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
第107章牛郎
之后的几日,郑明珠一直留意着从椒房殿传出的消息。生怕错漏半点有关晋王婚事的风声。
许是思虑过重,她夜里频频做怪梦。比从前全部加起来的次数还要多些。晚上睡不安稳,白日也没精神。浑身散发颓气。越是如此,她越对萧玉殊心生怨怼之意。
就这样躲了七八日,她与萧玉殊自寿辰那日分别,便再没见过。晨起,郑明珠依例去椒房殿请安,回来的路上亦心不在焉。她在长街上缓步而行,正思量着该回宫,还是去锦丛殿找萧姜出出主意。高大的影子站在她面前,严严实实遮住日光。朝会才散不久,萧玉殊身着玄色朝服,赤绶高冠,如此行装衬得人比平日端肃。
郑明珠抬头,只看一眼便滞住。
这身衣裳,乍瞧与皇帝常服相似。令她想起怪梦中的情形。她下意识后退两步。
“见过殿下。”
察觉到她疏离的态度,萧玉殊有几分疑惑,随后依然笑道:“近日忙碌,没能抽出空闲来,是我的疏忽。”
不知为何,只听到这人温和的声音。诸多火气连同忧虑,便散去大半。“殿下政务在身,不必为我费心。”
“今日,皇后娘娘提起婚事,,我回绝了。"萧玉殊说道。“为何?”
郑明珠发问。
“我并非不愿。"萧玉殊连忙解释,“只是这条路上,有太多变数。”“你有自己要坚持的前程,若我有差池,亦有另择它路的余地。”听到这番话,郑明珠哑住。她看着面前的男子,眼中尽是错愕。慌乱,疑惑,还有零星那点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挤在胸膛里,不停向外汹涌。
心头跳得厉害,比前几日在长安外更甚。
“殿下,我。”
“我宫里尚有要事,先回去了。”
郑明珠匆匆离去,转过宫墙后几乎是用跑的。要她如何把萧玉殊和梦中的男子联系起来,他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推开锦丛殿的厚重木门,庭院中安静无声,廊下木椅旁也空荡荡的。郑明珠轻车熟路进入内殿。
萧姜坐在几案旁,手边放着一碟生肉片。红毛狐狸在他身侧转悠,摇头摆尾,吃得正香。
“今日是喝了多少酒,才想起来我这里?”郑明珠冷哼:“这样取笑我,是最近待你太好了。”她来到男人身边,连碟子带狐狸一齐扔到外殿,仿佛狐狸能听懂人话似得防备着。
“上次事出有因,都是为着讨晋王欢心罢了。”“是,一切都在你计划之内。”
萧姜漫不经心答道。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郑明珠也跟着坐在案旁,说明此行来意:“再过几日七夕,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本来是想冷着萧玉殊的,但连日的怪梦提醒她,坐以待毙不是良策。还是得牢牢抓住萧玉殊的心才安全。
只是…萧玉殊的生辰与七夕乞巧这样相近,才苦思冥想送出一株菩提树。挖空心思也找不出好点子了。
萧姜沉默片刻,答:“没有。”
郑明珠扔开案前竹简,无声瞪向他。
“暂时没有。”
“快想。”
郑明珠没好气说道。
半响,她突发八卦心思,好奇问道:“难道你对二妹,就没什么安排?”萧姜心思缜密,怎会不提前备好。
肯定是藏着掖着,不肯说出来。
记得听郑竹说过,乞巧节那日允她们回郑家。“我不能出宫,安排什么。”
萧姜答道。
“想出宫还不简单。你若是替我想到好主意,我便带你出去找二妹妹。”在房内消磨大半日,也没想出什么有新颖的主意来。“晋王生辰才过不久,何必急着再献殷勤?”想起前几日郑明珠醉酒之后的话,萧姜再次试探,“你上次不也说,日后要少与晋王相处。”
“晋王早晚登基,何必急于一时。”
“你不懂,只管想法子便是。”
说着,郑明珠接着思量。
从前觉得萧玉殊爱山水诗书,该是喜静的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才发觉他性子颇为黏人,对长安街坊的闹市也不反感。长安乞巧节的夜里,市集中是很热闹的。其实她也不必准备什么。是不是,可以借机更进一步。
昨夜梦中的旖旎场面浮上脑海,郑明珠扶着额头,又开始发晕。休息片刻后,郑明珠回到自己宫中。
她将正殿的大小宫人都唤了来,只说让她们想讨人欢心的花样,若主意好便有赏赐。
临近七夕乞巧,阖宫上下都知道郑明珠此番是为着谁。事关贵人们的喜怒,谁又敢乱出主意,纷纷缩着脖子不吭声。“记得年幼时,在上元节那天同家人出游,曾撞见一队打铁的匠人。”“他们打铁不为铸工器,是为着把滚红的铁水打散,像是烟竹似的,可好看了。”
思服没那么多弯绕心思,直接说出自己从前瞧见过的。“这倒稀奇。”
郑明珠也不想再额外费心神,便吩咐人在长安内找类似的打铁匠。去瞧过后,果然还算新奇漂亮。便着手安排在七夕夜里。七夕前夜。
郑兰和郑竹晨起便一同回郑家了,郑明珠自然是不愿赶这个热闹的,便独自留在宫里。
傍晚用过晚膳后,外殿忽来人禀报,说是一位面生的小黄门求见。思绣去外殿瞧了一眼回来,面上不大高兴,道:“姑娘,是四皇子殿下身边的人。”
“说是,四殿下有事与姑娘商议,请姑娘去一趟锦丛殿。”四皇子为皇后所不喜,思绣一直赞同郑明珠与其往来。萧姜。这个时辰来找她,必定是为着明日出宫的事。“我去去就回,别惊动了人。”
…是。”
踏着暮色最后一缕余晖,郑明珠推开锦丛殿的大门。尚未跨进门槛,便听到微弱的狐狸叫声。
她抬眼看向声音源头,发现廊下多了个木笼子,红毛狐狸窝缩在里面。见她进来,吱吱求救。
这是哪里惹到萧姜了?
还是说,萧姜只想试试新做的木笼子。
“瞎子,找我来做什么?”
郑明珠缓慢踱步到廊中木椅旁,佯作不知般问道。“我想到主意了。”
萧姜起身,也坐在廊椅上,二人紧挨着。
郑明珠失笑,嘲讽:“这个时候你说想到主意了?我可有时间去筹备?”“那你倒说说看,是什么主意。”
“何必那么认真,你不是会做吃食,便做一道带出去。”“简单朴素,却也能表明心意。”
萧姜没料到她会细问,随口胡谄。而后他话锋一转,道:“乞巧节,本就是女儿家的节日。”
“难道不是,他该考虑为你筹备些什么?”闻言,郑明珠沉默不语。
当真顺着这人的话思量起来。
半响,她意识到什么,抄起地上剩的木料棍子作势要往男人后背拍去。萧姜耳尖微动,听见木料划过空气的罡风,拔腿便跑。“还敢躲?!”
“我让你想主意,几天过去就想出这个来。你给我过来!”两道影子在庭院内你追我赶,足足绕圈跑了一刻钟。若是陌生的环境,郑明珠必能把萧姜按在地上打。可锦丛殿是他数年起居的地方,太熟悉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像个瞎子。萧姜爬上高墙,倚在大殿山檐一侧:“…郑姑娘。”“我虽自幼生长在宫里,但对晋王也并非全然了解。”“若有好主意,怎会藏着掖着不肯告知呢。”还敢说没有藏私。
郑明珠跳上柴堆,也跟着攀跃到墙头。她掐住男人的前颈,狠狠落下几掌才解气。
“国……”
忽而,萧姜不再挣扎,方才红润的面孔变得苍白。他紧捂颈前,作势向后栽倒。
“哎!”
郑明珠将人搂住,才没摔下高墙。
本以为萧姜在装模作样,想讹赖她。但他痛苦的神色与之前的心绞症别无二致,不似作伪。
她手足无措,只能将人扶住。生怕磕碰到萧姜的患处,加重他的伤痛。良久,萧姜似已卸去周身气力,仰卧在她怀中。他额前发了薄汗,唇色泛白,嗓音虚弱:“若我死了。”
“郑姑娘,可会为我烧些纸钱?”
最后一缕暮光沉下山头,点点星子攀上夜幕。缺月被重重楼宇遮住,只露淡色的晕影。
听到这话,郑明珠久久没回应。她双目放空,思绪如被锈住。在阴曹地府等着她烧纸的人可不少,不差萧姜一人。老天好似格外偏爱她的东西,每样都要拿走。空荡的心底忽而燃起一簇怒火。
郑明珠冷笑着垂下眼,紧盯着怀中男人。指节扼住他的颌角,坚定霸道:“哪个阎王敢收你,我就掀翻他的阎罗殿。”萧姜看不见少女的神色,不知这算不算玩笑话。颈前余痛未消,他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是,他还不能死。
掌心传来凉意,郑明珠看去,一柄短剑被放入手中。巴掌大,雕花木鞘。剑深漆银,薄如蝉翼,端锋闪烁着寒芒。剑柄下系着七色彩穗,栓挂一颗耀眼的珍珠。
她不太了解兵刃,但也能看出,这是一把好剑。“……这是什么?”
“给你。”
萧姜覆上她的手掌,握紧短刃。
“拿去防身。”
郑明珠举起剑身左右打量,笑道:“给我的?”“还算有点良心。那这次就不同你计较,明日带你出宫。”在墙头歇息片刻后,二人回到内殿。二人又闲话半个时辰,约定好如上次那般,天微亮时假扮成小黄门的模样随着车马出宫。计划好一切后,郑明珠离开锦丛殿。
听着少女离去的脚步声,萧姜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第二日,巳时,郑明珠和萧姜现在长安里坊的大街上,大眼儿对没眼儿。为了躲过宫中耳目,他们出来得太早。她与萧玉殊约定好傍晚相见,这一整日的时间该如何消磨。
“夜里,你准备了什么?”
萧姜探问。
“是宫人给我出的主意,铁花戏法。我也不知晋王会不会喜欢,总之瞧上去是大费周章,能察觉出我费了心思。”
郑明珠回答道。
“嗯。“萧姜温声提醒,“晋王端训守礼,莫要做什么出格的事。”郑明珠侧目。
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萧姜怎知她今夜要与萧玉殊更进一步。“知道了。"她心里自有打算,搪塞道。
“那你呢,你与郑兰约定几时相见?”
萧姜不说话了。
“别告诉我,你根本就没与她约定好时辰?”郑明珠回想起,前几日郑兰都安分地守在殿内,没怎么出去过。自然也没去过锦丛殿。
萧姜点头。
“那你要我带你出宫来做什么?”
郑明珠气笑了,好不中用。
“你的意思是说,本姑娘不光要带你出宫。还要负责去郑府,把你的二妹妹请出来。”
“那日后,用不用我替你们指婚?”
萧姜面色发青。
也罢,萧姜确是帮了她许多。那她就帮人帮到底。郑明珠拉起男人的袖口,径直向前走。
“去哪?”
“你说去哪,萧内侍。你就穿这身衣裳去见郑兰?"郑明珠定住脚步,对着萧姜上下打量。
她扯下这人的矮帽,怎么看都不顺眼。纵有副好皮囊,也得靠好衣装来配。“这模样,让人瞧见就觉得后半生要与你在宫里对食了。”她若是郑兰,可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后半生做赌注。………是。”
萧姜任她牵着,二人消失在巷口。
寻觅了一刻钟,终于找到缎庄。怕被人撞见,郑明珠先买下一顶帷帽,扣在这人头顶。
又在成衣板样铺前随意捡选几件,统统扔给萧姜。“拿去换。”
萧姜乖觉地跟着小厮去了里间。
郑明珠坐在堂内,无聊地打量缎庄内部布局。三开铺门,四角各摆放一盆金银书树。
这间铺子,怎么这么熟悉…
她随意在柜阁中瞥,打眼便瞧见挂于高架的赤色。那是一件暗红的男子衣裳,软绸材质,缎面藏着漆金俺纹。内中的花青色内衬比赤色更抢眼。
想起来了。
当时长安内闹灾疫,她与萧玉殊追捕拐子,途经过这间铺子。掌柜见郑明珠不错眼地盯着那衣裳瞧,当即取来,笑眯眯说道:“姑娘,不妨仔细瞧瞧。”
“我们家的衣裳,不论缎面料子,还是剪裁做工,都是一等一的好。”“你这衣裳,去岁我便见挂在这。”
郑明珠轻笑。
掌柜面上笑意僵住,讪讪道:“…这,哈哈。许是这面料过于鲜艳晃眼。”哪家正经的郎君买这衣裳。去岁益阳公主府在他这缎庄定了一批衣料,赶制出来后,又说这桩生意作罢。
益阳公主那是什么人?这衣裳想想便知是给府中面首备下的。偏这衣料罕贵,他又不舍得扔。就等哪天运气好,有人给买下来。“我买了。”
郑明珠忽道。
“好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沏茶。”
郑明珠拿起衣裳,站在里间木门前。催促问道:“好了没,手脚这样慢?”片刻后,萧姜推开门。
浅茶色外袍,领口立挺,收腰齐整。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平日里那股低眉顺眼的劲,被这衣裳盖住大半。
倒好似长安内年轻意气的儒生士子。
这样很合适。
但郑明珠佯装不满,将手中的红衣塞进他怀里:“去,换这身。”萧姜没说什么,拿起衣裳重新关上门。
几息后,门内传来声音:“郑姑娘,能否进来帮我系上衣扣。”郑明珠蹙眉:“没长手吗?”
“没长眼,看不见衣扣。”
她没多想,推门进入里间。
转身瞧见面前的一幕,郑明珠僵在原地。
萧姜背对着她,身上只披着那件花青色内衬。丝绸薄而贴身,紧紧勒出其肩臂的弧度。
这内衬的背部没有布料,零星几根细线垂落下来,白皙的腰窝若隐若现。细线端头缝着金纽,想必就是他所说的衣扣。这时,萧姜侧过头,语气低沉:“怎么了,郑姑娘。”郑明珠噎住,手脚都不知该安放在哪。本以为这衣裳不过是颜色轻浮了些,她怎知…她又怎知。
这下该如何解释。
她故作讶异:“这衣裳…好生奇怪。”
“你还是换上方才的那件吧。”
郑明珠正要转身离去,门板自身后被按住。狭窄的空间内,光线暗淡。萧姜眼前的绸带未摘下,看不清神色。
二人间不过方寸之距,气息纠缠。
半响,萧姜轻笑:“还以为,是郑姑娘存心要戏我一番。”“看来,是我多想了。”
被戳破此事,郑明珠心头涌上怒火。但此事终究是她理亏。“谁闲得没事要戏弄你?我又不知这内花”她一把将人推开,迅速溜出去。
收整完后,二人来到堂外。
掌柜见他们间气氛微妙,斗胆开口:“姑……”“衣裳,拿去烧了。”
郑明珠放下银钱。
好。”
从缎庄出来后,二人一路无话。
方才尴尬的场面一直在脑海中晃荡,郑明珠再也忍不下。干脆直接来到郑府。
“去把你们二姑娘叫来,就说我有要事找她。"郑明珠与门房管事说道。那管事是认得她的,心有芥蒂,本不肯去通报。但想到上次郑明珠回来时,大闹府中的情形,实在不敢得罪。
两刻钟后,郑兰匆匆出来。
郑明珠转身便走,再没搭理这二人。
暮色降临,灯火点点燃起。
七夕乞巧之夜,坊市内人满为患,大多是结伴出游的夫妻或半大的小姑娘。他们个个戴着牛郎织女的花面具,手持双头荷,瞧着像同炉塑出的泥人,无法分辨。
郑明珠与萧玉殊约定的时辰还未到,倒把郑竹给招惹来了。“哎?二姐姐呢。”
郑竹踮脚在四处观望,没找见人后作罢,转身低声询问:“二姐身后那个戴帷帽的男子是谁呀?”
郑明珠不想解释,她拿起刚买来的巧果,作势便送入郑竹口中。“多吃点。”
郑竹瞪了她一眼:“小气。”
在河边茶肆枯坐两刻钟后,忽见桥上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笑着朝她招手。
郑明珠放下茶盏,起身离去。
“哎!怎么都走了?”
上次在回宫的路上匆匆相见,距今已有七八日光景。郑明珠驻足在桥下,隔着熙攘的人群望过去。萧玉殊笑意温和,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他上次的那番话,回去后她思量许久,也未能琢磨出其中含义。许是,不敢深思吧。
“殿下。”
“几日没见,又生分了吗?"萧玉殊轻笑道。郑明珠颇为别扭地唤了一声:“六郎。”
她垂眸,注意到对方手中拿着两张木制面具。一张神色飞舞,一张色泽明丽。
分别代表着牛郎和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