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野草
乔知予是在超市里接到郝仁电话的。
之后的三天里, 她木然且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直到遗体告别仪式结束, 一个一米六八的女人被埋进一方一平米不到的墓地, 乔知予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中的郝岚笑得明艳而幸福。
乔知予用力地回想, 照片上郝岚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乔金诚还在世的时候才有的状态。
那时候的郝岚不管做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是外人眼中合格的妻子, 合格的母亲，哪怕对她的要求严厉了一些，可是也从未对她说过重话, 遇到事情总是劝她。
有好几次, 她清楚地感觉到郝岚的情绪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可郝岚还是维持了体面与得体，没有冲她发火。
以乔金诚去世的时间作为节点，从那时候起，一切就都改变了。
曾经的乔知予还在想, 是不是乔金诚去世的时候，连郝岚的魂儿都一并带走了，不然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那么大？
就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判若两人了。
情绪变了，性格变了, 看人的眼神都变了。
现在的乔知予终于明白了, 改变人的不是那一夜的时光匆匆, 而是那一夜里无数次的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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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仁强行将乔知予带回了家中，她担心乔知予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一年半的时间里，父母先后去世，这份打击太沉重了。
在郝仁家里住了两天，乔知予最终还是搬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她将屋子里所有鲜艳的装饰全部换掉，只是在阳台上养了两盆花。
郝仁给她送来一只粘人的金渐层，是一只长得很漂亮的小母猫，有点黏人，不管乔知予在哪儿，小金都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乔知予洗澡的时候，小金都会守在浴室外的玻璃窗下。
乔知予曾动过一了百了的心思，是在看到小金的时候，那颗对自己已经冷硬狠绝的心才渐渐软了下来。
她要是怯懦了、被打倒了，小金怎么办？
她还得打起精神来给小金赚猫粮呢！
回到自己那小公寓后的第一次出门，乔知予是为了给小金买猫罐头。
到了超市里，看着处处都贴着的福字与挂着的灯笼挂饰，乔知予才意识到，这个年还没过，年关越来越近。
卖货的阿姨亲热地招呼，“丫头，买点饮料吧，果汁今天打折！买三桶送一桶！”
乔知予木然地转过头，那果汁是乔金诚生前爱喝的，准确地说，乔金诚可能也不大喜欢喝，只是他觉得那些果汁里含有的营养物质多，每年过年都会买许多。
乔知予往购物车里装了四桶，又跑去宠物区，给小金买了一箱猫罐头和一大袋猫粮，又在超市里如同行尸走肉般逛了一圈又一圈，凡是往年过年会买的东西，只要她记得，都买了，按照三口之家的份例买的。
打车将所有东西都搬回家，出租车司机看着乔知予一个人拎着四个大袋子进了小区，还纳闷，“这家长都是怎么想的，让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买那么多东西，也不说出来搭把手。还有那当爸的，哪有让闺女出来买酒的？一买就那么多。”
那酒是乔知予给自己喝的。
超市里买三送一的饮料被她放到了储物柜里，那四桶饮料都不是她喜欢的口味。
给小金添上猫粮添上水，她从买来的东西里胡乱拎出点来，随便炖一锅，一吃便是一整天。
吃过饭，只要有精神，乔知予就会坐在书桌前看书，一看一整天，晚上累了，她就开一瓶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不喜欢酒的味道，就算是甜口的酒，喝到嗓子里，都会感觉辣辣的，仿佛要将嗓子、食管和胃都烧起来，但她喜欢辣劲过后的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
酒意上头，晚上才不会醒。
晚上不会醒，就不会胡思乱想。
不胡思乱想，夜就不会那么长。
郝仁夫妻俩基本上把眼珠子粘在了微信运动上，每天都要问上好几通。
“乔乔？醒了吗？怎么微信步数还是零呢？”
“乔乔，今天的阳光很好，你出来转转吧。”
“乔乔，舅舅看你的微信步数半天都没动过了，是身体不舒服吗？需要舅舅过去看你吗？”
“乔乔，到舅舅这边吃饭来吧。”
郝仁在担心什么，乔知予心里都懂，她为了让郝仁放心，将手机绑到了小金的肚兜上，小金在屋子里转悠的时候，她的微信运动就能涨几步，好让郝仁放心。
她也会隔上一两天就和郝仁开一通视频，同郝仁唠唠家常，多数时候都是郝仁在说，她在听，偶尔郝仁问的时候，她也会回答几句。
郝仁和妻子说，“看起来还算正常，就是话少了一点，性格孤僻了一点。”
她妻子应道：“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她身上承担的事情太多了。可这个孩子的性格有点独，我能感觉到，她不想让我们打搅到她的生活，也不想让我们过分地关注她。哎，这该咋办？”
“慢慢来吧，总会走出来的。”郝仁无奈，他已经头痛了好久。
会走出来吗？
乔知予也不知道，大概会吧。
她觉得现在这种感觉也挺好的，每天醒了就学习，饿了就填饱肚子，困了就喝点酒，晚上喝点酒就不会胡思乱想，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能撸撸猫。
她的手机除了充电之外，已经成为了小金的私有物品。
牛津高阶词典被她翻来覆去地刷，刷了四遍，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记住了多少，只知道绿色区域越来越多，红色区域越来越少。有好几次，她看天花板上的那些装饰都像是英文字母。
乔知予不知道的是，她母亲去世的消息居然上了新闻。
“津市津港桥发生行人坠亡事件，据获悉，死者是女星乔知予的母亲，系自杀身亡。本台记者曾主动联系过乔知予，但电话并未接通。据知情人说，乔知予与其母的关系并不好，二人曾多次吵架，之前亦有媒体拍到乔知予因与神秘男友约会被其母撞破而大吵一架的事情。其母的自尽，是否与乔知予存在必然关系？记者将为您持续跟踪报道。”
群众不需要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影响他们的主管判断。
乔知予再度被全网开喷。
“先是消费过世的父亲，然后又逼得母亲去世，这人真是疯子吧！”
“大师张玄壁测风水命理，乔知予命中带煞……”
郝仁夫妻俩看到媒体这样抹黑报道乔知予，气得七窍生烟，担心乔知予看到这些骂声去寻短见，连忙跑去找乔知予。
直到到了乔金诚买下的那处屋子，郝仁夫妻俩才意识到，乔知予搬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并不知道。
给乔知予打电话，无人接听。
郝仁被吓得赶紧报警，通过警方的协助，才找到了乔知予住的那处公寓。
彼时的乔知予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都瘦脱相了，她头发乱糟糟的，屋子里是散不去的酒味儿混着猫砂的古怪味道。
郝仁在感谢警察的帮忙，她舅妈就忙着帮忙收拾东西。
“知予，你不是答应过舅舅，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吗？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照顾吗？”
乔知予用尽力气想挤出一个笑来，可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会笑了，嘴角扯了三遍，一直都扯不上去，她只能用平铺直叙的语调同郝仁说，“舅舅，我最近在忙着学英语呢，饭有照常吃，只是晚上睡不着觉，我就喝点酒，喝了酒就睡着了。你看小金，跟着我都胖了好多呢。”
郝仁一看那猫，果然已经胖了许多，这证明乔知予还是用心思喂猫的。
可等他看到猫食盆里累积起来的那堆猫粮时，再也不信乔知予的鬼话了。
金渐层是贪吃的易胖体质，乔知予直接将大半袋猫粮落在猫食盆里，只要猫想吃，就让管饱吃，金渐层不胖才怪！
“乔乔，你必须跟舅舅回去！舅舅不放心你！”
“你有想过你变成这个样子，你爸爸会不会难过？你妈妈会不会难过？”
“你爸爸在你身上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你就变成这个样子让他难过吗？你妈妈后来是病了，我们不和她计较，你想想之前，想想你父亲出事之前，你妈妈一直都把你当成她的骄傲啊！你妈妈希望你变成一个特别优秀的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妈妈会难过的。”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听到‘爸爸’和‘妈妈’这两个词的瞬间，彻底崩溃。
连郝岚去世的时候都没出现过的泪，这会儿像是决堤溃坝的水，一涌而出。
乔知予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力捏住了她的肺和心脏，要将心脏挤破，要将肺捏碎，她大口喘着，只有呼出的气，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有一千一万根针在她肺上扎，在她背上扎。
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拉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来，盯着郝仁夫妻俩震惊的目光走到乔知予身边，半蹲下，抓住乔知予的手，捏住乔知予那冰凉的指尖，问，“妖精，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不是说你这个寒假要好好学习的吗？”
“你不是说你要好好置办年货，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年吗？”
“你不是说自己从来都不骗人的吗？怎么骗我了？”
乔知予终于缓过气来，她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泪，嗓子依旧发僵，语调也硬得不像是她发出来的声音，“你不是在北京过年么，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