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夜 番外三
直至现在, 我都是无法很好的去接受的, 这般的结局。
初般, 不喑世事, 害了阿婆。
再而带着二十余族人,违了老翁和那夫妇的约定, 保住了银狼,却未能救下狼族。
随后,又是领着他们去救黑猿, 却失了柳拾, 也丢了黑猿一族。
再然后,将性命交予我领着的二十余族人, 到如今,只余下了十七。
无论我怎么去思索, 都无法理解的。
又或许,我其实在失去阿婆,决定闭口不言的那一刻,就猜到了结局,只是不愿去面对罢了。
那时,我们随着黑猿同鬼族交战已有数次, 却均是未能讨到好。
兽族也被唤作精灵族, 各个分族各据一方, 相距甚远,若是长途跋涉去支援,也必定难以拨出太多战力, 各族之间难以相互照应,却从未想过搬迁。兽族中不论其中的哪一族,单独一方的战力均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然,兽族和夜这两族相比鬼族,仅仅输在一点,却几乎满盘皆输。
兽族族内可通婚,可产子,然而产子中,十个难活一个。所以即便个体再是强大,均是敌不过人多势众的。
夜之一脉却是更为稀少,因着他们的能力过于强横,降世之时便遭天谴,受那诅咒,被限制一方。而即便族内可通婚,也是不能产子的。
子出,父母必亡。
鬼族本就不是常理生养的,均是些邪怪的事物,除却那些个常不露面的大长老,鬼族族中的族人都非怀胎所生。
人心产鬼,陵墓产尸,战乱生污秽······这一切,都可以化作妖魔鬼怪。
所以,鬼族人,无魂无魄。
我环着胸站在黑猿的洞穴中,分明是来听他们族长的作战策略的,却不知为何忆起了这档子事,竟是少有的出了神。
身侧的秦伍悄然的抬手拍了拍我的背,我眸子滑过去,便是瞧见了她那笑眯眯的柔美面容,下一刻便懒得理她的又转了眸子看向了身前的羊皮地图纸。
黑猿一族的族长是位健壮的男子,脑袋却是光着,同柳拾倒是颇有些相似,我瞧着他时便也少了几丝冷意,我虽是不爱看柳拾太过娇惯着银狼的模样,却也是知道他心里苦,便总是从未对着他冷过脸的。
而实则我也知,惯着银狼的,并不止柳拾。
我又是不经意的偏了眸子,滑过去看了一眼身侧替我同族长交谈着的秦伍,心下无奈的叹了口气。
柳拾曾同夏玖是夫妻,自然,均是我族人,只是我未能见过夏玖罢了。
在我觉醒回族之前,鬼族便时常攻打狼山,秦伍和苏壹不放心我,便来了镇子,同我朝夕相处二十年,而十七他们便是在狼山停停歇歇地战了二十年。
年岁对于我们实在太过虚无。
我们时而闭眼长眠,再睁开眼就已是沧海桑田。
不若说一年,即便是十年,百年,于我们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短暂而又毫无色彩。
所以,鬼族同我们的战争一旦起了,便常常都要斗个十年百年,才算个停。
夏玖便是那期间死的。
就在我十八岁那年,狼山山脚的防御被攻破,她救了柳拾,一命换一命。
我心下总说,我们这命,若是就这么过着,自是瞧不见头的。我不知自己还要担惊受怕多久,我不知那鬼族何时又会发起战争,我更是不知身侧的他们,还能笑意妍妍的陪着我多久。
所以,我总是不忍心责怪他们哪怕一字的。
我也是知道的,秦伍同苏壹想要个孩儿,柳拾和夏玖也想。
但不能。
不能有身孕,不能留着孩儿,不能产下。
所以我总是默默的看着他们几人用一双慈爱而悲戚的目光瞧着银狼,却一言不发。
我怜惜他们,却也知,我除却怜惜,便再也做不到其他了。
我看向门口牵着银狼在低声打趣她的苏壹同十七,给秦伍递了个眼神便转身出了去。
我无法言语,留着也无甚用处,秦伍知我心思,定是可以同那族长交谈融洽,我便放心离去。
我走出石凿的洞门,只望了一眼十七,他便通透地明了的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山坡另一边,说道:“柳拾去寻那姑娘了。”
我听了,虽是料到,却也免不得黑了脸,抿了唇目光复杂的看着正从那山坡上跃起向着我这边跑来的柳拾,心下总是有些气的,却敌不过心软。
苏壹许是瞧着我生气了,便急忙冲着谈笑的银狼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我瞥了眼银狼抬起娇小的手捂着小嘴的可爱模样,心中的气难得的消了几分。苏壹瞧了,温和的笑了笑,也是看见了前边儿跑来的柳拾,语气满是无奈的开口道:“我知你不信甚么转世,然若是你见过小玖,你瞧了那人类女子,当也是会讶异的。”
我淡淡地觑着奔跑的柳拾,不可置否。
我是不信那灵魂转世一说的。
鬼族无魂,死了便死了,化了尘埃,落了尘土,兽族同他们两族虽是有三魂七魄,身亡之时,魂便也是散了去的,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有什么忘川奈何,孟婆汤药,轮回转世。
待我终是得以看清跑来的柳拾面上的神情时,不由得心上一疼,眉梢颤了颤,不忍地转过了身。
我从未见过那般恣意欢快的柳拾。
他那光头和健壮的体格,瞧着总是憨厚多一些的,而他笑时,也多是憨厚的。
或害羞,或无奈,或讨好,或宠溺,均是憨厚的。
我好似听着了苏壹的叹息声,袖中的指颤了颤,十七却是文文弱弱地笑着又开了口:“未曾去忘川,怎知无轮回。”
那笑意中夹了太多叹息,我最后瞥了眼已经离我们不过十尺距离的柳拾,阖了阖眸子挥挥袖又进了去。
我最是看不得他们那般的。我也最是听不得轮回转世的。
他们暗藏眼底和骨中的悲哀会让我迈不开步子,他们心心念念着逝去之人可轮回个好归宿的笑谈会让我难以自持的想到阿婆。
我这一生,先是将阿婆放进了心里,然后阿婆死了,化作黝黑的泥水埋在了心底。再是将秦伍几人放在了心上,最终却只剩了十七一人伴我身侧。
我早已怕了。
我们商讨完了后便各自回了洞穴,等着鬼族的动作。
不久,大战来临。
那日,河畔的泥沙都被染作了红绿交织的污秽,我单手执剑,立在柳拾身侧,望着这堆满河流的尸身,抬手抹去面上溅上的血色,眸中嫌恶。
黑猿已经损失了不少族人,现下从山中洞穴里跑出来应战的均是杀红了眼,我权衡着战况,不经意瞥到了化作了小狼模样趴在秦伍背上的银狼,心神便是一愣。
我不是给秦伍示意过,莫要将她带出来么?
念及老翁同狼族的族人,我便也不能让银狼有何损伤,想到这儿,我也顾不得观察战况,转身提着剑就朝着秦伍二人的地方杀了过去,却不知,还未待我走到秦伍身边,柳拾就跑过来抓了我的肩。
我挥剑的手急忙一收,偏过头冷怒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怒气和询问。
他却全然都没有瞧我一眼,只是双目呆滞地仰头望着山坡的方向,我瞧着他的模样心下忽的漏了一拍,那不祥的预感让我握着枫华的手都差些不稳的松了,我急忙顺着柳拾的目光望过去,却始料未及。
我那时曾想,是否是鬼族来了增援,又或是那些老不休的长老不怕天谴的打算出手了,却从未想过。
他们竟是敢动人类。
兽族作妖,却比妖善,因此兽族杀恶人无功无过,杀百姓只添业障。
夜之一族,杀人损命。不论善恶,一条人命一行血泪,一行血泪一缕元气。
而鬼族本就是由万物的暗产生,附着于尸,无魂无魄,喝血食肉的族人都是有的,哪里怕那些业障
我终是觉着有些心惶的蹙起了眉。山坡对面的火舌已经快吞噬到了顶端,我阴翳地瞥了眼河畔对面被恶鬼层层包围起来的男子,神情必定已是冷到了极致了。
我拍醒呆愣的柳拾,提剑一挥,借着那力道跃起踏上柳拾的肩,再是一个借力向前跃起后,便在战场的这些人肩上跑了起来。
黑猿族人好似也觉察出了那边村落的火光,均是捶胸冲着鬼族的吼了一声,族长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冲着对面领队的鬼族男子喊道:“影子小儿,你他妈地忒不要脸!人类都伤!有本事你来这面,老子同你一战!”
那男子未回答,倒是族长偏过头望着我又朝我说了句话,那句话并未吼出来,而是逼音成线后对我说的。
我听完后眼神复杂地冲着他颔了颔首,便带着柳拾秦伍等人冲向了那片火光,跃出战场时,身子透过一层结界后,那喊杀声便全然没了。
我瞧着下方的一片火海,心中猛地一颤。三族纷争,不可牵扯人类俗世的规矩在火光中烧作了灰烬。
我看着那狰狞吞噬的火舌,忽的绷了脸,心中悲戚。
我仍是忘不了阿婆的。
还未待我拾好心绪,右侧的柳拾便直接一个跃起冲着下方的火海跳了进去,我们几人均是心中大骇,急忙伸手去拦,却连他的衣角都未能抓住。
秦伍和苏壹登时便白了脸,十七接下银狼抱在怀里也是不语,我心中苦痛,望着被火舌吞没的柳拾,打量着周遭还可勉强通过的地方,带着几人一步步地随着柳拾进了火海去。
村庄的木屋火辣辣地烧着,我瞧了眼手背被烧伤正在愈合的血色伤口,一面寻着活人的气息,一面躲着火势太大的路子,一面,寻着柳拾。
我不知那姑娘住在哪一间房,也不知柳拾落到了何处。
我只是怨。怨他为了一个人类女子弃我们而去,怨他鲁莽,怨他太苦。
然而我们仍是来晚了太多,寻了一道,均未发现活人的气息,秦伍同苏壹一左一右地用剑切着一道又一道虚空挡去时而扑来的火焰,我脚步沉重地走着,十七抱着银狼跟在我身后,均是一言不发。
“少主!”我听着柳拾带着抽气的呼喊,心中一紧,急忙循声跑了去,秦伍一面安慰我说莫急,一面替我挡着火焰,我复杂的阖了阖眸,跑了几步,终是在被火吞得都没了型的房屋后边儿寻着了柳拾。
他瞧见我们后欣喜地眨了眨那双血色的眸子,衣袖被火烧没了,手臂上几处烧伤正在蠕动着愈合,我不领他的笑,冷冷的看着他怀中布衣女子,瞧着女子身子竟是无甚烧伤,脸不由得更是冷了几分。
我瞧着那女子望着柳拾和我们的红眸满眼惊恐惧怕的模样,冷冷的提着剑穿过火舌走了过去。
手中枫华光芒大盛,掀起的风声替我挡了扑来的火舌,我安然地走到了柳拾面前,一双红眸看着同样的一对红,我知道柳拾在愧疚,我也知道,那红眸中没有悔意。
人妖殊途,人鬼殊途,我们非妖非鬼非人,忍了人世尘埃便是劫。
我太害怕失去了。我害怕失去秦伍和苏壹、我害怕失去柳拾十七、我害怕失去银狼、我害怕失去以性命相托的族人们。
我怕了。
秦伍就站在火光地另一边,满眸复杂地对我哑声说道:“夜,算了罢。”
我知秦伍是叫我莫要责备柳拾的鲁莽,也莫要怪罪那女子地残忍,我却压不住心中的冷怒。
火光愈渐盛了,我瞧着那女子惧怕颤抖中隐隐地厌恶神色,心下怒气更盛,然当我抬眸望见柳拾满脸的笑意时,满腔愤恨一瞬都散了,独留悲戚。
我看了一眼秦伍,又瞧见她在那里摇头,心下叹息,转身打算带着二人先行离开,我提起枫华,刚是切开一道口子,十七便温温和和地替我提醒柳拾道:“跟上。”
我一面同秦伍和苏壹配合着切着空间口子,一面想着黑猿族长的那句话,眼角也注意着身后的柳拾二人。
然而,就在我们凝着神同这火海对抗之时,纵火的恶角终是桀桀地笑着现出了身形来。
十七伸手入怀便是朝着我身后扔了几柄小暗器,恶角有三只,十七直接解决了一只,我凝神转身提剑冲着左边的那只挥下,便又是一只。
然用剑划开的口子只能阻挡火焰一瞬,若是要前行,必须不停挥动,我突然撤掉枫华去攻击恶角是我少有的失算。
一条火舌未能挡开,缠上了柳拾得背脊,我眉心一蹙,瞧了眼清理得只剩一只不敢上前的恶角,便打算转回身继续挥剑,却未曾想到,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那一只站在火焰外的恶角忽的伸长了尖锐的五指冲着柳拾怀中的女子去了。
下一瞬,我看见了秦伍他们皱眉焦急的神色,我脚步刚是顿住,耳边便响起了血肉被刺穿地声响,左手手背溅上了黏黏地温热。
我猛地便呆住了。
身后传来的浓郁血气被火焰蒸发,更是阴魂不散得缠绕上了鼻息。
银狼猛地哭了,我看着她在十七怀中疯了般的挣扎着,小嘴张着,喊着。
——“拾哥哥!!!!”
我该是想到了的。
柳拾这般憨厚的人,总是喜欢做傻事的。
我僵硬着身子转了过去,红眸中突兀地递来一只被烧得不成模样的手掌,我知道我停手了,秦伍和苏壹因着震惊也停手了。
滔天的火焰一瞬便吞没了我,却还未待火舌沾上我的身子,便又被从中挡开了去。
我瞧着抱着那人类女子的柳拾,那恶角黑漆漆的双手各自嵌在二人的心口,鲜红刺痛了眼。
我瞧着面前柳拾递来的手和他面上安详而讨好的笑容,心上又被挖走了一块,我好似听着了什么撕裂的声音,胸膛震痛。
秦伍和苏壹焦急地喊着我,叫我过去,喊声中带着哽咽。
我却看也不看那不敢迈入火中的恶鬼,手起刀落便斩断了那刺穿了二人的手臂,我又一眨不眨的垂眸觑着眼前带血的手掌,眼角滚烫。
我知柳拾在等我一句宽恕,我也知,他在笑着,我更知,那女子不是夏玖。
阿婆曾念过,哀莫过大于心死。
现下看来,其实不然。
当是,哀莫过大于心不死。
我忽的笑了,笑着任心口淌血。
笑着将女子垂下的手握起放进了柳拾僵直的伸到我身前的手掌中,笑着仰头望进那双如出一致的红眸,然后,笑着开口出了声。
“后悔吗?”我的声音因着常年不言,低哑到不可闻。
“不悔。”柳拾的红眸愈渐暗了,笑意却未减丝毫,答得轻却坚决。
“好。”你不悔,便可。
我就这么看着他,直到那红眸全然暗了,直到他双膝一弯抱着女子朝着我跪了下来,直到,那笑意永远定格在了脸上。
我终是阖了眸子转身朝着秦伍几人走去,却步步锥心。
脚底好似沾了尖锐的刀刃,每踏下一步,那利刃便刺得深一分。
我感觉眼角好似滑下了什么,却又被周身的炽热一瞬全然带走了去,只余下眼角不知是火烧的还是什么烫出的红色痕迹。
我随着他们离开火海,身后是被火光吞没的柳拾,我却再未回过头。
银狼一直埋在十七怀中哭着,许是她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多替她准备一根糖葫芦了罢。
我们六人入火海,却只有五人归。
再次迈入战场的结界中时,我看着秦伍和银狼通红的眼角,忽的想起了黑猿族长对我说的话。
他说:“放心去吧,我们黑猿一族,战即无畏,身死不悔。”
战即无畏,身死不悔。
柳拾明知那不是夏玖,却不悔数百年地相伴,不悔百年的悲戚等待,更不悔以命换命。
膝盖触地的声响那么震耳欲聋,又那么无声无息。
我当是,永不会明白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若是心死了 那便还算是个解脱 到了尽头
最哀的是分明知道逝者不归 没有魂灵轮回 却仍不死心的等着
哀莫过大于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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