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开窍
年底,津岭下了一场大雪。
津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大雪, 雪是头天晚上下起来的, 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 小区里的大树上积雪压了厚厚一层,连树枝都被压弯了。
林幸已经放了寒假,还在被窝里睡呢,周晓慧就给她打电话, “林幸林幸!你看见外边了吗?好大的雪!我们一起出去玩雪吧!”
“下雪了?”林幸走到窗边看, 果然下雪了,外边白茫茫一片,晃人眼睛。
林幸不喜欢雪。
她出生在一座南方县城,四九天里最冷的时候也会下几场小雪, 只够把地上覆一层白霜,就已经冻得人直哆嗦, 让她每年都要生一回冻疮。
那滋味不好受,不去挠它就痒得钻心,挠的时候又疼得打滚, 林幸想起来后怕,抬起手, 把手掌手背仔细看看,还好今年没有再复发。
“我怕冷, 不出去了。”林幸说。
“啊?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去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呢, 你不去我找别人了啊?”
“太冷了, 对不起啊晓慧。”
“好吧, 那我和冯玉去玩雪了。”周晓慧失望地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林幸也没打算再睡觉了,刷牙洗脸换了衣服,出来吃早饭。
“小幸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保姆边和她说话,边把包子豆浆端上餐桌。
“刚才晓慧叫我出去玩,我就醒了。”林幸把包子掰成两半,先吃馅儿,然后用剩余的包子皮蘸豆浆吃,“阿姨,晚晚什么时候走的?”
“我哪儿知道啊?我六点半到的时候徐小姐就已经出去了。”保姆叹了口气,“她们年轻人,工作辛苦,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前天我来的早,看见她,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一些,这样下去非把身体熬坏了不可。”
林幸听了,一心的担忧,连早餐都吃不下去了。
保姆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找补,“不过小幸你也别太担心了,年轻人嘛,哪有工作不忙的?我外甥忙起来连家都不回,恨不得睡公司里,他到现在不也好好的么?徐小姐身体棒着呢,不会有事的。”
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徐溪晚这么折腾,她最忙的时候,甚至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咖啡一杯一杯当饭吃,就算回来之后彻彻底底洗了澡才上床睡觉,林幸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味。
有一回徐溪晚回来得稍早一些,林幸还没睡,一直等她洗了澡上床,抱着她的胳膊说:“晚晚,抽烟不好。”
林幸爱看书,书上说,吸烟有害健康,而且上自然课的时候,老师还在课堂上给他们展示过吸烟人群的肺和健康人的肺的区别,那些已经坏了的肺上,一片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林幸看得心里直发毛,她很怕徐溪晚也会得这样的病。
“你闻到了?”徐溪晚抬起手自己闻了一下,好像是有点烟味没洗干净,她以为是林幸闻不惯烟味,就说:“我再去洗洗。”
徐溪晚当然知道抽烟的害处,可她现在太忙,脑子里装了太多事,公司的、徐家的,徐兴安最近又在给她使绊子,说不定背后又是徐兴言在煽风点火,徐溪晚连睡觉时脑子都一刻不停,不靠咖啡和香烟,她的精力根本不可能保持一天接近二十个小时的高度集中。
徐溪晚以为林幸讨厌自己身上的味道,多数时间她回来时林幸已经睡了,她就在外面浴室简单冲洗一下,直接睡在林幸之前的小卧室里,怕林幸又闻到烟味不喜欢。
于是连续好多天林幸醒来,连那点唯一的、床单上残留的褶皱和余温都找不着了,徐溪晚就像从来也没回来过一样。
林幸心里空落落的,所以那天晚上,她特意熬着夜没睡,等徐溪晚回来。
徐溪晚凌晨三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一开门,只见她卧室的灯还亮着,林幸穿着毛绒拖鞋走出来,揉着眼睛说:“晚晚,你回来啦。”
“小幸?”徐溪晚捏了捏鼻梁,“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我想等你。”
“我不是说过这段时间我会比较忙,让小幸不用等我,自己先睡么?”
“可是……可是我想等晚晚……”林幸低着头,耳根子发红,“小张老师今天表扬我了,我想让晚晚奖励我一个……一个亲亲……”她懂的已经比从前多很多了,再也不是两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主动索要徐溪晚的亲吻,对她而言简直是件羞死人的事情。
小张老师是徐溪晚给林幸找的钢琴老师,徐溪晚现在根本抽不出时间再教林幸弹琴,林幸又想接着学那首曲子,徐溪晚一寻思,干脆找个专业老师来教,还能顺便教林幸一些基础乐理知识,岂不比林幸只会跟着自己按几个黑白键强多了。
徐溪晚抹了把脸,甩去一脸疲惫,才笑道:“好,可以奖励一个亲亲。”
林幸听了,高兴地哒哒向她跑去,她却向后一步躲开了,林幸不解地看她。
徐溪晚说:“我身上有味道,先去洗个澡。”
“可是我喜欢晚晚的味道。”
徐溪晚难得局促,眼神微微尴尬,“是烟味。”
“烟味也喜欢!”林幸抱住徐溪晚的大腿,嘿嘿傻乐,抬头看她,“只要是晚晚的味道我都喜欢。”
“你不是不喜欢烟味么?”
“没有不喜欢烟味。”林幸摇头,她从前和她舅舅一家生活时,舅舅天天抽烟,她都习惯了,“可是抽烟不好,我怕晚晚会生病。”
徐溪晚笑着弯腰抱起她,“我不会生病的,即使为了小幸,我也不能生病。”
“那你可以戒烟么?”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我现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林幸不解,“比晚晚的健康还重要么?”
她还小,徐溪晚不知如何跟她解释,只说:“我答应小幸,完成这件重要的事,马上就戒烟,好不好?”
“嗯……那你完成了,一定要告诉我。”
徐溪晚笑着在她额角亲了一下,“知道了,我的小小管家婆。”
可徐溪晚这件“重要的事”忙起来简直没有尽头,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徐溪晚特意空出来的一两天假日,专门用来陪伴林幸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闲暇时间,林幸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又升了四年级,徐溪晚仍旧在忙碌。
“晚晚,你那件重要的事还没做完么?”
“快了。”
每次林幸这样问,徐溪晚都说快了,快了是多久?可能连徐溪晚自己都不知道。
林幸念四年级时正好十岁,陡然增加了一件烦心事——刚开学不到一个月,有天体育课下课回到教室,她就在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封情书。
浅粉色的信封,只写了“林幸收”三个字,后面还画了个桃心图案,字不怎么好看,林幸的“幸”字还差点写成了辛苦的“辛”,能明显看出涂改痕迹。
林幸从小爱看书,看《十万个为什么》、《大百科全书》,也看莎士比亚、泰戈尔。她还没到能理解爱情的年纪,一知半解地读完,觉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远比不上哆啦A梦有趣,也觉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句子比所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意思很多。所以她看到这封信,第一反应是大概有人和她恶作剧,转头去问冯玉:“冯玉,这个是不是你干的?”
冯玉看到那个粉色信封,脸色一变,“你有病啊?这个一看就是情书,我要写情书也是给男生写,给你个女的写情书干嘛?神经!”
“我以为是你故意整我呢,就是问问,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林幸莫名其妙,突然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凑近冯玉,胳膊搭上了她的肩膀,“哦——我知道了,该不会你真给谁写了一封一样的吧?”
“滚!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还想考一中呢,你别胡说八道!”冯玉话虽这么说,可林幸发现她耳朵尖有点泛红,明显是害羞了。
林幸还没开窍,却也知道,上了四年级之后,很多事情就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除了正式成为“高年级”的一员,发的教材还多了一本《健康教育读本》,连班主任安排座位都不像从前男女混桌,现在都是男生和男生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林幸的同桌就是冯玉。
刚开始林幸还很不能理解,“赵老师这么排座位,不怕我们上课偷偷说小话不认真听课么?”
“你以为男生和女生同桌就不说小话么?说起来更要命。”冯玉斜了她一眼,“男生和女生在一块嘀嘀咕咕更严重,赵老师这是防止我们早恋呢。”
“难道男生和男生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就可以预防早恋了?”
“当然不是,据我所知林大壮就对隔壁班的陈琳挺有意思,只要想谈恋爱,别说隔了这么几个座位,就是隔班、隔年纪,都有的是机会,赵老师这是向我们表明她对早恋坚决反对、严防死守的态度呢。”
林幸并不是这个意思,林幸虽然现在还觉得爱情是个挺无聊的东西,但也不是一点也没想过,她想表达的意思是,老师难道不怕两个男生或者女生之间谈恋爱么?可她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脱离大众,就算说出来也会被归入胡思乱想的范畴,只好把疑问压在心里,说了声“算了”。
“诶,这是什么?”周晓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林幸身后,猛不丁把那个粉色信封从林幸手里抽出来,“哈哈!林幸收到情书了!快,冯玉你赶紧告老师去!”
自从冯玉和周晓慧成为朋友以后,“告老师”就成了一个过不去的梗,时时刻刻提醒冯玉,自己小时候的那些黑历史。
冯玉恼羞成怒“周晓慧!我看你又欠收拾了吧?”
“开个玩笑嘛。”周晓慧顺手撕开信封,拿出信,打开,嫌弃道:“这个字可真够难看的,还好多错别字,啧啧,林幸,这男的可不怎么样啊……石才俊?咦,这不是六年级三班的班草么?”
冯玉挑眉,“你认识?”
“当然认识了,他是我们学校篮球校队的,我不是啦啦队的么?上次市里的篮球比赛我还去给他加油了呢,据说他们班好多女生喜欢他,林幸你够可以的啊,我跟你说,他长得可帅了,真的!”
林幸对这个人长什么样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奇怪,“他不是六年级的么,怎么会认识我?”
“林幸,不是我说你,过度谦虚可就成了骄傲了啊。”
怎么会不认识?全校估计都没几个不认识林幸的!自从她一年级时主持过一次元旦联欢会,还机智救场,以后年年都是学校各种大型活动的主持人,都成了实验小学的传统了,不仅学校师生,连学生家长和好些外校学生都知道她,上次国庆联欢会之后,实验小学贴|吧里多了好几个帖子,都是外校的学生在问,这个又会主持又会弹钢琴的女生是谁,有没有联系方式。
“……太夸张了吧。”林幸咋舌,她上学都是司机接送,除了冯玉和周晓慧这几个要好的朋友,没有接触过太多外人,回家之后就是看书写字弹琴,很少在意外界的事,只觉得周晓慧就爱夸大其词,嘴上没有把门。
“哪里夸张了,我跟你说,就昨天……”
“周晓慧,全班数学作业都交了,就差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交啊?”冯玉一句话打断了周晓慧的喋喋不休。
周晓慧愕然,“完了完了!下节就是数学课!快快快,冯玉,把数学作业借给我,江湖救急!”说着东翻西找地赶数学作业去了。
林幸跟冯玉说:“你有没有觉得晓慧越来越八卦了?”
冯玉看了周晓慧好几眼,才说:“别理她。”又问:“这封信你打算怎么办?”
“嗯……装作没看见吧。”
“周晓慧不是说他长得很帅么。”
“可是赵老师说我们要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谈恋爱看起来很麻烦啊。”林幸也算读过不少名著了,书里头但凡谈恋爱的人,最后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对了,冷饮店老板娘昨天跟我说又要出新品了,吃不吃?”
冯玉想,人家都是年纪越大越成熟,怎么赶紧林幸年纪越大反而越没心没肺呢?不过她还是说:“吃。”
冯玉的父亲三年前做起了小生意,现在家境已经比从前好多了,兜里有了零花钱,除了够自己花,偶尔还能省出一点来请林幸和冯玉吃东西。
“我也去!”赶作业的周晓慧听到了,举着手要求加入,“冯玉我请你哈,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她扬了扬手上的数学作业本。
冯玉脸颊有点热,胡乱说了句“随你便”,低头看书。
林幸眨眨眼,呆呆地想,好像上了四年级之后,大家都开始变得怪怪的。
结果放学之后,冷饮没吃成,林幸被那个送情书的男孩子堵在校门口。
男孩单手插着校裤兜,挡在林幸面前,“林幸,我给你的信你看没看啊?”
“你是石才俊?”林幸抬头看他,这个男孩个子挺高,看上去已经有一米七几了,在一群小学生中鹤立鸡群,难怪是篮球队的呢。
周晓慧在林幸耳边说悄悄话,“对,就是他,帅吧?”
帅没帅林幸倒没看出来,她和徐溪晚生活在一起,相处久了,审美被徐溪晚拉得太高,没有徐溪晚好看的,在林幸看来就是一普通人。
“这么说你已经看了那封信了。”石才俊自信地点头,“那就走吧,今晚就算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都安排好了,我们看电影去。”说完竟然动手去拽林幸的胳膊。
林幸吓一跳,连忙后退了好几步,后退间还瞥见他指甲里的黑泥,心里直犯恶心。
“怎么,你还不愿意?”石才俊很讶异,“想和我约会的女生多了去了,你凭什么不愿意?”
林幸皱眉,心想周晓慧的审美是不是跑偏了,这样的男生也叫帅?
“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去吃东西了。”一旁的冯玉开口,“这位同学,麻烦你让开。”
“吃东西,那更好,反正我也饿了,走,我请客。”石才俊这次更过分,竟然伸长胳膊就要去搂林幸的肩膀,“林幸,我这可是看在你的……”他未出口的话被一声惨叫代替,原来是一把雨伞,毫不客气地敲在了他向林幸伸过去的那只胳膊上。
“晚晚!”林幸整个人雀跃起来,小跑着扑进徐溪晚怀里,“你怎么来了,不是很忙么?”
“暂时可以清闲一阵子。”徐溪晚张开双臂接住她,笑道,“我跟司机说了,这段时间我来接你。”
“太好了!”林幸眼睛弯弯地笑,“那我不跟冯玉她们去吃冰了,我们回家吧?”
“先等一会儿。”徐溪晚放开林幸,改牵了她的手,看向旁边还抱着胳膊哭天抢地的男孩,语气明显冷了,“你是哪个班级的,叫什么名字?”
“你管我叫什么!你以大欺小,还打人,我……我……我要告诉我妈妈!”
“你骚扰我的孩子,这件事我有权告诉校长,让他处理。”
一听告诉校长,石才俊立刻怂了,“告、告诉就告诉!谁怕你啊!我……你打折了我的胳膊,我……我也要告诉校长!我可是校篮球队的,胳膊坏了你们赔得起么?你们……你们等着!”说完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冯玉转头看向周晓慧,“……现在你还觉得他帅么?”
周晓慧失望地说:“靠,怎么这么怂啊?还二百五。”
徐溪晚轻笑,“没事了,你们要去吃冰么?走吧,我请你们。”
“太好了!这下可以敞开肚子吃了!谢谢徐姐姐!”
冯玉鄙视她,“就知道吃,真是饭桶。”
“切!我也没见你少吃一口啊?”
斗嘴归斗嘴,冷饮上来之后,冯玉还是把自己冰淇淋上的草莓挑到了周晓慧碗里,“我不爱吃草莓,给你吧。”
周晓慧用叉子插起草莓,放到自己嘴里,冰凉酸甜的滋味弥散口腔,好吃得她眼睛都眯起来,“那你可真是不懂享受,草莓多好吃啊,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饭桶。”
“哼!”
林幸体弱,不能吃太多凉的,和徐溪晚两个人只点了一杯分食,徐溪晚一面盯着不给她多吃,一面调侃冯玉,“你们关系真好。”
冯玉转过头去看窗外,不自在道:“谁和她关系好。”
徐溪晚想,现在的小孩子,可真够早熟的。
吃完冰,先把两个小朋友送回家,徐溪晚才带林幸回去,回家之后,徐溪晚才道:“那个男孩子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今天才发生的,我之前也不知道。”林幸委屈道:“他上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送了一封信,下午就在校门口拦着不让我走了,晚晚,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好了,我知道了。”徐溪晚摸着她的头,轻轻地笑,“这也不是你的错,谁让我们小幸长得好,才被人家惦记上。”
徐溪晚感慨,林幸今年才十岁,就已经有小男生过来表白,等她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自己还不知道得担心成什么样子。
林幸以为徐溪晚是担心自己早恋,忙说,“晚晚你放心,我不会早恋的!”
徐溪晚知她误会了,笑道,“那小幸有喜欢的人么?”
“我只喜欢晚晚。”
徐溪晚失笑,知道她误会了自己话里的意思,不过林幸既然还不懂这些,徐溪晚也不想过早给她解释,孩子的天真是很难得的,徐溪晚舍不得让她长大。
“男孩子都这么让人讨厌么?”林幸问。
“也不都是这样,有好有坏,你以后长大了,遇见自己喜欢的、觉得好的男孩,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难道女孩只能喜欢男孩么?这个疑问又从林幸心底浮了起来,她看看徐溪晚,终于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