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天命
第94章安天命
尖利的长矛扎穿了襁褓中的婴孩,高举半空,生生掐断啼哭,鲜血缓缓顺着长矛流淌而下。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成一片,烧杀抢掠的士兵挥着白刃滥杀无辜,连婴儿都遭到屠戮,杀声震天。
劫杀的士兵撞开一排排民房,十室九户的房梁上都挂着妇孺幼女,她们不愿遭受凌辱,于是纷纷悬梁自缢!
或跳井,或自焚,一具烧焦的躯体扭曲着从滚滚火海中爬出来,她的血肉没烧尽,身上的火也烧不尽,嘴里咯咯咔咔,烟熏火燎过的嗓子再也说不出话,像在喊着“救我,救我”然后一把抓住少年的腿……李流云骤然睁开眼,从满是杀戮的噩梦中惊醒,他瞪着略显简陋的房梁,呼吸急促,冷汗涔涔,好半天都无法平复。李流云浑身冰凉,仿佛置身寒潭。
噩梦挥之不去,“立象”历历在目,仿佛亲历过蒲州之战的李流云心惊胆颤:师父,我见到了你说的灾难。
当一个王朝逐渐走向覆灭,乱世的残酷难以想象,展露在他眼前的蒲州只是冰山一角。想要恢复秩序,平定山河,便是以战止战,是更多的流血和牺牲一一古来征战几人回?
“梦见什么了?"白冤洗掉沾手的血迹,用帕子一根一根撸干净手指,瞟向惊魂未定的李流云,“吓成这样?”
这少年心思太重,睡觉都不踏实。
李流云转过头,眼底染着一层猩红的底色,他张了张口,嗓子也似被烟熏火燎过,发不出声来。
白冤擦拭干净,叠好方巾按在桌案上,抽了支金创药随手抛出去:“心魔生梦魇,你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李流云恍惚间抄手接住,眼神仍有些发直。嗯,是副受了惊还没回过神的模样,白冤道:“还是说,被那场屠城吓着了?”
李流云愣愣盯着白冤,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开口:“其实王朝兴衰,都有星辰之兆。”
白冤扬眉:“所以?”
“虽说世事无常……但纵观古今,天地自有定数,就像四季更迭,万物循生,王朝兴亡亦有规律。"俗话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裂的混战却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李流云的目光逐渐失了焦,仿佛历代王朝的兴衰盛亡在眼前奔流不息,“鹿亡秦,蛇兴汉',兴衰治乱,循环不已,历朝历代,国祚最长不过数百年而已。”
白冤没料到这小子操心的竟是国祚的长短:“所以你做的什么噩梦?大端亡了?”
“我……"李流云脸上的血色褪尽,此刻连嘴唇都白了一层,他梦见乱世征伐,掠夺屠杀,兵民死伤何止千万。
耳边响起师父长长的叹息,曾带着他俯仰观天,观了一夜星辰之兆,然后忧国忧民地引他入了道。
那时候,李流云尚且年幼,天师京宗唤他“小殿下",小殿下乃皇室嫡长子,自小勤勉好学,高才远识,慧智过人,乃悟道修行之大才。李流云随天师京宗入太行的前夕,翰林院已经草拟了诏令一一授李流云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恰逢这个时候,上天垂象,天师京宗给小殿下看了一盘“星辰之兆”,安天命于己身,委以重任,把尚且年幼的李流云"哄"上了太行山。其实无论皇太子还是天师传人,身份而已,于李流云而言无甚差别,都将背负社稷之患。
若不是梦醒后心有余悸,他应该也不会跟白冤说这些,李流云握着金创药,起身整了整歪斜的衣袍:“我去一趟县衙。”他没立刻走,原地环顾了一圈呼呼大睡的同门,又道:“京观坍塌,死骨凶秽,古战之地尚有余殃,会冲生人,光是衙役应付不了。一会儿等他们几个醒了,劳烦你嘱咐他们过来帮忙。”
“好。”
李流云转身拉开门,白冤忽地叫住他:“等会儿。”李流云转过头,静待她开口。
白冤顿了顿:“梁有义的尸骨,好生收葬了吧。”李流云颔首,开门出了屋。
四名少年这一觉睡到入夜,最后是被硪醒的,迷迷瞪瞪睁开眼,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直到白冤开口提醒,他们才反应过来之前发生过什么。几人忙不迭爬起来,首先填饱了肚子,再多开两间客房清理包扎伤口,最后急匆匆赶往京观收拾烂摊子。
待室内归于寂静,白冤才隐约听见几声呓语。榻上的人已经彻底烧糊涂了,面颊透出病态的红晕。周雅人自从到原村开始便发烧,到现在一直高热不退。
白冤的手刚触到他额上,那张热烫的脸颊便下意识贴进她掌心,像一捧燃烧的火球。
周雅人主动贴上来的举动似乎取悦了她,白冤盯着手里的“火球"挑了下眉,这人毫无戒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往她手上送。白冤当然清楚这是旧伤加新伤引起的热症,正是煎熬难耐的时候,若不及时干预给他降温,大概率会烧坏脑子变成傻子。白冤的指尖划过周雅人狭长的眉眼,垂眸欣赏这张脸,她不怎么喜欢蠢货,哪怕是漂亮的蠢货,也怪没意思的。
白冤之前动过两次把人养在身边的念头,却一直没那闲工夫琢磨,此刻心无旁骛地端详起这张脸,很难不把男与色两相结合,凑成万里挑一的男色,以至于那股想把人养在身边的念头再度冒出来,白冤难免会思索,哪怕周雅人跟她勾心斗角,她也容得下。
白冤既然起了留人的心思,自然就有容人的气度,对方玩心眼什么的,跟使小性子也差不多。
只不过,于周雅人而言,她是只邪祟,不一定就会心甘情愿。白冤透着凉意的指尖缓缓划过他面颊,不禁想起某个冤死者的经历,生前遭纨绔子弟强取豪夺圈养在身边,虽然过着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整日有郁郁寡欢,要死要活的闹得鸡犬不宁。
如果周雅人也跟她闹……白冤光想想都觉得,可能招架不住那么刚烈的场面。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没有强迫别人就范的癖好。她只是觉得……白冤罕见地出了会儿神,手底下滚烫的人仿佛不满足指尖上一点点凉意,蹙着眉再度蹭进她掌心。
昏昏沉沉的周雅人仿佛被架在篝火上烤,身下煽动的火势只大不小,烤着浑身的筋骨热胀难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汲取外在的凉意。灼热的气息喷在手上,白冤耐着性子注视他须臾,抽出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眉间,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来帮他降温,那双因难受而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周雅人无意识拽住白冤凉浸浸的手腕,掌心也同火烤一般滚烫,贪凉似的攥紧了不放。
白冤没挣开,由他握着消热,另一只手搭上他腕脉,缕缕冰丝便顺着周雅人热胀的筋脉探进袖管中,至周身蔓延而去。凉浸浸的冰丝贴着裸肌筋脉缠住周雅人,抚过火辣辣的伤口时,竞有镇痛的效果。
白冤垂着眼睑,第一次知道冰丝还能这么用。眼见周雅人逐渐松弛下来,白冤低声道:“舒坦了?”本以为昏睡中的人听不见,谁料周雅人竞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白冤搭着他腕脉:“醒了?”
这回周雅人没应声,一身病痛在冰丝的安抚下逐渐消减,他终于不必连昏迷都要经受烈火炙烤的灼痛,热胀的筋脉也渐渐冷缩回去,呼吸逐渐趋于平稳。白冤坐榻前维系着冰丝遇热不融,又需拿捏住分寸,因为这具身子骨实在过于孱弱,输送寒气不宜过重,否则适得其反容易受凉。白冤头一次这么轻拿轻放,直到后半夜,周雅人身上那股热症才被压下去。他在模糊中短暂地掀开过眼睑,朦胧不清地看见一只细长的指尖,覆着薄冰,凉意便浸皮入脉的渗进他的腕脉中。
“白冤。”他在心里呢喃,转瞬便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白冤并未察觉,试了试他额间的体温,刚要起身,那只手却还牢牢抓着她。白冤眉头一蹙:“退热了,还不放手?”
人事不省的周雅人当然没任何反应,他才刚睡踏实。白冤掰着腕子把手抽出来,下意识扫见自己手背上毒虫蜇过的一处青紫,覆了层封冻的冰霜,未曾扩散一-应该是某种带毒的尸虫,闽引本就是以孕尸制出来的东西,害人不浅,梁有义父女俩相继死在那演师手里,却让她跑了。白冤目光一沉,痣师跑了不说,甚至还“趁火打劫"地从她眼皮子底下夺走阴燧。
痣师如此费尽心力究竟什么目的?
白冤隐隐有股不好的猜测,不管对方打的什么丧尽天良的主意,她必须尽快将其揪出来杀了。
疽师既然在蒲州待过,就不可能不露形迹,藏头露尾的鼠辈虽然难抓,但也不至于毫无办法。
白冤悄无声息迈出房间,掩上门,幽灵般闪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