄂州。
愕州,位于大江以南,水土丰美,气候宜人,是他给申家人选取的落脚地。
在松县一带置下了大片的田地,前几年就开始陆续安排申家人金蝉脱壳。成事固然好,不成的话,申家人也能安逸富足地过活下去。
溯游而上,抵达松县,登岸,萧逸并没有露面,只默默看过聚居的申家族人。
天灰蒙蒙的,冷冷的雨。
他设了一供案,香烛祭品,当天祭奠他的母妃、舅舅、还有表兄弟们。
三杯酒,浇在黄土地上。
当天,萧逸离去。
无声来,无声去,并未惊动已经规律生活的申家人。
或许,以后他还会再来。
但大概,亦会如今日这般。
春雨淅淅沥沥,雾霭迷蒙,银白身影渐渐没入雨帘之中,再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