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个人
第103章第七十七个人
李真真没再说话。
她接过男主端过来的骨头汤,不烫不冷,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她一口饮尽,觉得天灵盖都被香了出来。
骨头也被炖得软烂酥脆,李真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竞然没咬到一丝肉。
李真真”
男主未免过于勤俭持家了吧。
李真真沉默地啃了一会儿,越啃越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又默默将骨头放下。“这是羊蝎子吗,怎么一点肉都没有。”
灯汐枝接过她喝空的碗:“若你想尝,明日便给你带着切一些来。”李真真从床上爬起来:“家里的花用我还是放在米缸下面,我后日会再补一些钱进去,你平时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不必告知我。”她这副样子,简直就是家里管账的妻子。
灯汐枝用指腹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嗯"了一声。李真真说完话便赤着脚走下床。
她刚醒,心中又在盘算万一渔女这个月还死不了,她杀几头猪才能还完房贷。
一直走到门口,都没有看灯汐枝一眼。
灯汐枝想给她穿鞋的手停在半空。
他保持着俯身拾捡的姿势,片刻才一帧一帧地转过狭长的凤眼,看向李真真背影离去的方向。
李真真一晚上失了太多水,喝了骨头汤还是觉得渴。她掀开帘子走到前厅,发现被打碎的茶具已经换了一套,原本三十多枝暮雪也只剩下两只,在陶罐里互相依偎着。
…突然觉得光靠杀猪,可能已经养不起男主了。这一枝花,就花了她一个月房贷。
三十多枝……说扔就扔了?
茶具看起来也不便宜。
但李真真也没法说什么。
何千机不是说过,若三界灵泉宝脉十斗,太清仙尊起码独占七斗。而且就男主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吃穿用度和小习惯,也能看出他不是那种清贫苦修的类型。
人家本身就是这么一个生活品质,现在已经被迫消费降级,在山里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而且现在……不管他们上床的最初原因是什么,他还提升了她的视力。若是多买几枝花,几个杯子,也要被说,李真真觉得自己太苛刻。她喝完了一整壶水,随即又给自己烧了一壶。等开水沸腾的间隙,她在这间新宅子里溜达了一圈这套房她买的很随意,成交前并没有细看格局。此时穿过院子,才发现院子里竞然还有一个废弃的亭子。里头里除了几丛花,一尾琴,一盏未点的孤灯,再无多余摆设。琴是半旧的,估计是前面的主人遗留。
但弦上的锈迹已经被打磨干净,明显是男主所为。嗯,她负责付首付和还贷,男主负责装修和打扫卫生。怎么不算合理呢。
李真真摸了摸琴弦。
铮一一
琴声余音里掺着细微的涩意,像雪夜独行时衣摆掠过的枯枝。她对古琴没有兴趣,但她想象了一下男主那么泠然如霜、孤鹤映雪的一个人,坐在这亭子里,慢慢打磨锈迹直到天光从疏落檐角漏下来的样子……竞然也觉得很合适。
他平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就是在做这些事情吗?莫名有点贤惠。
…等等,杀人如麻的男主贤惠?
李真真顿了顿,被自己的想法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没逛多久,她回到案几前盘腿坐下。
坐着坐着人就忍不住向后倒了。
她缺觉。
脊背被人托了一下。
李真真睁开眼睛,仰着头倒着看灯汐枝。
灯汐枝也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不知怎么的,他的唇就落到了她的下巴。随即是脖颈。
然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红痕又覆上新的,才慢慢辗转上来,吻她的唇角。“你刚才都不看我。"他低声说。
李真真不想一大早又做一次,她虽然不酸痛,但是大脑也会疲惫的,偏头避开他。
“我哪里没看你。”
“刚才你下床的时候。”
李真真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下床的时候,不是就在和你说话吗?”灯汐枝吻了吻她的眼皮:“你是和我说了话,可是你没看我。”李真真”
她确实是不懂男的。
不过好在灯汐枝并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克制地口口了一会儿她的口腔,在场面失控之前,坐下给她烹茶。李真真无事可做,伸手将暮雪从罐子里拿出来,将它的花瓣扒拉的乱七八糟:"这花你之前在哪买的?”
“不是买的。”
灯汐枝垂眸执壶,腕骨微倾,一注水自壶嘴撞在青瓷盏底,溅起细碎的珠玉声。
“是之前给你去程记买葱花馒头,路上被人塞的。”李真真”
程记是行宫隔壁的一家老面馒头铺,价格低廉,味道和霍程己做的有几分相似,李真真就多吃了几回。
后面有几次她回到行宫,发现桌上也摆着这家的馒头。她还以为是新来的管事为了讨好她送的。
没想到是男主买的。
不过程记距离行宫就一百米不到。
荒山野岭的地方,鬼都撞不见一个。
男主竟然还能撞见人给他送花。
“此处倒是乡风淳朴,极为热情,只是那一路上人未免太多,许是有什么见人送花的习俗,后来花太多拿不动了,我就回来了。”李真真:“……你出门没有戴画皮吗?”
灯汐枝:“戴了。”
李真真……李真真怀疑他在凡尔赛。
行宫边上只住了外包的行宫修缮队和倒屎尿的工人。这些人日日做苦力,身上气味太重,贵族不许他们住在自己庭院的角落,这才把他们赶到宫外。
慢慢就形成了村落,但他们平时也很少出村。而且就这些一穷二白的贫民,怎么可能送得起这么贵的花。想必是男主的容貌惊动了当地的贵族,这才引了这些狂蜂浪蝶来掷花盈车。但他明明戴了画皮。
那就是靠气质了。
李真真:…”
灯汐枝察觉到她无言打量的目光,将茶盏推向李真真,手指骨节分明,柔声问:“怎么了?”
男主不出门是对的。
就这个气质,这个身段,这个手,走到街上确实容易引起腥风血雨。“没什么。“李真真将茶一饮而尽,道:“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灯汐枝倒茶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又要去哪里。”
李真真起身,披上外套:“稍微办点小事。”“你总是这样,说不到四句话就要走。”
灯汐枝唇角微弯,眼底却未起波澜,李真真已经知道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示:“这家里,当真没有半分值得你停留?”李真真:“怎么可能只有四句话,我们刚刚就说了十几句话。”灯汐枝指尖掠过茶盏,将茶盖盖上:“四句都是多算了。”“你是不是数学不好。"李真真掰着手指数了一下:“你问我为什么不看你这里就有五句,我问你花是哪里买的这里有五句,你问我怎么了又是一句,我回复你一句,你问我去哪我说办事,第十三句和第十四句。”“你只能算你对我说的四句,怎能把我说的也算上去。”灯汐枝平静道:“而且你说要出门之后的话,又如何能算。”怎么不算了。
李真真:“那你的表述也应该是′说到四句话就走',而不应该是′说不到四句话就走',前者是小于等于关系,后者是小于关系。”灯汐枝”
他看着李真真,似乎有些无言。
李真真也觉得她和这些男的说不清楚。
她敷衍地走过去亲了他一下:“好了,你之前不是想买颜料?我回来给你节。
说完便匆匆离开。
灯汐枝看着她的背影。
他眼尾轻挑,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如雪落寒潭。但看到桌上被李真真随手扔下的花,他心底的郁气又渐渐消了。无妨。
慢慢来。
她就是这个性子。
总归已经学会给他买花了。
只要她爱他,不离开他,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一点点教就好。渺疾宫。
殿内烛火惶惶,人影交错。
宫人们跪着膝行,端着铜盆与药盏,溅起的水珠浸湿了华贵的锦缎。医士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手里捏着悬脉的丝线,冷汗却顺着鬓角滑落。岛主从昨日回来,便发起了高热。
他们已经用尽了名贵药材,甚至请了最好的医修前来。岛主却丝毫不见退热之意,甚至今日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指尖下的脉搏滚烫灼人,医士的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透。按照渺疾宫的宫规,若岛主薨逝,参与诊治的医士皆要陪葬。他一时不差,竞给自己接下了这么大一个坑,说不定以后还要祸及家族。悔之晚矣!
“再换一盆冰来。"掌事姑姑站在床畔,声音压得极低。层层帷幔后,沈确陷在锦被里。
他额头滚烫,可指尖却冷得像玉。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忽然又蹙起眉,唇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别打我。”
满殿的宫人霎时僵住。
那声音太轻,像雪落在灼热的刀刃上,顷刻便化了。可老医士的手却忽然抖得厉害。
掌事姑姑也猛地攥紧了帕子。
她伺候岛主二十载,从未听过他这般语气。“主上……在说什么?"小侍女抖着嗓子问,立刻被年长的嬷嬷掐住了手腕。“少打听,嫌命太长了是吧!"嬷嬷低着头,飞快地呵斥说:“谨言慎行,要死自己死,莫要连累了我们的性命。”
她在这宫里呆得久,见过的腌攒多了,自然知道岛主为何发出如此呓语。幼时打骂岛主的人不要太多,前岛主又有些疯魔,岛主说是受尽虐待也不为过。
但知晓这段历史的人,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倒是她,因为不会说话讨掌事欢心,没有什么存在感,反而活到了现在。但若有人不知死活,将这呓语递到岛主耳中,让岛主知晓自己曾在昏迷时,将最不堪的脆弱暴露于这些蝼蚁般的宫人面前……这间宫殿里的所有人,恐怕都活不了。
床榻上的人又陷入昏沉。
被角在他无意识的抓握下皱成一团。
“手脚麻利些!"掌事姑姑低声呵斥,小侍女立刻捧着冰水上前,却在触及沈确滚烫的额头时微微一颤。
………别走。”
沈确的唇间忽然又溢出一声低喃,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掌事姑姑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她抬手示意宫人继续换冰帕,动作恭敬而疏离。“主上烧糊涂了。"她低声对身旁的侍女道:“去准备新的汤药。”小侍女垂首退下。
“别走……
沈确又喊了一声。
他昏迷中手一直在发抖,可满殿的宫人却无一人敢去触碰他。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
他们跪着、忙碌着,眼神却始终避开他的脸。仿佛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即将倒塌的神像。别走。
不要走,回头看看我。
回头……救救我。
他确实烧糊涂了,脑子里竞然在反复回想着,李真真合上门的那一刻。她没有表情的脸,在某一瞬间,和鹤羽夫人重合。可他之前,从未将他们两人弄混过。
他好像回到了幼时。
阴暗的偏殿里,炭盆永远是冷的。
老嬷嬷把馊饭搁在门口,铜盆“咣当"一声响,惊起梁上几只肥硕的老鼠。它们不怕人,反倒用豆子似的眼睛盯着他。这宫里,连活物都比他体面。
每月初七是他最怕的日子。
这一天,鹤羽夫人会穿着素白的衣裳来看他。他跪着去牵她的裙角,那料子又凉又滑,总从他指缝里溜走。“娘”,他小声喊,换来的却是一记耳光。“孽障!"鹤羽夫人的手在抖,伸手想要将他掐死:“你怎么能长得像他?”血珠滚到嘴角,咸的。
可他不敢擦,因为鹤羽夫人又开始哭了。
泪水冲垮她精心描绘的妆容,露出底下枯槁的皮肉。有时候鹤羽夫人会突然抄起手边的东西砸过来。可更多时候,她只是瘫坐在蒲团上,像尊被雨淋坏的泥菩萨。她痛恨前岛主,可前岛主也并不在乎她。
听闻父亲年轻时曾爱过一个人,爱到愿意为那人一生一世,甚至一度想要为她放弃岛主之位。
可那个女人却死了。
后面父亲便疯魔了。
他像收集打碎的瓷片一样,收集着这世间一切与那人相似的女子。有些是眼睛像她,有些是鼻子像她,有些是手指像她。而他母亲鹤羽夫人,是其中最像的。
父亲和不同的女人生了两百多个儿子,可他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血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具体数量,又有多少流落在民间。偶尔兴致来了,他还会召他们去演武场,让十几个男孩在雪地里厮杀。赢的能得一块饴糖。
沈确总把糖攥化了也不敢吃。
他怕糖里有毒。
有时父亲思念那个女人的时候,又会突然憎恨起一切与她相似的眉眼,然后在暴怒中随手杀几个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就像亲手杀了那个女人一样。
有吞糖的孩子,当晚就死了。
沈确不是斗兽场上赢得最多的,却每一场都活了下来。“主上在看呢,公子可要竭尽全力,才能讨父亲欢心啊。”教习嬷嬷掐着他细瘦的胳膊往前推。
最后那一场,他七岁。
在肋骨被踢断三根后,他终于掐死了最年长,也是对他最好的兄长。血沫从对方嘴里涌出来,热乎乎地糊在他脸上。原来人血和朱砂,是一样的红。
看台上传来父亲拊掌大笑的声音:“有趣,有趣,兄弟相残,当真有趣……不过这世间魑魅魍魉,生离死别,死的那个,反倒更幸运了。"那时前岛主已沉疴已久。
渐渐的,他再办不动让子嗣们自相残杀的斗场,也彻底忘了那些有着相似眉眼的女人。
他整夜整夜地在禁殿里喝酒,不知今夕何夕。可是他虽不能再食子,已经练成的蛊虫,却依旧会自相残杀。十六岁的沈确拖着一条断腿,在雪夜里踉跄前行。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钉在朱漆柱上,他身后蜿蜒的血迹很快被新雪覆盖。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左肩被同母胞弟射穿,血浸透了半边衣袍,已经凝了冰碴,每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夜。
可就是这样毫无意义的一生,他却还是想要活下去。指节抠进砖缝,沈确摸到了那块松动的青砖。上个月,他被看人下菜的侍卫打得奄奄一息,昏倒在这附近,却无意中发现了这里的砖块可以动。
而砖块后,竞然藏着一条通往禁殿的鼠道。所有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求生的人都知道。渺疾宫最深处,有一座被封禁多年的禁殿。那是宫人们提都不敢提的禁忌之地,所有不慎踏入的人,都被父亲杀死了。他不敢踏入,追杀他的人也断然不敢。
箭矢“夺"地钉入他耳畔的立柱。
沈确咬了咬牙。
十六岁的少年蜷起身子,硬生生从那个狗洞般的窄缝挤了进去。碎骨般的疼。
禁殿比传说中更冷。
沈确摔在玄冰铺就的地面上,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脆响。月光透过穹顶的琉璃瓦,将整座殿堂浸在幽蓝的雾霭里。中央高台上摆着具冰棺。
霜气缭绕中,隐约可见素白衣袂。
“原来他们说的,竞是真的…“他擦了擦渗血的嘴唇,拖着断腿,朝冰棺爬去。
坊间传言前岛主为个女人疯魔半生,甚至不惜骨肉相残。反正他要死了。
他倒要看看,究竞是什么样的祸水,值得君王倾尽江山。可棺中,只躺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
沈确突然笑出声来。
没有倾国倾城貌,没有祸国妖姬相。
那张苍白的面容,甚至比不上他母亲一半颜色。“就为了你,就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他染血的手拍在冰棺上,留下了一个个血掌印。
鹤羽夫人被囚在别院,日夜诅咒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忽然捂住脸,沙哑地大笑起来:“你也配?”沈确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父亲才会对他们冷若冰霜。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母亲才会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一生的苦难,都是因她而起。
她凭什么还能这么平静地躺在这里。
沈确举起染血的手,想要打开冰棺毁掉这张可恨的脸。可是他太累了,又情绪起伏太大,眼前一阵阵发黑。别说打开冰棺了,他根本撬不动冰棺盖。
只能撬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那天夜里,风雪漫过宫墙。
休息的时候,他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再也醒不来,蜷在冷冷的地面上数伤疤。
左手腕一道是鹤羽夫人砸的茶盏划的,右肩胛一片是嬷嬷用烧火钳烫的,断裂的骨骼没有人帮他接续,只能一直忍着疼。数着数着,他就睡着了。
梦里有人摸他的头。
沈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人为他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再醒来时,沈确蜷缩在冰棺旁。
他身上的伤还是好痛,眼上的泪痕也已凝固。“都是假的……
根本不会有人给他擦眼泪。
棺中的女人依旧安静地沉睡着,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可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以后,每当受伤或疲惫时,沈确都会偷偷潜入禁殿。每一次,他都会靠在冰棺旁沉沉睡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眼泪。
明明现实里,他即便是被亲生母亲重伤濒死之时,也从未哭过。可每一次,梦中都会有一双手,给他慢慢拭去那些懦弱的泪水。就好像一把熨尺,熨平了他的怨愤与不甘。或许就是因为他想有人帮他擦泪,所以梦里才哭吧。他有时也会撞见自己的父亲。
沈确藏在柜子里,看着当年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如今醉醺醺地伏在棺椁之上,每日与一具永远听不见他声音的尸体,絮絮叨叨地闲话家常。说着说着,父亲便会落下泪来。
沈确知道他在绝望什么。
沈氏一族少有灵根出众之人,便是能踏进修真界,寿命无法与寻常修士匹敌。
沈氏能够在三界立足,甚至令一般修士都畏惧三分,靠的也不是灵根,而是别的。
他父亲耗尽一生,便是想求一个长生,让自己能够等到她醒来的那一天。沈确看着他,只觉得他可悲。
可他又何尝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