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香柱在谢?端的手上断成了两截。 顾非池颔首一笑, 举止间?形中就生出一股锐气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君臣之间亦是利益的捆绑,因利而结合, 也因利而分崩。 他拿起谢?端手上的其中一截断香:“我记得姑父提起过, 北狄前头那位先王也十分看??留吁鹰……” 他说的姑父指的是谢以默。 谢?端抓??另外半截香, ?了?头:“留吁鹰手掌二十万南征大军,兵权在握, 新王即位才堪堪一?, 还没坐稳王位,又有北狄九部亲王虎视眈眈,新王对留吁鹰既有看??之心, 也有忌惮之意。” ??是北狄新王, 还是留吁鹰,都希望借??入主中原一展宏图。 一阵惊空遏云的鹰唳突地自高空传来,惊得那些在屋檐嬉戏的麻雀四下飞起,更有甚者, 差?从半空坠落…… 两人望??空中盘旋的白鹰,皆是浅浅一笑。 见二人聊得差不多了,萧燕飞指了指仪门处顾非池的小厮小刀说:“韩老大夫已经来了。” “谢公?, 先去?脉。” 当初她并不曾亲眼看过谢?端的伤势,但是顾非池跟她说过, 谢?端是九?一生。 萧燕飞打量的目光在谢?端苍白清瘦的面庞上转了转。 从今天来看,谢?端确??是没有养好, 再这样一会儿幽州, 一会儿北境地耗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得油尽灯枯。 ?才在那间茶馆的时候, 她就让?秋去万草堂?韩老大夫请到这里来了。 中医擅调理身?,韩老大夫的医术也许比不上太医,却比太医可信。 顾非池一?揽住谢?端的肩膀,就?人往外推:“走走走,先?脉。” 谢?端失笑,顺??他的意往前走。 他答应过阿池,他会活??的。 为了阿池,为了枉?的谢家人,他也会保??自己。 “小的刚才?韩老大夫领去小花厅了。”小刀朝东南?指了指,给他们带路。 几人朝??东南?的穿堂走去,经过那片牡丹花圃时,谢?端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这个季节牡丹花早就谢了,只有一丛丛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他藏在袖?中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不露声色,单手负于身后。 穿行在陌生而又熟悉的甬道、穿堂、庭院…… 当他来到小花厅外时,就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六七十人熙熙攘攘地等在那里,一个个热泪盈眶地望??他。 “二少爷……真的是二少爷回来了!” “太好了,老奴可终于盼到二少爷了。” “老天有眼。元帅与??公主殿下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每一道声音都透??历经沧桑的嘶哑,有的哽咽,有的喜极而泣,也有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过去的这大半?,对他们而言,也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树倒猢狲散,谢家崩坍,他们这些谢家的下人自?也没什么好下场,都被官府发卖了。 彼时顾非池不在京中,卫国公又??病不起,也没能?这些人都买下来。还是后来顾非池回京后,辗转了一番,派人一??地寻了回来。 顾非池低声道:“元帅府?公主府的人找回了六七成。” 余下的,有的?了,有的不?道卖到了哪里,也有的在新的主家安定了下来,不想再回京城。 顿了顿,顾非池的声音陡?沉了三分:“??公主身边的那些……都跟??殉主了。” 昭明??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乳娘,嬷嬷,还是宫女,?一例外地在??公主?的那天,自缢而亡,对外的说法都是“殉主”。 顾非池自?没有亲眼目睹,只听说当时公主府的正堂里,悬挂在横梁上的一具具尸?密密麻麻,场面惊悚得?进去抄家的锦衣卫也惊了一跳。 上回他?谢?端救回京城时,谢?端??伤在身,顾非池也一直没敢跟他细说这么多。 谢?端环视??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心头一阵酸楚,过去这些?他常?征战在外,很少回京,但他出生在京城,??在京城,这里的很多人都是看??他??大的,是服侍过谢家几代人的老人了。 “我回来了。”谢?端看??他们,嘴角含笑,“放心。” 仅仅是浅浅的一个微笑,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仿佛蕴含??一种莫大的力量,令人信服,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 只要由他在,他们便有了主心骨,便可以?所畏惧。 谢?端吩咐那花白头发的大管家道:“李大管家,家里就交给你了。” 李大管家潸?泪下,连声应好。 谢?端就与顾非池、萧燕飞他们走进了小花厅,便听后?传来李大管家振奋的声音:“二少爷回来了,大伙儿可得好好?府里收拾干净了,谁敢偷奸耍滑,我可跟他不客气……” “去去去,赶紧都干活去。” 那些下人又朝谢?端的?向望了几眼,这才抹去喜极而落的泪水,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四下散去了。 小花厅里,来的不仅是韩老大夫,还有他的儿?韩大夫,父?俩就坐在窗边等??了,茶水差不多喝了半盅了。 他是卫国公府的人,与萧燕飞那也是常来常往的老熟人了,因此也不避??两人,给谢?端?了脉,就直说了:“谢少??军脉象沉涩而微,浮芤缓涩,阴虚津枯,五脏六腑、精神气血都有所损伤……” 韩老大夫说??脉象,而韩大夫就在一旁拿??笔写脉案,笔走游龙,写得飞快。 最后,韩老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哎,怕是会有碍寿数。” 谢家如今只剩下一个谢?端了。 若谢?端再有个万一,那谢家就真的绝后了。 “他脉性偏阴,是虚症,只能慢慢治,绝不可妄行以求速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身?,得‘养’。” “但养得再好,他也还是落下了病根,身?骨会比常人弱,不能再??武,不能劳累,不能熬夜,切忌大喜大悲大怒。” 他的神情与声音都难掩沉??、唏嘘之色。 谢?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捋下袖?遮住了瘦弱的手腕,可顾非池却是表情凝?,正色道:“韩老大夫,劳烦你给他开一副调理的??。” 韩老大夫连忙应诺,招呼??儿?去旁边的一张书案写??。 萧燕飞拿起韩大夫刚写好的脉案细细地看??,谢?端当初应该不止是外伤,还中过毒,毒物多少损伤了五脏六腑。 这要是在现代,?谢?端带去抽血做个生化的话,他的各种指标肯定乱得跟过山车一样。 谢?端如今不是急危症,却不比急危症好到哪里去,他这几个月根本没好好休养,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寿命熬??。 她同意韩大夫说的,先要养。 中医的养在于内养正气,五脏元真充??,自?外邪不侵,人即安?;西医嘛,那就是先?各种高高低低的指标给拉稳了。 她正想??,就瞟见?秋疾步匆匆地来了,笑脸盈盈,手里捧??两个小的瓷罐?。 ?才这一个时辰,可??秋忙得团团转,先奉命去万草堂请了韩老大夫来谢府,又紧接??回了趟殷家,?姑娘让她拿的东西给取来了。 萧燕飞本来是想直接给谢?端的,想了想,向??厅外守在廊下的风吟招了招手,叮嘱他:“风吟,每天六勺,用温水化成一碗,让他喝。” “?韩老大夫开的??的一样,是温养的身?。” 她的急救箱里有一罐肠道营养剂,这玩意能够很好地补充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等等,很适合谢?端这种??伤后?质虚弱之人。 “这件事交给你了,你盯??你家公?。”萧燕飞当??谢?端的面笑眯眯地吩咐??风吟,倒是引得顾非池忍俊不禁。 “萧姑娘放心,”风吟仿佛领了军令似的,?两个罐?抱得紧紧的,双眼灼灼,铿锵有力地应道,“我会盯??公?的。” 他也会盯??公?吃药的,他的公?一定要??命百岁! 萧燕飞又道:“这里大概只够吃十天的,等吃完了,我再让?秋送来。” 幸好的她的急救箱可以自??补充。 供谢?端一个人,还是足够的。 很快,韩老大夫就开好了??,给顾非池与萧燕飞过目后,又赶紧让他儿?去抓药,一次就抓了十副药。 他是老大夫了,行事周全细致,不仅手书了一份注意事项,还定下了十天后再过府来给谢?端诊脉。 两位大夫前脚刚走,后脚李大管家乐呵呵地进来请示谢?端:“大少爷,是不是该摆午膳了?” “何厨娘特意烧了您最喜欢吃的菜??心。” “顾世??萧姑娘要不要也留下一起用些午膳?” 李大管家这么一说,厅里的几人这才注意到日头早已居中。 谢?端含笑道:“那就先用膳吧。” 用过午膳,看??也没她什么事了,萧燕飞就先走了。 殷婉说要她去巡视一下殷家在京城的产业,见见几个管事。 顾非池亲自?她送回了殷家,再回来时,已经快到未时,在谢?端的书房找到了他。 谢?端的书房也是??新整理、收拾过的。 还是顾非池亲自去?那些被抄的东西拿了回来,按??他的记忆?这些摆设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是,当初被抄家时,书房里的物件损毁了不少,很难再恢复到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了。 一张偌大的米黄色舆图挂在靠西的墙壁上,舆图上沾有??暗红色的血渍。 谢?端背对??顾非池,就站在舆图前。 苍白修??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舆图,他的眼底流露出怀念,这本是父亲的舆图。 当食指的指尖停在幽州西侧的并州时,他的目光微凝,清冷似霜雪。 “并州卫已经到手。” 并州卫指挥使段渠?曾经是谢家旧部,不过那已是二十?前的事了,他也只在金鳞军待了一?而已,皇帝怕是早就忘了这件事,更不?父亲对段渠?有救命之恩。 这些?,段渠?与父亲一直私下里有书信往来。 这一趟,谢?端离开北境后,没有从幽州走,反而快马加鞭地去了并州见段渠?,之后再经冀州回的京。 他一路与风吟两人轻装简行,行踪不仅瞒过了锦衣卫的眼线,也没惊??北狄人,直至到了京畿一带,他才故意露出行踪。 顾非池信手摘下了脸上的半边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 他闲适地靠在后?的红木书案上,淡淡道:“当初段渠?听说谢家出事,擅离守地,想去京城为谢家陈情,人都出了并州边境,幸好刚入冀州就被我爹派人给拦下了。” “段渠?不错。” 但顾非池也?道,若非谢?端出面,段渠?哪怕对皇帝再不满,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倒戈。 “……”谢?端抿唇不语,脑海中想起段渠?看到父亲的头颅时嚎啕大哭的样?,闭了闭眼。 “王思成在并州也有五?多了吧,也该挪个位置了。”顾非池又道。 王思成是并州布政使,也是两朝老臣了,布政使是封疆大吏,在地?最多六?一换。 如今并州军权到手,下一步,就是政权了。 “不急。”谢?端却是摇头道,“段渠?说,王思成对他释出了善意……” 段渠?擅自离开并州,瞒得过皇帝,可瞒不过王思成的耳目,两人从前素?往来,王思成竟替他瞒下了。 谢?端从一旁案上的盒?里拿出两枚红色的小旗?,分别插在了舆图上幽州?西北凉州的位置上。 苍白的手指在幽州、并州与凉州之间划过。 这三地彼此相连,在舆图上隐隐呈现出了剑指京城之势。 并州关乎??大,必须拿下。 谢?端眸色深深,定定地凝视??前?的这?舆图,手里又捏起了一枚白色的小旗?,慢慢地搓弄??,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顾非池给两人倒了两杯温茶,药茶的香味弥漫在书房内。 这药茶也是韩老大夫开的,用以给谢?端补气补血,也让他天天喝??。 韩老大夫说了,这是养生茶,普通人都能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非池自己喝一杯,另一杯则递给了谢?端,与他闲聊:“表哥,我在柳汌府里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谢?端头也不回地浅啜了一口药茶,沉思的目光依?看??前?的舆图,漫不经意道:“账册吗?” 顾非池??头:“二十三?前,就是乾元九?,一批漕银在青州三青峡遭劫,这件事应当是皇上让柳汌私底做的,偷偷地藏下了八百万两。” “先帝?嫡?,咱们这位皇上,???,上头有皇???;?贵,下有贵妃生的皇三?;?宠,比不上皇四?,君恩平平。” “人脉,势力,拥趸,都要钱。” “乾元九?后,皇上便不再捉襟见肘了,那之后,在朝中渐渐地传出了贤名,先帝给众皇?封王时,还因此封了他为‘贤王’。” “这贤王,便是银?买来的。”顾非池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与讥诮,“还顺势除了皇四?这个劲敌,还真是一石二鸟。” “那些账册呢?”谢?端勾了勾唇角,温润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兴味,心分两路,目光还盯??墙壁上的那舆图, “一会儿我让人送来。”顾非池豪迈地一口?杯中的茶水饮尽。 谢?端也喝完了杯中的这杯药茶,再抬眼时,面庞上笑容渐深,明明是清雅温?的青?,眼角眉梢却随??这一笑露出几分凛冽。 他得再去一趟并州,会一会王思成。 谢?端??手里这枚白色的小旗?插在了并州的位置上,??作极稳,接??放下了另一只手的空杯。 “阿池,”他抬手指了指皇宫的?向,“是先……” “还是……”说??,他又转而指了指北狄的?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端的目光终于舍得从舆图上移开了,转过脸来,对上顾非池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剑眉一挑。 “一起?” “一起。” 两人的声音完美地??叠在了一起,整齐划一。 顾非池与谢?端相视一笑,两人分别从书案上的盒?里分别又取出一枚白色小旗?,一人的手??旗?插在了舆图上??狄的位置,另一人的手??旗?插在了京城的位置。 “笃笃。” 外头传来了两下敲门声,不等谢?端出声,风吟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一碗乳白色的液?。 当风吟走到谢?端身前时,顾非池已经?那半边鬼面又戴上了,这一连串的??作如行云如水。 “公?,喝吧。”风吟端??碗,直送到了谢?端的手里,“萧二姑娘让我盯??公?喝完。” 谢?端看了看那杯刚喝完的药茶,?碗里的乳白色液?一饮而尽,香甜的口感令他错愕。 风吟满意地收回了空碗,又道:“公?,未时了,萧二姑娘说了,让公?您下午最好养成午睡的习惯……” 他还故意去看顾非池,那眼神似在说,顾世?,没错吧? 顾非池垂首闷笑,拍了拍谢?端的肩膀:“表哥,早些休息。” “好。”谢?端看??顾非池明显比从前更柔?的神情,答应得很爽快。 阿池果?变得不太一样了,就像是一块锋芒太露的玉石在经过打磨过,显露出一种莹润的光华。 过刚易折,现在的阿池很好。 “你自便。” 抛下这三个字,谢?端就走了,风吟也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了顾非池一个人。 他回头又去看墙壁挂的那张舆图,盯??舆图上的大景十三州,反复思量??。 那双幽深如夜的狐狸眼中闪??灼灼的锋芒。 是野心,也是决心。 窗外微风阵阵,嘹亮的鹰唳声渐渐远去,鹰一走,屋外的那些麻雀就仿佛又??新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叫了不停。 空置了大半?的元帅府因为谢?端的归来又??新热闹了起来,有了烟火气。 谢?端回京了,所有人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 回京的第一天,他直闯金銮殿,逼得皇帝亲口认了错,下了罪己诏,正式为谢元帅平反。 回京的第二天,他前往皇觉寺,迎回了母亲昭明大??公主的棺椁,??双亲的棺椁在谢府停灵。 而回京的第三天,便是通敌叛国、陷害谢元帅的承恩公柳汌及柳家三族男丁午门问斩的日?。 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北境离京城太远了,远到他们在这安逸的京城几乎感受不到北境的战火。 去岁谢家通敌案爆发时,大部分百姓也就是随大流?愤填膺地咒骂几句,并不带太多的真情??感。 可这一回,顾非池一步步地提前造势,提前引导,让他们也有了同仇敌忾之心,每个人都忍不住去想,若是被北狄人屠的是他们,是他们的亲友呢? 幽州流民的惨状犹在眼前。 午时过半,京城的百姓全都自发地聚集在了午门,来看罪魁祸首伏法,熙熙攘攘。 当一袭白衣的谢?端出现在午门城楼时,人群沸腾了起来。 “谢少??军,是谢少??军!” “那个白衣服的?” “原来这就是谢少??军啊,简直跟天人下凡似的。” “……” 烈日高悬,人声鼎沸,而城楼上?居高临下的谢?端恍?未闻般,眼眸低垂。 风吹起他鸦羽般的乌发与雪白的衣袂,他的身上似乎只剩下了黑与白这两种颜色,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谢?端一??不??地站在那里,望??正前?的朝阳门大街,望??下?徐徐驶来的一辆辆囚车,这一条??龙一直蔓延到街道的尽头。 囚车里押的人犯是柳氏三族。 围观的百姓都在对??囚车里的人指指??,咒骂??,唾弃??,一个个恨不得用唾沫星?淹?这些卖国贼。 那些人犯很快被一个个地被官兵从囚车中押了下来,打头的人就是柳汌。 曾经挺??个??军肚的柳汌早就判若两人,几乎瘦了一半,脸色灰白得没有一?血色,两腿战战,像鬼魂一样地飘过来。 再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满脸富态的承恩公。 突?,柳汌的步伐顿住,仰首看??城楼上白衣飘飘的谢?端。 他的双腿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几乎都要站不住了。